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錯。”
“世上本來沒有路,走得人多了就成了路。知道是誰說的嗎?”
“是魯迅吧?”
“嗯,哎,你怎麼知道?魯迅你也能看懂?”
“懂個一句半句的而已。”
“還‘而已’呢!我兄弟真聰明,你將來能當作家。”
“咱那能當得了那玩藝兒!”
“當作家要注意觀察人,還要注意觀察風景,要這裏那裏地跑,作家都是到處跑的。要讓你描寫一番這條山峪,你會怎麼寫?”
我一下不耐煩起來:“你拉倒吧,咱們走的這條路根本就不對,還觀察風景呢!”
“看看,我好心好意地陪你去看二姐,你還不耐煩,你原來也是個小沒良心的呀!”
她這麼一說,我尋思也是這麼個事兒,遂不再吭聲了。
她則繼續胡羅羅兒,又是今天的經曆肯定會給你留下美好的回憶,少年時的記憶是永遠的記憶,你將來在某篇文章裏用到它也說不定的;你不能一葉障目不見森林、隻知一山不知群山;山裏的人隻有走出大山也才有出息什麼的。“哎,你見了二姐不要說我那天晚上把你一個人扔在家裏的事好吧?”
“好。”
“也不要說那個楊秘書來過的事。”
“他不是來工作嗎?還開會什麼的,這個還蔽人呀?”
“你不懂,我不讓你說你就別說,啊?咱們是自家人啊,自家人還能互相拉舌頭啊?”
“不說。”
這麼說說話話的,就爬到一座山梁上了。一到山梁上就看見沂河了,看見沂河一切就一目了然了。你知道你所處的位置,同時也能確認該走那條小路了。她開始承認我們走過了:“如果走另外一條有瀑布的山峪就對頭了。”
“當然是錯了,二十來裏地,竄了半天還沒走到,那還不是錯了?”
“不過也不冤枉,不就是玩兒嗎?這一路風景不錯不是?看那棵銀杏樹有多大!累了吧?咱們去那裏涼快一下。”
不遠處獨獨的一棵銀杏樹還真是不小,樹幹三四個人拉著手圍不過來,樹蔭能遮蓋一畝多地。天很熱,又竄了半天,當然就汗流浹背,我們即去那裏涼快去了。
樹底下有幾塊早已安置好的顯然有人坐過的石頭,她鋪開一塊手帕,自己坐在上麵,又將太陽帽扔給我,示意我可以鋪到石頭上坐著,但我沒鋪,直接坐到石頭上了。她即將短袖衫最上邊的個扣子解開,將毛巾伸到裏邊兒擦來擦去。她那條褲子也比一般的長褲短,隻過膝蓋那兒,褲腳處還有小摁扣。她那流經秀麗的胸脯和雪白的腿肚子的曲線,就讓你不敢正視。完了她將毛巾扔給我讓我也擦擦。我擦的時候就聞到了一股不好形容的氣息,我猜那是年輕女人的青春的氣息。它刺激得你透不過氣來,甚至還生出一種類似依戀甚至是繾綣的小情愫。
“啊,真舒服啊,小風刮著,蔭涼乘著,真想躺在這兒睡上一覺。”她說著就半躺到草地上了,用胳膊支著腦袋:“哎,那晚上誰跟你作伴兒來著?”
“小婷。”
“是個女生呀!”
我臉上紅了一下:“髒兮兮的個妮子,跟男生有什麼差別?”
“還害臊呢!這有什麼,青梅竹馬嘛。”
“誰跟她青梅竹馬呀!我跟她根本不熟。”
“我說你沒良心吧?人家跟你作了一晚上的伴兒,你要麼說人家髒兮兮的,要麼說不熟,以後我走了,你也會這麼說我吧。”
“哪能呢!你是我姐呀。”
“這還差不多。”
“哎,你跟那個楊秘書好、好了吧?”
“胡羅羅兒呢,沒影的事兒。”
我看一眼她屁股下邊兒的那塊小手帕:“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塊小手帕也是他給你的,一毛七一塊兒。”
她一下坐起來:“你怎麼知道?”
“我分、分析出來的。”
“你是怎麼分析出來的?”
“他來幹嘛要買豬蹄兒?你去東裏店也是為了他,還不讓我告訴二姐什麼的,這種手帕咱們釣魚台供銷社就有賣的,都是一毛七一塊,我還能不知道?”
