福地(1 / 3)

楚圖文是葛家莊人,但人口普查前,葛家莊大隊的所有表格上都沒有他的名字。農村會計的表格都是掛在牆上的,如果有便不難查到。表格上沒有他的名字,也不全是會計的責任,葛家莊姓葛的多,他不姓葛,很容易讓人忘了;加之他住的離莊很遠,從葛家莊去他家須翻兩座山,過三條溪,很不好領導;另外他住的那地方,是否屬於葛家莊的地盤兒也還有爭議。那是個三縣交界“三不管”的獨立王國。

“三不管”的地方是個山穀,叫林地。

林地不是什麼好地方。

這地方的人管墳場就叫林地。一說“王家林”或“李家林”,那便是王姓或李姓家族的墳場,並不含樹林的意思。它隻叫林地,不帶姓氏,就是一片亂墳場了。

沂蒙山幾乎所有的村莊都有死後不能埋進本家林地去的人,幾乎所有的村莊便都有這樣的亂墳場。你比方犯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之忌諱的老絕戶,未曾婚娶便中途夭折了的毛孩子,還有那些扒灰養漢、偷雞摸狗、打家劫舍的下三爛,更有那些唱戲的、耍猴兒的、開窯子賣大坑的下九流,死後都不能埋進本家林地裏去,這種不帶姓氏的林地就專埋他們。偶爾有外地人討飯到這裏,得了急症一命嗚呼了的,也到那裏去集中。

這樣的林地一般都離莊很遠,那些最終到那裏去報到的,活著讓人討厭,死了埋得遠遠的,那莊裏便好像永遠沾不著穢氣,一代代的便永遠幹淨了似的。

由此可以使人想到林地這地方之所以會成為“三不管”的獨立王國的原因。

楚圖文和他爹是活著被趕到這地方的。

他爹叫楚連平。

楚連平個子很小,膽子很大,專管看林。這地方興這個,誰家死了人,埋掉之後,都要看一個月的新墳,一表悼念之意,二怕新墳讓野獸給拱了或被那些雞鳴狗盜之徒給扒了。這地方活人穿得不咋的,死人卻穿得不錯,講究“七層領兒”。那些窮困潦倒的雞鳴狗盜之徒看著可惜,趁新墳土鬆的機會就給你扒出來。這地方管專門幹這事兒的人叫“扒窯子的”。他們都秘密著,你知道有這種人,卻不知道是誰。若是誰家讓扒窯子的給扒了祖墳,那當然是莫大的恥辱了,所以看林這事兒很重要,楚連平給哪家看吃哪家飯,而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他便經常有事幹,有飯吃。

他給人家看林的時候,枕頭底下放著把大刀片。他那把大刀片是真的金屬製品,生了鏽,刀刃也不亮,且有多處豁口,刀把兒地方纏著五顏六色的布條子,很好看,每晚睡覺前,他就抄著那把大刀片,圍著人家的新墳舞紮一番,像某種規定好的程序似的。

楚連平看林的期限是一個月。一個月意味著墳土實落了,新墳長草了。可有一回,他到外村給人家看林,墳草青青了,他還沒走。那死者是男的,他的遺孀很年輕,而且不難看。他白天給她幹活,晚上給她看林,三看兩看,就在她家住下了。

趕到國民黨重點進攻沂蒙山的時候,有次跑反沒跑及,她讓一顆流彈炸死了,她給他留下了個四歲的男孩子。他又回到了葛家莊。

解放後,葛家莊的書記還很注意發揮他看林的特長,凡是帶“看”的工作,就總派他去幹。需要造林,就派他看山;需要護秋,就派他看坡;莊稼割了,又派他看場;有死了人的也還是請他去看林。

葛家莊的書記當然就姓葛,他在把黨的大門方麵把得很嚴,自他入黨至解放後的三十多年裏,葛家莊沒發展一個新黨員,他就連黨員加書記一塊兒當著。個別不知天高地厚的黨外小青年不承認他是書記,隻管他叫葛慶功。

楚連平的兒子楚圖文,個子不矮,身子不小。這時候,初中沒考上,下了學。爺倆兒工分不少掙,糧食剛夠吃,穿的卻就成問題。

轉年,葛慶功的爹死了,喪事辦得很排場,楚連平去幫忙的時候,看見那屍首穿得很厚,“七層領兒”。墳草一青,他回來了。

過了好長時間,楚連平遇見葛慶功,主動打招呼:“吃了,您?”

