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ZERO隻有還有你,人間就值得(2 / 3)

鹿小嫻一邊吐槽,一邊費勁地用螺絲刀拆卸著一台稻草人造型的機器人。一個不小心,灌木叢的枝丫不知道勾到了哪裏,她腦後的馬尾辮立即散落,流瀉成瀑。

黑發披肩,更襯得她膚色如雪。

那是一張活潑生動的臉。即便戴著安全帽,也遮擋不住一雙靈氣逼人的大眼睛,黑亮如一汪潭水。隻是如今那潭水上泛著都是輕蔑的漣漪,一圈圈地揚出去,落在那些不安分的遊客身上。

蹲在一旁的油條趕緊伸手,把枝丫撥開。他撿起落在地上的黑色發圈,笑得隨意:“鹿姐,給你紮上?”

“等會兒我來。”鹿小嫻手快地將稻草人的外殼打開,眯著眼睛檢查操作箱裏的配線板。

作為南瓜樂園的工程師,鹿小嫻在親戚眼中相當於科學家,在自己眼中就相當於修理工。供遊客賞玩的機器人如果發生故障,她就得第一時間衝到現場,用最快的速度排除故障。

“電纜斷線,更換電纜。”鹿小嫻迅速找出故障,扭頭對油條說。

油條一邊從工具包裏拿出電纜,一邊嘀咕:“鹿姐,我覺得我們跟機器人一樣沒人權,今天是休息日,還在這裏加班。”

“都有人權。”鹿小嫻一邊幹活一邊說,“你要像對待人一樣對待機器人,他就能跟你心意相通。別誤會,不是科幻片裏的那類智能覺醒。”

油條皺起了原本帥氣的臉:“說得有道理,可它們還是一堆冷冰冰沒有溫度的鋼鐵。”

“我們的任務是給予他們人類的溫度。”

“鹿姐,你這亂入的文藝腔……”

鹿小嫻剛要說什麼,忽然看到油條臉色驟變。他顫巍巍地說:“鹿姐,有個小孩子往這裏來了!”

鹿小嫻倒抽一口冷氣。

每天樂園裏都會迎來無數個作天作地的小孩子,簡直是天生的破壞者。對於他們這些未婚青年精英來說,因為這樣一份工作而排斥人類幼崽,實在是令人惆悵。

隻是一秒鍾,鹿小嫻立即換了一張燦爛笑臉:“小朋友,這個機器人生病了,阿姨要給他治病,你先去別的地方玩行不行?”

那是一個大概五歲左右的小男孩,穿著小西裝的樣子格外可愛。他用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鹿小嫻,奶聲奶氣地說:“可是今天是萬聖節,我要給機器人糖果。”

鹿小嫻十分意外:“別人都是要糖果,為什麼你反而要給它糖呀?”

萌娃說得理直氣壯,一指稻草人機器人:“因為它,是比我還要小的小孩子呀。”

說著,萌娃邁著小短腿跑過來,在機器人手裏放上了一顆糖。

鹿小嫻一怔,腦海中似乎有什麼東西炸開。

許多許多年前,也有一個人這樣說過——

在我眼裏,機器人也是一種人類,有時候是比我們還要小的小孩子。

時光流轉,許多記憶已經麵目模糊。唯有關於向飛白的所有畫麵,不曾丟失任何一幀。

然而下一秒鍾,視線挪開,她便看到了小男孩身後,匆匆趕來的一個人。

他很瘦很高,戴著一副考究的金絲眼鏡,穿著挺括的灰色刺繡襯衣和西褲,外罩一件夾克式男式外套,處處細節都透著一股斯文敗類的氣息。

是向飛白。

“小旗,別亂跑。”向飛白穩步走過來,摸了摸小男孩的腦袋,視線很自然地向這邊移了過來。

是那張熟悉的臉。

鹿小嫻隻覺得恍惚中,心頭“嘎嘣”一聲,有一處神經徹底斷裂。記憶的潮水,橫衝直撞地湧入腦海,撞得她發暈。

油條看出端倪,趕緊推了推鹿小嫻:“鹿姐,你沒事?”