她臉紅紅的:“了不得呀,你這個孩子早熟啊!”
“你問我,我還能不說呀!”
“其實,還沒最後定呢,這個人毛病太多,大姐、二姐對他也沒好印象。”
“這是你自己的事,你幹嘛要聽她們的?”
“我說你早熟吧?什麼你都懂,不跟你羅羅兒了。”她說著就站起來,圍著那棵銀杏樹轉了兩圈兒,淘氣似地爬上去了。她動作很麻利,神情很調皮,活脫一個高中生的神態。那樹雖大,但主幹很低,上邊兒的窟窿也挺多,很好爬。她一上去,就隱沒在那茂密的樹葉裏了,不認真看根本看不出來。她喊了一聲:“你上來。”
我從下邊往上攀,快觸到她的腳那地方的時候,一抬頭,就從她短上衣的下邊瞥見了那對陡然隆起的乳峰,咱的心裏也陡然熱了一下。而她正好也探下身子將我拽到她的身旁了。
我們緊挨著坐在一根樹枝上。樹枝顫顫悠悠,她還嘻嘻哩哩:“亞男姐好吧?”
“好。”
“好看吧。”
“好看。”
“哪裏好看?”
我胡亂指了指她的臉、胸脯、還有腿:“這兒、這兒、還有這兒。”
她一下用胳膊圍住我的脖子:“你這個小壞蛋呀——”
咱讓她攬著,一動不動,生怕一不小心就晃下去了,心裏撲通撲通直跳,同時也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生出來……
“哎,你看!”山坡下的小路上,有兩個人正從遠處朝我們這兒走來,而且很容易就能判斷出是一男一女:“還拉著手呢!”
她一隻手扶著我從樹權的縫隙裏站起來張望著:“哪兒哪……噢,看見了,拉著手不假,那女的還敞著懷兒呢!裏邊是白馬夾。”
“那男的是當兵的。”
“是回來結婚的呀!他兩個肯定登記去來著。”
“哎,站住了……”遠處的二位在抱成堆兒啃,身旁的這個即滿麵緋紅,呼吸不暢,她又坐下了。
一會兒,她問我:“他兩個來了嗎?”
“那男的將女的背起來了,一步一步往這挪,肯定累得他不輕。”
“撒嬌呢!”
“女的又下來了。”
她“忽”一下站起來:“咱們下去,萬一他兩個也到這樹底下胡羅羅兒,咱們就挺尷尬。”
我們就下來了。剛落腳,他二位上來了,看見我們,那女的趕忙就係外衣的扣子,男的則掏出個類似打農藥戴的那種風鏡(由四塊玻璃組成的那種)戴上。
我們朝他倆走去,快走近的時候,肖亞男問那男的:“同誌,打聽個事兒,去悅莊怎麼走?”
那男的操著蹩腳的普通話:“怎麼都可以走,從這兒走出這條山峪往右一拐就到了,也可以從這邊兒走那條山峪往左拐。”
“哪條路近點?”
那男的問那女的:“都差不多吧?”
“嗯,差不多。”
“謝謝你們呀。”
那女的說:“甭價。”
沒走出兩步,就聽後邊兒那女的說:“是地質隊的。”
我們兩個相視一笑:“操,出去當了兩天兵,回來還撇腔呢!‘這兒’、‘那兒’。”
肖亞男說:“你回頭看看,他兩個絕對到樹底下歇歇兒去了。”
我一回頭,還真是:“你還怪有經驗哩!”
“咱兩個要是還躲在樹上,這會兒熱鬧了。”
“小山莊的人,出去當個兵,回來就找個好對象,要是不當兵就找不著。”
“他那個對象你看著好嗎?”
“還可以吧?奶子不小。”
她嘿嘿就笑了:“你個小流氓啊!”
“還抱成堆兒啃呢!過會兒說不定又啃上了。”
“談戀愛的都這樣兒。”
“你也讓楊秘書啃了吧?”
她生氣地:“跟姐姐怎麼可以這麼說話?你跟二姐也這麼說嗎?再胡羅羅兒,不理你了。”
“我不對。”
見她半天不吭聲,我又說了一句:“我不對還不行嗎?你別生氣,啊?”
她一下攬過我:“你這個小壞蛋啊——純是個小壞蛋。”
不知不覺地我們也拉起手來了。一會兒,她臉紅紅地:“想啃亞男姐嗎?”
