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無意中遇到前任,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一夕之間,鹿小嫻突然對這個知乎式的問題有了發言權。她站在展博會的大廳裏,望著向飛白的巨幅照片發愣。
多年不見,他梳起了大背頭,戴上金絲眼鏡,穿上高級灰的西裝,笑容裏透著若有所無的冷意,眼睛依然神采飛揚。
向飛白。
這三個字的名字,在鹿小嫻心裏曾經用刀刻了萬遍。而此時,她眼睜睜地看著這三個字出現在海報上,旁邊標注著“知名人工智能專家”等字眼。
鹿小嫻低頭看了看自己,長發束成馬尾辮,牛仔背帶褲加黑色板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裝扮,突然讓她有些自慚形穢。
“這位女士,你想了解自動駕駛汽車的知識嗎?”一邊的工作人員見她長時間注視海報,及時遞來傳單,“沿著這邊走,可以到達展台。”
鹿小嫻趕緊拒絕:“我不想……”
“你是南瓜樂園的工程師?那你應該對這個很感興趣!”工作人員看到了她的胸牌,興奮地說起來,“我去過南瓜樂園兩次,體驗特別棒!聽說你們最近引進了不少新技術?”
鹿小嫻鬱悶。
她是南瓜樂園的一名工程師,因為樂園在去年引進了最新的人臉識別技術和“潮派”人工智能拳擊項目,所以在這個展博會也有了一個展台。本來,園長預定讓她的同事油條來現場拍幾張展台照片,回去寫個新聞稿,但油條那個不靠譜青年臨時鬧肚子,所以她就替油條來參加了。
想到這裏,鹿小嫻回以禮貌的微笑:“不好意思,我不感興趣。”
如果她會去看向飛白的演講,那她真是中邪了。
最迷人的最危險,她不是不懂這個道理。
……
然而,五分鍾後,鹿小嫻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自動駕駛汽車的展館。
“太離奇了,都二十一世紀了,還會有中邪這種事情發生。”鹿小嫻自言自語。
科技展博會裏被許多展廳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區域,一段段紀錄片被投影在四萬像素的LED屏幕上,講述著人工智能給人類生活帶來的巨大變化。無人機、無人駕駛、無人酒店應運而生,人工智能給各行各業都帶來了全新的體驗和變革。現在這些反而不是新聞了,如果某一行業沒有被人工智能的技術滲透,反而是一種新聞。
自動駕駛汽車的展館就在眼前,鹿小嫻不自覺地從包裏取出墨鏡戴上。
展台的設計很獨特,一隻巨大的白色螺旋梯貫穿上下,四周布滿了充滿科技感的白色凸起造型。
四周圍了一些人,並不是很多。鹿小嫻挑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站定,然後偷偷打量四周,並沒有發現向飛白的身影。
就在這時,人群中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呼。
鹿小嫻有些茫然,抬頭一看,發現白色螺旋梯的最上方居然出現了一輛無人駕駛汽車。因為沒有方向盤和油門等設備,無人駕駛汽車車頭短,像一隻萌萌的甲殼蟲。
“甲殼蟲”在螺旋梯上慢慢行駛下來。車窗半開,鹿小嫻一眼看到向飛白在裏麵坐著,趕緊縮了縮腦袋,想要離開。然而,因為這種出場方式太過獨特,大批的人們從四麵八方湧過來,鹿小嫻頓時被擠了回來。
她無奈,隻能在原地站著,從縫隙裏偷偷望出去。好在從這個角度看出,視野還算清晰,能看到向飛白在駕駛座上並未手握方向盤,而是低著頭,不知道在做什麼。
難道,這是新型的駕駛技術?