“你先弄,我走了。”鹿小嫻將工具塞到油條手裏,刻意躲藏著來人的目光,站起身就匆匆走來。身後,傳來油條的驚叫聲:“鹿姐,我是萌新,我不會弄啊啊啊啊!”

這個廢柴。

鹿小嫻狠狠心,加快了腳步。然而她很快就聽到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讓我來吧。”

她觸電一般地站住,轉過身,看到向飛白這個斯文敗類已經蹲下身來,戴上一雙手套,拿起六角扳手,開始熟練地拆起了配電盒子。那雙手十分靈活,不一會兒功夫,就換好了電纜。

叫小旗的小男孩在旁邊拍手:“哇,你好棒啊!”

向飛白將操作箱關上,如釋重負地說了一句:“好了。”然後一抬頭,目光穩穩地落在她身上。

油條感激地說:“太謝謝了,你也是工程師?我還以為你是普通的遊客……”

“A大自動化係畢業,MIT機器人機械工程博士,同時也是國外頂尖大學人工智能團隊的靈魂人物。你可以叫他向先生,也可以叫他向教授。”鹿小嫻麵無表情地開口。

油條驚訝地抬眼看鹿小嫻,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們認識?”

何止認識,昨天還在科技展博會上交手一次。她慘敗而歸,他也沒討到什麼便宜。

說完,油條恍然覺得手上異樣,那根黑色發圈居然被眼前陌生的男人拿走。隻見向飛白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到鹿小嫻麵前,將黑色發圈遞給了她。

“過得還好嗎?小鹿。”他問。

3。

闊別八年,和他在萬聖節這天再次重逢。鹿小嫻對此也隻能總結一句——真是見鬼了。

不過,就如同被束起的長發一般,鹿小嫻此時的情緒也被束得整整齊齊。

她換下工作服,穿的是今天上班時隨便搭配的棉麻格子襯衫和普藍色九分牛仔褲,腳蹬一雙半舊不新的小白鞋。

然後,她坐在咖啡館的一角,望著坐在麵前溫雅而笑的斯文敗類,心裏無限唏噓。

更讓人倍感淒涼的是,向飛白身邊多了一個人類幼崽。以至於她不得不露出公式化的微笑,打招呼寒暄:“幾年不見,你孩子都這麼大了,真是學業事業家庭三不誤啊。”

“沒有,還是誤了很多。”向飛白轉了轉麵前的咖啡。

鹿小嫻一愣:“你這樣都算誤了很多,那我們這樣的是不是活成了負數?知足吧你。”

“本來是正數。”向飛白放下杯子,“但是誤了一個人,就成了負數。”

“誤了誰?”

“你。”

鹿小嫻:“……”

八年不見,撩人功夫見長,可惜還是個冷心冷肺的人——她隻能在心裏如此感慨。

向飛白不說話了,隻靜靜地看她,眼眸深邃如井。鹿小嫻一陣心慌意亂,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到小旗奶聲奶氣地說:“姐姐,你放心吧,他不是我爸爸,我叫他向叔叔的。”

然後,小旗扭頭看向他,眼睛裏滿是愧疚:“向叔叔,今天我不該纏著你帶我出來玩的。我應該躺在病房裏打遊戲,這樣我就不是電燈泡啦!”

鹿小嫻心裏猛然舒坦至極,同時又覺得小家夥人小鬼大。

放心……

她有什麼不放心的?