“不、不想,姐姐怎麼能啃?”
“要是姐姐讓你啃呢?”
“幹嘛要讓人啃呢?啃了,你舒服啊?”
“讓喜歡的人啃才舒服,我喜歡你呀!”她說著即伸出雙臂,摟著咱的脖子,將唇緊緊地貼到咱的嘴上了,完了又啊、啊著將咱的臉壓到了她的胸間。你立時陷入一種迷津、慌亂,魂飛膽喪,如醉如癡,立足不穩似的,同時也覺得意義不小……若幹年後,當我正式談戀愛的時候,後來成為我妻子的那個人說是,你是個老手啊?那時我即將責任推到了她身上。
好大一會兒,她鬆開咱:“怎麼樣?好嗎?”
咱囁嚅著:“好、好,這事也不能告訴給二姐吧?”
她臉色仍然紅紅地:“你說呢?”
“我誰也不告訴。”
她唉一聲,摸摸咱的頭:“快快長!”
下午三四點鍾我們才趕到悅莊。不巧,我二姐回家了,走兩叉裏了。肖亞男說聲“這個死妮子!”想往回返。但縫紉社的人挺熱情,那幾個姑娘都說,這麼晚了,再回去是不可能了,先住下再說。有個姑娘就領我們去了我二姐住的房東家裏,還留下幾張飯票,說是吃飯的時候就到食堂去吃。這麼的,住下了。
那家就一個怪慈祥的老太太,屋是兩間,也是用秫秸抹上泥隔成了裏外屋。那老太太指指裏間個小床說,玉潔就住在這裏。那床很小,像是看瓜人睡的那種涼床,兩個人是絕對睡不開。吃飯的時候,我就犯愁晚上怎麼睡,可肖亞男一言不發,胸有成竹似的。咱尋思她是公家人兒,整天這裏那裏地竄,還能沒個熟人什麼的?不想她就沒有。吃了飯,她轉轉悠悠地又回來了。臨睡覺的時候她才說:“就是這個鎮我沒來過,我要來過,還能多走那麼多冤枉路?我要硬到公社去,也能找個地方睡,可他們要向上一反映,說釣魚台工作隊的個女的領著個高小生到處竄,我吃不了得兜著,就這麼睡吧,啊?”那個老太太也說是:“你姊弟倆通腿兒就是,又不是外人,我閨女和閨女婿來了,也這麼睡。”咱就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
肖亞男睡覺前照例地洗臉、洗腳,完了她又讓我照此辦理,將那個老太太的熱水用了不少。她睡覺確實就如那個小停妮兒說的是穿著衣服,不過不是外衣,而是背心褲頭兒。那樣的一個小床你即使通腿兒睡也必須是緊貼著,翻身兒的時候不小心也能骨碌到地上。但她似乎一點也不在乎,我想到這也是她“工農化”的表現吧。她嘻嘻地說聲:“簡直累毀了堆呀!睡,睡它個一塌糊兒。”就躺下了。
外間的老太太還喜歡接話茬兒,問道:“什麼糊兒?”