“啊!吃……”葛慶功驀地發現他披著的褂子很熟悉。楚連平喜歡將褂子披著,而不是穿著。他盯著那褂子看得很仔細,還伸手拽了一下,看那衣縫兒的針腳兒,楚連平扭頭要走,葛慶功把他叫住了:“你回來!”

“啥事兒?”

“你這件褂子哪來的!”

“是……是小孩他舅給的!”

“你小孩兒還有舅?”

“……他娘死得早,走動得少!”

“混蛋!”葛慶功怒吼一聲,一拳將他打倒了。“你他娘的,在我麵前還掉嘴瞎話!不知道我是誰!”說著,騎到他身上沒頭沒臉地揍起來,“揍死你個臭扒窯子的!”

揍著揍著,葛慶功突然哭了:“爹呀……”

楚連平鼻青臉腫地跪在地上,嗚嗚大哭:“我該死,我該死呀!”

葛慶功哭得很傷心,聲嘶力竭,驚天動地:“姓葛的家遭了什麼孽呀,讓人家扒了祖墳呀!”哭著哭著背過氣兒去了。

圍觀的葛家大家族的人,一開始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兒,這時一聽到姓葛的祖墳讓人家扒了,才意識到他們原來是一家。一個“姓葛的”便激起了同仇敵愾的義憤,“嗷”一聲,把楚連平圍起來了,拳打腳踢,連撕加拽,將楚連平打了個半死。

“呼……”一下,楚連平的兩間草房點著了。

楚家父子讓葛家莊掃地出門了。

楚圖文背著他爹走了。

這便來到了這個三縣交界的山穀裏。

那時節,小麥已經割了,大雨下過好幾場了,山洪也爆發了好幾回了,這山穀的兩邊兒有幾處滑了坡,裸露著石山的真麵目。刺槐、山榆、馬尾鬆它們,多虧將根紮到了石縫裏,土沒了,身子倒了,但還活著。

這山穀很長,兩邊的山洪落入穀底彙為一股之後,再往山穀外邊兒流的時候,就緩慢得多了,久而久之,這穀底便成了個窄窄的、長長的小平原。山穀開口那裏很寬,淤土堆成了個土崮,小島樣的,那上麵便是不帶姓氏的林地了。

山裏人怕鬼。因為這山穀的開口處就是個亂墳場,這山穀的裏麵便很少有人光顧了。小平原的兩側就長著叫不出名字的濕漉漉的灌木叢,淤土上有狼的蹄印兒和兔子的糞便。

若不是楚連平一個勁兒地在他背上用手指著方向,他大概還想不到要到這地方來,想來爹對這地方很熟悉。

山穀的深處有幾座小石屋,這類石屋幾乎每個山都有。方的牆,圓的屋頂,也不用檁梁,屋頂用很薄的石板一圈又一圈兒地砌成,很藝術,很結實,是先前人們跑反的時候住的。

他將爹放到了其中的一座石屋裏。

他大汗淋漓,氣喘籲籲。他不知哪來的那麼大勁兒,一口氣跑了這麼遠!

他爹讓人家揍得不輕,血是沒流,但渾身青腫,赤裸著的胸腔癟下去了一塊兒,想是肋骨斷了幾根,疼得他爹齜牙咧嘴,眼淚刷刷的。

“你……活該!”他喘一口粗氣,擦一把汗說。

他跟他爹的關係一直很一般化,原因是大躍進剛開始的時候,葛慶功動員他爹把他家那隻狗宰了熬化肥,他爹竟很痛快地答應了!而那隻皮毛黑白相間的狗那麼好看!那麼溫柔!它的眼睛看人的時候那麼安詳!經常像影子一樣跟著他到處逛。它終年露宿在雞窩的旁邊兒,平時絕不到屋子裏去。當他爹晚上看場或給人家看林的時候,他將它抱到屋裏跟他作伴兒,它還害怕會弄髒了他的本來就不幹淨的床,掙脫開,鑽到長凳底下,收起爪子,把身子縮成一團,安詳地注視著他,好像在說:這樣就行,你睡吧!我看著你!