“滴——”的一聲,汽車門開了。
向飛白低著頭從車裏走出來,兩隻手捧著手機,手指頻繁地在屏幕上滑動,顯然在操作。
人群中立即響起了一股騷動聲。
“大家好,剛才的那段汽車駕駛曆程中,我玩了會兒‘贏者天煌’,贏了兩局。”向飛白用手指戳了一下,麵前立即顯出藍色透明的手機屏幕顯像。
果然是當下最流行的遊戲,贏者天煌。
鹿小嫻有些震撼,汽車自動駕駛的技術,已經實現全自動化了?
向飛白迎著人們的目光,開始了自己的演講。他沒有穿西裝,隻穿了一件考究的白襯衫,發型也被精心打理過,顯得英俊、成熟和穩重。
“SAE,即國際汽車工程師學會(SAE)將自動駕駛分為六級分類體係,目前我們大部分的汽車都還處於0級和1級,少數汽車處於2級自動駕駛技術。從0級到3級,都離不開人工監控,4級的自動駕駛係統隻能支持部分路況和駕駛模式,而在5級的自動駕駛係統中,人類的駕駛員可以在汽車裏上網、玩遊戲。是的,5級自動駕駛係統的汽車,已經開始了路麵測試階段。未來的自動駕駛技術,必然是完全解放人工……”
鹿小嫻望著講台上的他,一時有些恍惚。
時間是一把殺豬刀,可是對向飛白例外。多年以後,他身上的少年意氣竟然一點兒也沒少。
第一次被他吸引,就是因為那種萬軍在前色不改的鎮定吧?
鹿小嫻正在恍惚,忽然兩句話撞入耳中:“……真正的人工智能,不是在圍棋領域打敗人類的阿爾法狗。阿爾法狗隻會下棋,甚至還需要人類去幫助它擺放棋子。我們需要的人工智能,是能夠勝任人類所有工作的人工智能,即強人工智能。未來,我們還會擁有超人工智能,它們是‘在科學創造力、智慧和社交能力等每一方麵都比最強的人類大腦聰明很多的智能’。對於你們來說,我身邊的這輛汽車冷冰冰的,但是我們的任務,就是讓它們擁有37攝氏度的體溫,感知我們的所有交通需求,更好地為我們服務。所以,現場有觀眾想要上前來,和我一起體驗下它的37攝氏度嗎?那位小姐,可以上來嗎?”
嗯?
鹿小嫻一抬頭,正迎上向飛白的目光。與此同時,周圍人群也自覺地往旁邊挪開,在鹿小嫻四周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盆地。
他,居然喊她上台?
“對,就是你。”向飛白說。
鹿小嫻曾經咬牙切齒地設計過重逢的這一刻,並在公主風和女王範兒之間舉棋不定。最終,她決定在麵對向飛白的時候,至少要長發飄飄神態冷傲,唇色是氣場十足的正紅或者牛血色,一身輕奢的國外大牌服飾加持,頸間要有一顆嬌豔欲滴的紅寶石來點綴。當然了,左手無名指上最好有一隻鑽戒,鑽戒的克拉數越大越好,切工要好到極致,最好折射的光輝,能夠亮瞎他的雙眼。
然而事與願違,他留下了一大塊空白的時光,她也沒有心情戴上誰送的鑽戒。工作千篇一律,她終於懈怠成如今這幅懶散的模樣。
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她隻能脫下墨鏡,硬著頭皮走上前。
時隔多年,他應該認不出她了,剛才也隻是湊巧才點到了她吧?
然而再一次事與願違,向飛白笑眯眯地對她點頭示意,將話筒放下,輕聲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鹿小嫻腦中嗡的一聲,邏輯散亂一地。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認出了她,才故意讓她上台的?
這種態度激怒了鹿小嫻。原來他早就發現她了,並且肯定在心裏自鳴得意:看,你還是舊情難忘,來聽我的演講了吧?
“你好,請問怎麼稱呼?能問一下你從事哪方麵的工作呢?”向飛白再次將話筒拿起,重新換上一副互不相識的口氣。
鹿小嫻接過話筒:“免貴姓鹿,鹿女士。我是南瓜樂園裏的一名機器人工程師。好巧,跟向教授算是同行呢!”