她兩個一遞一句地又胡羅羅兒了一陣都不吭聲了,睡著了。
咱卻睡不著,咱當然也穿著褲頭兒,但其餘的部分是全都赤裸著了。咱小心翼翼地仰躺著,身體的三分之一擔在了床沿上,另一側就不可避免地要貼著她。而那美麗的雙腿是多麼的溫熱、豐腴和圓潤呀!那怎麼可能輕易就睡著?這真是有意義的一天啊,今後無論如何是忘不掉的了;還有那對兒拉著手的男女,那女的比起身旁的這位實在是差遠了,還敞著懷兒讓那男的背著,自以為得計!那個小停妮兒就更不值一提了,還白得白來黑得黑,咯支咯支洗一洗……那頭兒哼了一聲,將整個一條腿擔到咱的身上了,柔軟而沉重。要命的是它正巧壓在了咱的最敏感的一個部位,你就很難讓它沒反應……可不對呀,人小鬼大呀!這簡直是……那個字怎麼說來著?把衣字分開中間安個執?意思明白,可會寫不會讀:褻瀆,怪流氓的意思。這是褻瀆呢!咱輕輕地將身子從她的腿下挪出來了,咱為了少占點麵積將身子側起來了。可這樣一來更要命,那圓潤而又飽滿的腿肚子正貼到咱的懷裏了,而咱的一隻胳膊還沒抽出來。你還不能再動彈,越動彈越說明你思想複雜睡不著。那頭兒鼾聲均勻,仍然睡著定了。咱試試探探地將另一支胳膊也搭上了,實際是抱著的姿勢了。隨後將腿也纏了上去……
……啊,這是個美麗的知識女人,她拉著你的手,要你啃她,不要你告訴給別人,還要你快快長,難道還不說明問題嗎?“咯支咯支洗一洗”是露出鄙夷的神情了:瞎吹唄,她羅羅兒你呀,人家婷婷玉立呢,腿那麼長,除非你長得像那個當兵的那麼大!告訴你個辦法吧,你要按我說的,立時三刻就會長大。什麼辦法?她表情像劉乃厚他娘似的,神秘兮兮地說是,年三十的晚上,你找一棵莊裏最大的椿樹抱起來,口裏念念有詞:椿樹王,椿樹王,你長粗來我長長。這麼念上三遍就管用了。你千萬可別念成了我長粗來你長長,記住了?說一遍我聽聽。咱好像怎麼也不能念得正確,心裏那個急,好不容易念對了,趕忙找到棵椿樹就抱起來了,隨後將腿也纏上去了,一般熱流從脊背那兒湧起,順勢直下了……咱一下醒了,她的腿也一下縮起來了。你羞愧難言,無地自容……
第二天早晨起來,咱小心翼翼地察顏觀色,沒發現異常情況。可吃飯的時候,她不卑不亢地說是:“昨晚你做夢了吧?”
“沒、沒做夢。”
“還不好意思,做夢娶媳婦了吧。”
“胡羅羅兒呢!”
“做上那麼幾回,你就成大人了。”
咱簡直讓她羞毀了堆呀!如果地上有條縫,恨不能馬上就鑽進去。
“你自己回釣魚台行吧?我從這裏去縣上一趟,沿著大路走,不害怕吧。”
“不害怕。”說完後扔下飯碗就竄了。
我與肖亞男的戲就這麼個戲,情況就這麼個情況。咱當然也讓她腐蝕得不輕,高中時代就企圖早戀,正經談戀愛的時候又優柔寡斷,不期然地就將那人與之比較一番,讓你根本幸福不起來。
——說這話是六十年代的事情,放電影《青年一代》的那一年呢,國民經濟開始好轉了呢,那就是六三或六四年定了。
下篇
八十年代初期,我從部隊轉了業,先是在一個小縣城的廣播站當站長,後在省城的一家文學刊物負了點小責,再往後就專門兒坐在家裏麵,終於曲線著當了作家。
有讀者來信說,我的“釣魚台係列作品”中的某些人物和細節有不少重複的地方,是山窮水盡、理屈詞窮的表現。我過去是謙虛,不跟你羅羅兒。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也不怕你學了去,這叫“互見法”懂嗎?是《史記》裏邊兒最基本的個創作方法。你寫劉邦要提《鴻門宴》,寫項羽你還得提。真實的生命在於重複。你不能寫劉邦提了鴻門宴,寫項羽的時候為了不重複就羅羅兒成百雞宴。懂得了這個,我再提劉來順和公家嫂子李玉芹的時候你就能理解和諒解。
劉來順跟公家嫂子李玉芹掰了,先是搞“魯錦”,後又建起了棉紡廠。他認定“植物性的東西(棉布)永遠比化學性的東西(化纖織品)吃香”,遂籌劃著搞它個棉紡、織布、印染、製衣一條龍,“類似托、托拉斯性質的個聯合體,幹脆就叫它個集團公司什麼的,你說行吧大叔?”我就笑了。你知道沂蒙山人對新生事物特別敏感,他要聽說個什麼新鮮事兒絕對要好奇、要激動、不等弄明白就要效仿和響應的小特點,他有這個想法就一點也不奇怪。你比方前些年外地有萬元戶了,哪一級開了發家致富的表彰會了,還披紅戴花什麼的,他絕對也要開,萬元戶也會有。你那裏有了集團公司了,我幹嘛就不能來它一個?