向飛白扭頭對他說:“小旗,你應該叫阿姨。”

“別別,我喜歡他叫我姐姐,叫我阿姨把我都叫老了。”鹿小嫻趕緊說。

向飛白微微蹙眉:“他這樣叫,咱們兩個就岔輩了。”

“岔就岔唄,反正咱倆平不平輩都沒關係。就這樣定了啊,以後我也喊你叔叔。向、叔、叔!”鹿小嫻沒正經地笑。

分別八年,關係早就淡薄。

喊完之後,她在心裏大笑三聲。當年那個小少年,絕對想不到她也有喊他叔叔的一天。

誰知向飛白伸手輕扯小旗的臉蛋:“以後你,叫我哥哥。”

鹿小嫻:“……”

他看她:“我就要跟你平輩。”

氣氛一度陷入僵局,鹿小嫻咳嗽兩聲,試探地問:“向學長,如果沒什麼事,那我要去工作了。以後有需要就聯係我,我每個月都能帶兩個人免費入樂園遊玩的。”

原本是一句客套話,他卻當了真:“好。”

鹿小嫻怔愣,向飛白已經把手機遞了過來:“自己輸號碼,還有……”頓了頓,才說,“加微信。”

還行,沒提她把他的QQ拉黑好幾年的往事。

鹿小嫻暈暈乎乎的,不知道怎麼輸入的號碼。他接過手機,簡短地寒暄了兩句,就起身離開了。

“鹿姐鹿姐,馬上三點了,五點有‘機器人之夜’,咱們要趕緊把設備檢修一下。你在哪兒?”對講機裏傳出了油條的呼喊。

鹿小嫻坐在樹下的一張南瓜造型座椅上,沉默地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沒有搭理。

油條繼續在對講機裏嚷嚷:“鹿姐啊,有你在我才安心,求你遠離美色,回來工作吧……”

鹿小嫻舉起對講機,淡定地質問:“五點有活動,為什麼不到三點就要檢修?工程部又不是隻有咱們兩個。”

“可是……”油條囁喏,“咳咳,我這不是怕你和大帥哥聊天聊忘了時間嗎?”

“大帥哥已經離開。”

“哦!大帥哥還算有幾分眼色。”油條的聲音明顯歡欣鼓舞起來,“鹿姐,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呀?我覺得你們兩個人的眼睛裏,好有故事……”

“隻是同學,沒有故事。”鹿小嫻索性將對講機關閉。

她胸口發悶,眼角竟然有了一點點地潮濕,最後隻能泄憤地捶了捶身下的南瓜。

往事無比可恨,最可恨的地方就是不是客套,是真的沒有故事。

這世上任何事物,都有兩麵性。就比如這南瓜吧,有時候可以變成馬車,載著你去見心愛的人。有時候卻有一張鎮魂的麵孔,讓你心生懼怕。

也可以拿向飛白打比方。

以前,向飛白就是她心中的白月光。

現在,月光結了霜,成了一柄插在她心頭的刺。

她曾經發誓,會永遠忘記向飛白的。

4。

昏暗的房間裏,向飛白獨自坐著,唯一的光亮來自於他手心裏的手機。

屏幕上,鹿小嫻將書包帶頂在額頭上,身子側著張開雙臂,笑得像一朵太陽花。陽光在她的頭頂上暈染出一層光暈,將她的發色映成了暖褐色。

那時候的她,頭發還沒有現在這樣長,隻到鎖骨附近,臉龐豐盈,帶著少女特有的嬰兒肥。

那時候……

一個輕柔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主人,你的目光停留在這張照片上已經超過十分鍾了,看來這張照片對你意義非凡,需要我為您設定為手機屏保嗎?”

“不需要。”向飛白斷然拒絕。

“好的,但是根據智能手環的提示,你在過去半個小時的心跳有些過快,疑似心悸、冠狀動脈粥樣硬化、高血壓性心髒病等。為了你的健康,需要我為你預約醫生嗎?”