“是啊,真是巧。”向飛白推了推金絲框眼鏡,笑得更像一個敗類,“來,請你坐進這輛汽車,駕駛後和現場觀眾分享一下駕駛體驗,可以嗎?”
鹿小嫻問:“我想去哪裏,它都可以帶我去嗎?”
“哪裏都可以。”
鹿小嫻看定向飛白。這麼多年了,他依然是那樣自信,自信她會無條件配合他。
可是,憑什麼呢?
“有一個地方,我相信再強的無人駕駛技術,也沒辦法帶我去。”鹿小嫻依然沒有去開車門。
向飛白眯了下眼睛:“哪裏?”
“我喜歡的人,心裏。”鹿小嫻語氣咄咄逼人,“所以你說要賦予人工智能37攝氏度的溫度,我還是覺得不可能。最頂級的算法,也沒有辦法計算出人類的喜怒哀樂,包括我身後的這輛汽車。”
聞言,向飛白愣住了,大概是沒想到她會當眾頂撞他。
鹿小嫻內心也是一陣陣地後悔,一時逞口舌之快是很爽,可是把場麵弄得這麼尷尬,也是讓人難堪。
不就是試車嗎?她幹嘛這樣反應過激?
用如此感性的視角去看待人工智能,她是瘋了吧?這不該是一個工程師正常的反應。
鹿小嫻想到這裏,擠出一個勉強的笑:“那個,對不住啊,這隻是我的一點不成熟的看法,特別不成熟!我身體有點不舒服,再見了哈!”
向飛白表情一怔,似要挽留。然而就在這時,他的口袋裏突然響起了一個機械的聲音:“歡迎使用,我的女主人!”
鹿小嫻視線一低,看到向飛白西裝口袋透出了光。
向飛白手腳慌亂地從口袋裏掏出一部手機,手機屏幕已經解鎖,一個大眼萌機器人的卡通形象出現在屏幕上,正甜甜地笑著說:“女主人,我是貝貝。一直在這裏隨時候命!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
沒等說完,向飛白就“哢嚓”一聲關黑了屏幕。
這是一款類似siri的智能語音助手,鹿小嫻自然是再熟悉不過。隻是她奇怪的是,為什麼這個“貝貝”……
把向飛白喊作“女主人”?
“如果這是你自己設計的語音助手,那我隻能說它不是很智能。”鹿小嫻聳了聳肩,語帶譏諷地說,“它至少要搞清楚它真正的主人是誰。拜。”
不用看,她也知道向飛白此時的臉色肯定很難看。所以,鹿小嫻頭也不回地走下了展台。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向飛白的聲音——
“鹿小姐,你錯了……貝貝這款語音助手,並沒有弄錯主人的性別。”
嗯?
鹿小嫻回頭。
向飛白站在展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右手已經將衣領上的黑色的小擴音器舉至唇邊,生怕她聽不見。
“貝貝是我新研發出來的語音助手,擁有十分先進的算法,這大概是世界上最懂我的機器人了。語音助手貝貝有兩個主人,一個男主人,一個女主人。男主人就是我,而女主人就是你。”向飛白眸深如墨,定定地望著她,“難道你沒看出來,貝貝的識別解鎖密碼,是你的聲音?”
鹿小嫻震驚,睜大眼睛。
此時的向飛白,表情再也不是毫無波瀾,眼眶居然微微發紅:“五年前,我設計了一款語音助手軟件,把你的聲音設置成貝貝的解鎖密碼。感謝你還能出現在我麵前,讓貝貝也有喊出‘女主人’的那一天。”
鹿小嫻腦子嗡的一聲,徹底亂了。
她有些跟不上向飛白的節奏。他突然改變了行事風格,到底想說什麼?