此時的劉來順當然就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不可等閑視之了,夏利車是早就坐上了,大哥大也別上了。他一直認為那篇關於生產隊的文章,把公家嫂子李玉芹“狠狠裂了一家夥,臭得她不輕,她還弄了個幹鮮果品加工廠,搞些酸棗汁、山楂飴什麼的熊雞巴玩藝兒,想跟我競爭呢,沒門兒!她要來找你,你無論如何別羅羅兒她,咱們是自家人啊,外門外姓的人總是差點勁啊,你幹脆給我當顧問得了,行吧大叔?”
“你搞你的棉紡,人家搞人家的果品加工,礙你什麼事?她怎麼會跟你競爭?”
“關鍵是這個產、產值和效益方麵,她冒了尖,就把我壓下去了,我目前還是釣魚台鄉鎮企業的狀元,你達到個什麼杠兒,就有些相應的實惠,我那輛夏利車就是鎮上獎給我的。”
他即常到我這兒來。
這會兒他見我笑了,就說是:“你笑什麼?集團公司鼓搗不起來?”
“想法是不錯,可你要搞這一套需要多少投資你預算過嗎?現在銀根緊縮,你到哪兒搞錢去?”
“聯係啊!大嬸在外貿部門工作,還能聯係不著個外資?你要聯係個外資,甭管多少,果樹山莊的小別墅名正言順地就讓你住上了,如今有優惠政策不是?實在聯係不著外資,內資也行啊!”
“內資?”
“你比方省裏有搞第三產業的單位唔的,他拿出個百兒八十萬的投到咱這兒,入股分紅也行,跟咱聯營也行,這就叫內資。你當作家的,這個還聯係不著啊?”
“這種事可遇不可求,我以後留點意就是了,一有消息就告訴你。”
“對,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嘛,嗯。”
這年的秋天,機會來了。有外商來投資了,你道來者何人?我不用說,你也能猜出來了,對了,肖亞男!那位說了,肖亞男怎麼一下成了外商?你聽我慢慢道來。
那次,我們從悅莊分手之後,她肯定又回過釣魚台,我也肯定與她見過麵,可印象不深了。加之不久我即到縣城讀初中去了,她雖然也經常回縣城,我二姐也多次讓我去看她,但我羞於再見她。那晚上的事兒,讓我羞愧難言,越尋思越丟得慌,我巴不得她徹底把我忘了,哪會主動往槍口上送?有一回我在小縣城的大街上遠遠地看見她,趕忙就躲了,盡管此後又多次做過與她有關的些夢。
直到“文革”初期我才知道她的社會關係要多複雜有多複雜,國共兩黨、香港台灣都有。她是上海人,資本家出身,據說她母親跟吳化文的小老婆還是幹姊妹,經常湊成堆兒搓個麻將什麼的。而她同父異母的哥哥,還是沂蒙山區管文教的個行署副專員。沂蒙山區第一所農業技術中專學校就是他籌建起來的。整個五十年代直至六十年代初,沂蒙山區所有初中以上的學校普遍生源不足,錄取分數線再低,也還是招不夠。他即號召外籍幹部積極動員自己的親屬子女來考學,並帶頭讓初中剛畢業的妹妹考到了他籌建的農專。待肖亞男農專畢業,便將她分到了純山區的我們縣。像她這種情況還不是個別的,附近幾個地區乃至臨近的省份也都有學生考到沂蒙山區來上學。我小時候就經常看見外地的學生騎著馬或小毛驢(交通不便,汽車不通)來考學。也有趕考的路上,趕上山洪暴發、沂河暴漲,讓大水給衝走了的。
現在想來,那時的幹部素質就是高啊,肖亞男跟我二姐那麼好,“文革”前我二姐竟然始終不知道她哥哥是副專員。
“文革”初期,肖亞男因為長年深入基層,與群眾打成一片,做到了知識分子工農化,威信不低,還有些讓她當團縣委書記的傳說。團縣委的頭頭兒都是按革命接班人的五條標準選的,如果不出大問題,到了一定的年齡一般都能沿著縣委副書記、書記這樣的台階熬上去。可“革命”一深入,一“反逆流”不行了,她成了“保皇派”的副頭頭兒。造反派抓“保皇派”比抓“走資派”還緊。而這時她那個當行署副專員的哥哥也已經倒了。關於鬥爭她大哥的某些細節至今還有人在傳說。說是“反逆流”前夕,沂蒙地區的造反組織將全區十三個縣副縣以上的幹部集中到地區讓他們在萬人大會上表態,表態前要自己介紹出身成分那一套。輪到她哥哥的時候,他這麼介紹:“我,肖寒,出身,資本家;成分,學生,乃中共正式黨員……”話沒說完,就讓省裏來的個造反聯絡員一腳給踹倒了,那人說,你擺什麼臭資格?