這麼一隻美麗的狗,爹竟答應讓人家熬了化肥!他哭了好幾天,過後一想起來還想掉眼淚!

沒用的爹!

狗日的葛慶功!

楚連平躺在石屋子的石板上,臉色開始不對頭,大口地喘氣,狠勁地攥著兒子的手。

“你想喝水呀爹?”

“爹……不想,爹……對不住你,爹就扒了這回……”

“扒他娘的就是!”

楚連平眼角裏擠出一滴渾濁的淚:“咱……小門獨戶,莊裏不好住哇……”

看著爹那痛苦的抽搐著的臉,那一會兒,他仿佛一下理解了爹的為人,眼淚汪汪地叫著:“爹……”

可爹攥著他的那隻手一下鬆開了。

他哭喊著“爹……”

楚連平死了。

過多少年楚圖文都不會忘記他爹臨終前堅持把他引到這裏這件事。

楚圖文連夜又回到了葛家莊。

他家的那兩間草房,隻燒了房頂,屋笆還在。

葛家莊房挨著房,那房子著起來之後,鄰近的人家怕火著到自己的屋頂上,又趕快將火撲滅了。因為是從外邊著的火,屋裏的東西還沒怎麼損失。當他收拾那些破爛家當的時候,卻就看見了那把生了鏽、卷了刃的大刀片;他抄起來了,鬼鬼祟祟地摸到葛慶功的家裏了!那裏卻一片哭聲。燈光下,香煙繚繞中,他看見那件他爹披過的褂子在香案後邊兒供著,葛家的人在認認真真地哭著。他們在重新辦喪事!他們在重新難受!他心裏舒坦了一點兒。當他看見葛家的晚輩中,有兩個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在咧著嘴對笑,他忍俊不禁了。

他出來了。

他一根扁擔兩隻筐,將全部家當擔在肩上向著那個山穀走去。

他發誓:葛慶功,我肯定能活過你!

時令不饒人,荒地須抓緊開,蕎麥還可以種,樹也要砍一些,割草先不慌,這石屋現在還可以住住,到冬天就夠嗆,那就要蓋間茅屋……日他娘!這樣操著心有計劃地活,還怪麻煩哩!要是死就很容易。

小石屋沒有門。他炒了些豆粒兒,苞米花兒,蹲在門口咬。這是他家的傳統食品。他爹在世的時候,爺倆兒經常這樣吃。楚連平認為吃這個,牙口好,肉長得結實,且不用推磨壓碾。

“咯嘣”一聲。他嚼了一下,可馬上又停住了。他發覺在這地方嚼這個,聲音格外響,好像還有回聲似的。他讓自己弄出的這聲音嚇了一跳,他諦聽了一下四周,又“咯嘣”一下……

月亮升起來了。對麵山坡的樹梢上布滿了暗淡的光。山穀裏卻就黝黑。那個土崗上的亂墳堆裏黑影憧憧,鬼火熒熒。他去那裏埋他爹的時候,看見了好幾具不完整的骷髏,當時很害怕,現在卻一點也不緊張。墳堆空隙的地不錯,就怕打出的糧食有死人味兒。那年葛慶功在他家林地裏種了一大片地瓜,長得倒挺大,但個個有黑窟窿眼兒,頭蓋骨樣的,嚇得那狗日的自己不敢吃,全當公糧繳了。

“咯嘣”,他大膽地嚼著。

“叭噠”,他打了脖子一下。會叫的蚊子或不會叫的蠓蟲在那地方叮了他一口,他點著一根熏蚊繩兒,挪到小石屋,坐到他當墊子的蓑衣上了。熏蚊繩是用蚊草和艾蒿擰成的,曬得半幹不幹,著起來的時候不緊不慢,很容易冒煙兒,有一股很好聞的中藥味兒。煙向門外繚繞飄去,很快四散到山穀的半空中了,成了那輕若飄緲隨風悠蕩的絲縷兒,就像白天的溽暑以後山穀輕鬆的呼吸。