向飛白麵色有些不自然:“不需要。貝貝,我和麥克教授的預約時間要到了,請關閉。”

“預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

“……”向飛白嘴角抽動,“關閉。”

“好的,貝貝退到後台,仍持續為你監測健康。如果你有其他需要,請隨時叫我,再見!”貝貝彬彬有禮地作了告別。

向飛白輕輕捂住胸口,有些心虛地在鹿小嫻的照片上劃動了一下。那張太陽花般的笑臉,立即消失。

在科技展博會上,他從監控裏看到鹿小嫻的身影之後,就決定要和她相見。但是“貝貝”的出現是一個意外。

“貝貝”是他自主研發的一個語音交互的智能助手,她會根據手機使用頻率來判斷主人的心情,並通過一隻智能手環來收集主人的身體狀況,判斷主人的身體健康狀況。根據不同的狀況,她會自主撥打110、120等緊急電話。

隻是他忘記了,他當初研發的時候,將鹿小嫻的聲音設定為密碼之一。所以,科技展博會上的那個意外就發生了。

“看來還是不夠智能,居然判斷我的心髒有病。”向飛白捏著眉心苦笑,左手仍然輕按在胸膛上,“我的心跳,過快嗎?”

噗通、噗通!

胸膛裏的心髒,強有力地跳動著。向飛白愣了一愣,將手機放在桌子上,自嘲地笑了。

“我倒寧願,這不是思念,隻是心髒病。”

時間滴滴答答地流逝過去,他卻一點也沒有開燈的意思,隻是枯坐在那裏,像是等待,也像是思考。

終於,桌子上的手機重新亮起藍光。向飛白抬手,接聽電話:“晚上好,麥克教授!”

與此同時,室內的燈光接到感應信號,自動亮起。

麥克教授的形象投影在半空中,向他微笑:“早上好,向!”

“麥克教授,我們這是用各自所處的時段向彼此打招呼。”向飛白忍不住笑了。美國和中國相差有7個時區,而麥克所處的地區和北京時間相差12個小時。向飛白的晚上,是麥克的清晨。

麥克聳了聳肩膀,友善地說:“沒有關係,我隻是覺得今天的清晨真的很棒,如果你想感受這個清冽的早晨,歡迎回來!”

向飛白猶豫了一下:“麥克教授,很抱歉,我正式提出辭職。”

“我有最頂尖的團隊,你的才華在這裏會得到充分的發揮。向,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或者你告訴我原因。”麥克語氣真誠。

“我想創業。”

麥克鬆了口氣,如釋重負地笑了:“向,你在這裏也可以創業,我可以給你提供最好的條件。”

“可是我的理念和你團隊的方向,已經不是同一個了。麥克教授,你團隊的方向是‘要用人工智能將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而我的想法有了更具體的細化,是‘要用人工智能將不美好的世界變得美好’。”

麥克愣了一下:“你創業的方向是醫療輔助機器人?”

“是的,這是我今後將會致力的方向。”向飛白的眼睛裏光彩煜煜,“我想研發出急救診斷型的機器人,還要發展更智能的醫療手術機械手臂。不過,這隻是我的第一步計劃。第二步計劃,我會研究出更為智能的仿生假肢、輪椅機器人、智能導盲犬等等,讓那些身體有殘缺的人能夠擁有一個完整的生活。”

麥克點了點頭:“那你的創業進展到什麼階段了?”

“種子輪融資已經到位,等到再完善一下商業計劃書和產品樣本,下一輪就是pre—A的融資。”

麥克仰頭大笑:“我本來還想在種子輪投資你的,看來,我沒機會了。”

“謝謝你,麥克教授。”向飛白臉頰微紅。

“沒關係,你要記得,我們雖然無法在未來共事,但我是你永遠的老朋友。”麥克教授和向飛白又寒暄了幾句,才掛斷電話。

向飛白仰頭看天花板,長舒了一口氣。

突然,他自言自語地補充了一句:“還有一個原因,我想念這裏了,麥克教授。”

那是根植於骨子裏的一種想念,融入血液,抵達四肢百骸,又兜兜轉轉回到胸膛裏,和心髒一同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