資本家的個公子哥,鑽進黨內最危險的敵人,還中共正式黨員呢,狗屁吧你!你分明是向毛主席革命路線示威!誰反對文化大革命就把誰打翻在地,再踏上千萬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這樣的細節從什麼角度說都有話說,此後有說肖副專員平時看著怪文縐的個人,關鍵時候卻表現了凜然正氣的;也有的說省裏來的那個小將,也就是大學一二年級的個學生,卻經多見廣,披著軍大衣在台上走來走去,還怪從容,反應也挺機敏,他一說中共正式黨員立時就把他踹倒了,有點大無畏的精神……稍後一段,肖寒及其他一大批幹部就讓四萬多群眾保護著上了馬陵山躲起來了。如今他當然也已經離休了,他離休不離窩,全家都安在了沂蒙山,也沒活動著回上海什麼的。因為後邊沒他的戲了,故在這裏羅羅兒這麼幾句。
以肖亞男的思想基礎及一貫表現,她當“保皇派”是順理成章的。要命的是兩派翻燒餅似地今天你上來我下去,明天我上來你下去,翻了糊糊了翻,一次比一次殘酷。先是用大字報公布她的家庭背景,說她是資本家的臭小姐,展覽她妹妹的來信。從信上看,她妹妹肖吟確實就是個情緒壓抑、心理陰暗的人,那些信越分析越有問題,越分析越覺得她對現實不滿。有這樣的親妹妹她本人能好得了?就讓肖亞男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後就說她跟“保皇派”的一把手晚上黑著燈研究工作,產也流了兩次以上什麼的,“縣人民醫院婦產科的×××可以作證”。真真假假,是非難辨,我看了就仿佛自己家的人受了侮辱,心裏怪不是味兒的。那個“一把手”我也見過,先前是縣委的打字員,經常來我們學校打乒乓球,脖子梗梗著,不學無術的個家夥。——我大哥劉玉華曾告訴我,農村裏邊兒學問深不深看寫字,有沒有文化看脖子。學問深的人,毛筆字寫得好,能編寫對聯;沒文化的人脖子梗梗著,四六不通,一副想打人的樣子。以此來衡量,他還不如那個楊秘書。當然楊秘書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在關鍵時候離開了她,跟我們村的團支部書記王秀雲結婚了。說起話來,他還流露出離開肖亞男是有先見之明的得意呢:“過去牛皮烘烘,還三條意見什麼的,如今怎麼樣?還不是臭狗屎一堆?”仿佛離開她他賺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再往後造反派們就大打出手,到處抓她。我最後一次見她,真是讓我不寒而栗,尷尬萬端——
那天晚上,我正在宿舍偷看從“黑幫”家裏抄來的書,突然聽見外邊吆三喝四,我趕忙竄了出去。就見一輛卡車開進了校園,車上站著一二十個戴柳條帽的人。車一停,從車上扔下個人,是橫著扔下來的,隨後又推下一個來。我一看,推下來的這個竟是我們村的支書劉曰慶!而被橫著扔下來的就是肖亞男!原來他們是從釣魚台把她給抓來的。她的頭發已經剪了個亂七八糟,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而劉曰慶的臉上也青一塊紅一塊,蹲在那裏哼哼唧唧。那些戴柳條帽兒的人則露出不屑的神情,說是一看你個熊樣兒就是保皇派,還勞模呢,老保吧你!狗熊給你打敬禮有什麼了不起?完了就發感慨:“凡是過去的勞模、積極分子怎麼都是些老保呢?也真是邪門兒,啊?”
說話間就有人把半死不活的肖亞男跟哼哼唧唧的劉曰慶拖到一間先前做教研室的屋子裏了。
我心裏撲騰著,趴在教研室外邊兒窗台上往裏瞅,聽見旁邊兒有幾個人在嘟囔:“勞模、積極分子當老保是符合規律的,他那個勞模是怎麼當上的?還不是那些走資派給撮上去的?撮上去了就感激他、保他,要不怎麼叫資產階級路線呢!它是從上到下一條線。”
“你別說,這個老頭兒可能毛主席還真接見過,我過去好像也聽說過,那就別再胡羅羅兒。咱們這次去釣魚台抓姓肖的,他主動站出來說是他請來的,弄不好窩藏的責任恰恰不在他,他是耍英雄主義也說不定的。”
“他是保護群眾呢!跟電影上一樣的;他站出來是保護那個坐月子的小媳婦,據說她兩個還是幹姊妹呢!”