他不嚼那些豆粒兒和苞米花兒了,這山穀便真正地靜下來,靜到了極點,就像大炮轟鳴前的短暫的靜寂。“咕咕……”猛然一陣淒厲的叫聲,那是貓頭鷹叫的,從墳場那裏傳來,餘音悠遠,驚心動魄。

他仰麵朝天地躺下了。

一滴露珠墜落到他的臉上了。涼絲絲,沉甸甸。他嚇了一大跳,趕忙劃著一根火柴照,那光滑黝黑的石板上竟凝聚著一片大小不等的透明的露珠兒,它們醞釀著,積聚著,過好長時間才不情願地墜落一顆。它們也是有生命的呢!在將墜不墜的那一霎兒還很纏綿呢!

……

一顆冰涼的露珠兒將他砸醒了。

晨光來臨了。

黑暗漸漸地退去,霧也不知道跑到那兒了,燃盡了的熏蚊繩兒像一條僵死的灰蛇,一陣晨風吹過,那灰蛇鬆散了,飄走了。

他走出小石屋,很響亮地打了個嗬欠!一隻鵪鶉撲棱一下從附近的矮樹叢裏飛走了。他圍著那樹叢繞了一圈兒,看見樹叢底下有個圓巢,裏麵有它生的兩個蛋,顏色也是花花綠綠的,他揀起來了。

啊!這山穀真不錯!到處有生命!連那亂墳場裏的鬼魂都是有生命的!夜間還要發發亮光,還要跳躍一番,更甭說那綠的樹林,五顏六色的野花,清澈的溪水,還有鵪鶉蚊子什麼的了。

太陽出來了,山穀在蒸騰……衣服須節省著穿,那就脫他個一絲不掛!

他就脫光了。他害羞了一會兒,後來覺得沒有必要就大膽的該幹什麼幹什麼了。他那好看的胴體,在這夏日的山穀裏遊動,開荒種地,砍樹打柴,生火做飯,休養生息……

他的皮很結實。樹枝在那上頭劃一下也劃不破,隻能劃出條白杠杠兒。他身上有許多那樣的白杠杠兒。

山穀的最裏邊,山洪落下來的地方,有一個很深的水潭。他從那裏打水做飯,天熱的時候,也在裏麵洗澡。有天早晨,他去那地方打水來著,看見水裏有個陌生的人影兒,他回身看了看,沒別人,便盯著那影子懷疑了半天,那是自己嗎?頭發那麼長,臉那麼黑,脖子那麼細!他蹲在那地方哭了!眼淚叭嗒叭嗒的。哭夠了,他摘了個大南瓜,用發黑的毛巾包了一毛巾鵪鶉蛋,到山外臨縣的另一個村去了。

那南瓜很大,有二十多斤。他蹲在那個莊的剃頭鋪子門外賣,也不吆喝,蹲了半天,賣了八分錢。他把那八分錢連同那些鵪鶉蛋給了剃頭師傅讓他剃了回頭。

往後,他經常拿東西來這兒賣,扁豆、芋頭、蘑菇、山蠍、金針、鬆球兒……他也不知道討價,人家給多少就算多少。有一回,那個剃頭師傅實在看不下去了,跟買他山貨的人吵起來了:“你們也太欺負老實人了!”

“他自己願意!”

“他願意你們也得講良心!”

他反倒過意不去。

那時節,什麼都不值錢,唯有錢值錢。他拿到山外去的東西很多,賣回來的錢很少,但稱鹽、打油、買火柴是夠了。他還買回來一個小鏡子,鏡子的後邊兒是“梁山伯與祝英台”,那電影他看過,他始終鬧不明白梁山伯的墳是怎麼裂開的。

他在朝陽的山坡上搭了一個小茅屋,半地下室性質。這地方管這種屋子叫地窨子。他割了好多荊條和棉槐條子,整個的一個秋末和冬天,他就在裏麵編筐織簍子。地窨子裏很暖和,他還生了一堆火。

一隻大蠍子背著一隻小蠍子從牆縫兒那裏爬出來了。他看見了。他不知道它兩個是在幹什麼,後來他想到它兩個是在幹好事兒,臉上燒了一下,他看著它們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