我一聽懵了:那個坐月子的小媳婦正是我二姐!兩年前她結婚了,對象是我們村在外邊兒當兵的個小排長。她婆婆家人口多房子緊張,她就仍然住在我們家。她當時確實剛生了第一個孩子,我姐夫正在家侍候月子……這麼說,肖亞男是從我們家給抓來的了?
我從沒見過這陣勢!此前街上也發生過一些小騷亂,但從沒像這次這樣把人打得這麼狠。肖亞男渾身血滿麵傷,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衣服都給打爛了。而劉曰慶一向以仁德、寬厚和輩份治村,吃了飯在街上一溜達光向他致意的問候聲都答應不過來,何曾受過這等侮辱?我二姐正坐著月子,他們去我家抓肖亞男,還不定把她嚇成什麼樣兒呢……縣城離我們村六十多裏地,他們是怎麼知道肖亞男躲在那裏的呢?一晚上我就沒睡著,反來複去地尋思這些事兒。
不想第二天一早,劉曰慶找我來了。我故作不知道昨晚上的事兒的:“喲,大叔怎麼來了?”
“讓‘八、八大組織’(造反派的名稱)給抓來的,說咱窩藏你亞男姐。”
“沒怎麼著你吧?”
“他、他敢!動我一指頭不毀他個婊子兒的!雞還沒叫就把我放出來了,就是你亞男姐受苦了,把你二姐也嚇得不輕,多虧你姐夫在家,你二姐是軍屬,諒他們也不敢怎麼著她,哎,你也入‘八大’了吧?”
我臉上紅了一下:“入是入的八大,可什麼事兒咱都不知道,也就是貼個標語、大字報什麼的……”
“你要跟他們熟的話,得空兒給你亞男姐送件衣裳去,她的衣裳全都爛了,你的衣裳她穿著可能也差不離兒。”
“行。”
“這麼好的個姑娘,沒尋思遭這麼大的罪。”他說完眼圈兒紅紅地走了。
吃過早飯,我即將一件最幹淨的衣服搭在肩上,去關肖亞男的那間屋子外邊轉悠。天很熱,樹上的知了在煩亂地叫,兩個看管她的人坐在門口一邊從胳膊上往下搓黑泥,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胡羅羅兒。其中一個我還真認識,是比我高一年級的個學生,姓常,外號“腸粘連”,先前喜歡將自己說成是高幹子女。有了解情況的同學給他作糾正:哎,你以後別說自己是高幹子女,你爹是個公社裏麵的供銷社經理,四十七塊錢的工資,充其量也就是個股級幹部,說高幹子女人家笑話。他說是,我爹職務不高,資格老,他給劉伯承當過警衛員呢!你瞧我身上的這件軍裝,肩膀上有小鼻兒,還兩排扣兒,這就是高級軍官穿的。那個同學也是個杠子頭,喜歡較真兒:操,糊弄誰呀,這是女式軍裝,一個男的穿女式軍裝,還自以為得計。完了即哈哈大笑,一下子把他給惹惱了,他說是你再胡羅羅兒我揍你個×養的。那同學嘻嘻地說,高幹子女還打貧下中農的孩子呀!嘔得他不輕。我認識他,就是在那樣一個場合。他得腸粘連的外號是因為這樣一件事:上年元旦的時候,食堂裏做大包子,他一下買了二斤。那些包子個頭兒不小,二斤也才八個。晚飯的時候,他吃了六個,剩下的兩個他晚上看完電影回來又裂上了。那些包子的餡子當然不是什麼好餡子,無非是豬大油拌白菜粉條之類。想那元旦時節是多麼冷!學生宿舍又沒有取暖的設備,那兩個包子的餡子還不早凝固成了固體狀?結果深更半夜,疼得個×養的抱著肚子在床上翻打滾兒。同學們用地排車將他拉到醫院一檢查,腸粘連。連夜就做了手術。之後他回家休了一年的學,“文革”一開始,即殺回學校鬧革命了。他當然就是學校裏麵的個紅衛兵小頭頭兒,但在本組織裏麵威信不高。那時候時興鬥私批修,有問題擺到桌麵上,他就經常讓其他頭頭兒擺得臉紅脖子粗。你從他們指揮部的牆上貼的那幅標語“誰想造反當官,就砸爛誰的狗頭”也能略見一斑。這大半年沒怎麼見他了,他殺向社會與另外七個造反組織聯合了,看來也沒撈個一官半職,還在做看守的工作。
我轉悠了一會兒,即走近他:“好長時間沒看見你了,當常委了吧?”
他對本校本組織的人還不怎麼牛皮烘烘:“操,當什麼常委!做點一般性的工作唄。”
“聽說你們昨天晚上采取了個大行動?”
“嗯,逮了個女老保。”
“打算怎麼處理?”
“當然是遊街批鬥了。”
“什麼時候遊?”
“把那個一把手逮住之後一塊兒遊。”
“你父親沒事兒吧?現在高幹的日子可都不怎麼好過啊!”
他一下把我拽一邊兒:“哎,你別胡羅羅兒!我父親雖然也是個當權派,但他是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人,劉伯承說我父親是個好同誌。”
“劉伯承說了管用嗎?毛主席說陳毅是個好同誌,陳毅不是也挨鬥了?”
“職務不同,環境也不一樣,具體情況要具體分析,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嗯。”
“我黨我軍還有個好的政策叫優待俘虜是吧?”
“那當然,我黨我軍能從無到有、由小到大地迅速發展,就是由於優待俘虜。”
“哎,有個事兒想求你,這個肖亞男請你優待一下。”
“怎麼?你繞了這麼大的圈子,原來是為了這個?她是你的親戚?”
“也不是什麼親戚,是有人托我的,你把這件上衣給她好嗎?聽說她的衣服讓你們給打爛了?”
“怎麼是我們打爛的?我可是沒動她一指頭,社會上的些熊造反派沒什麼文化,也沒個政策性,好像越打人越革命似的,積極性上來了,你很難掌握。”他說著,就把那件衣服接著了,還挨個兜兒捏了捏,動作很專業。
我笑笑說:“你若參了軍,能當個好武、武警。”我那時還分不清解放軍、公安又是武警什麼的區別,以為他們是一回事兒。他說是:“當武警幹嘛,要參就參加正規部隊,哪裏也不如正規部隊進步快,一年入團,二年入黨,三年就當它個小排長。”
我就很吃驚:此時黨團組織差不多都癱瘓了,他卻一邊造著反,還一邊惦著入團入黨那一套。
轉年的春天,我們還真是一塊兒當兵去了,而且就在一個部隊。為著他替我傳遞衣服這件事兒,後來待組織上準備提他的幹又因我老家寫了許多人民來信稱他為打砸搶分子而擱淺了的時候,我就替他說了些好話,還寫了證明材料摁了手印兒。我比他早提幹一年多點兒,而且就在政治部幹通訊報道,那些材料當然就管點用。我是這麼給我們主任分析的:比方有一次,他帶人抓了教育局長來批鬥,但他並沒直接動手打他,打他的是另一些人,麻煩在於別人你一拳我一腳地打完了跑了,而他卻在別人打完了之後去訓他,結果那些具體動手打的人教育局長沒看清也沒記住,單單就把他記住了。我還拿他給肖亞男傳遞衣服這件事作例,證明他非但不是打砸搶分子,而且還是個有一定政策水平的人,“您也支過左不是?地方上的事兒您還不知道?就那麼回事兒呀!”主任就說,嗯,有道理呀!有道理。他提幹就基本沒耽擱。他當然就對我挺感激,還告訴我個小情況:當初到你們村去抓肖亞男,是一個先前在縣委幹過秘書的人告的密。我說,我估計就是,他追求人家來著,人家不羅羅兒他就害人家……當然嘍,這是後話了。不過,當時腸粘連確實就很痛快地將那件衣服轉給了肖亞男,據說她當時還掉了眼淚。
沒過幾天,那個“一把手”也給他們抓住了,也到底將他二位遊了街,也肯定是侮辱性的,脖子上少不得要掛破鞋爛襪子之類。我料定他們會來這一手,就沒忍心去看。此後就再也沒見著肖亞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