“你說,人工智能是冰冷的,機器終究是機器。可是我們可以賦予它們37℃的體溫,來感知我們的喜怒哀樂。多好啊,貝貝剛才就認出了你的聲音,不是嗎?它明白我思念的人是誰,有什麼樣的音色……鹿小嫻,我想了你整整八年。”向飛白繼續說。
聞言,周圍的人群頓時被八卦所點燃。
“原來他們是舊相識啊?是分手過嗎?”
“在人群中認出你的聲音,這有點浪漫啊……”
“你們既然認識,那幹嘛剛才還裝作不認識啊?”
“這是從科技主題的演講直接歪樓到告白了嗎?教授的腦回路就是大!”
議論聲紛紛傳來,彙聚成海洋,將鹿小嫻和向飛白襯托成兩個對峙的孤島。
鹿小嫻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兩下,才沉聲說:“向飛白,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我沒開玩笑。”向飛白打斷了她的話,“你刪除了所有的聯係方式,把我的號碼拉黑,我托人找你,你也避而不見。我想知道,鹿小嫻,為什麼你要躲著我這麼多年?”
最後一句話,柔情中夾雜著悲憤的質問。人群頓時安靜下來,都在等待那個問句的答案。
鹿小嫻心頭悲涼:“向飛白,我為什麼躲著你,你應該很清楚。”
那是她最屈辱的一天,從天堂到地獄,全都是拜向飛白所賜。
之所以躲著他,不是因為別的,是想徹底把這個人有關的所有的事情都抹掉。她輸得片甲不留,那就讓他點滴不剩。
向飛白大概是被她眼中的決絕震撼到,不由得愣住了。足足五秒鍾,他才重新開了口:“我,不清楚。一點,也不。”
2。
鹿小嫻承認,自己是個沒出息的。
從展博會回來,她仍然沒能把腦中崩掉的邏輯拚湊起來——於是,新聞稿仍然丟給了油條去寫。
“鹿姐,你這樣給我一堆亂七八糟的照片,讓我怎麼寫?你都沒拿回來什麼傳單嗎?”南瓜樂園的員工區的一間辦公室裏,油條坐在電腦前欲哭無淚。
鹿小嫻雙目無神地坐在椅子裏,稍微回憶了一下傳單的事情。
“我們南瓜樂園的傳單,我拿了。”她點了點太陽穴,“但是後來有人塞給我自動駕駛汽車的傳單,被我一股腦地丟進了垃圾桶。”
“啊,為什麼?”
鹿小嫻痛苦地捂住了臉:“我扔掉了傳單,因為我不想看到那張臉……”
自動駕駛汽車的傳單上也印滿了向飛白的照片,讓她忍不住想要收藏。但是理智告訴她,這個舉動是錯誤且危險的。
“鹿姐,我馬上寫新聞稿,你別崩潰。”油條終於服軟。
此時,放在桌子上的呼叫機突然響起:“A3區的機器人發生故障,請及時修理。”
“收到,明白。”鹿小嫻懶洋洋地回應,扭頭對油條說,“別寫了,先把正事幹了。”
萬聖節前夜,南瓜樂園。
兩萬平方米的占地麵積,足以讓南瓜樂園在全國排的上靠前名次。而它獨樹一幟的暗黑童話風格,隨處可見的古怪造型機器人,吸引了一眾沉溺於自拍的小清新群體。
隻是今天不一樣,兒童遊客占比劇增。舉目望去,到處都是化著怪異妝容的遊客,還有戴著尖頂帽的小孩子。
“不給糖,就搗亂!不給糖,就搗亂!”
小孩子們在家長的帶領下,一邊在樂園裏亂竄,一邊齊聲喊。
穿著動漫服飾的工作人員們,笑眯眯地給小孩子們遞上糖果。小孩子們拿到五顏六色的糖果,發出了陣陣歡呼聲。
和諧,快樂。
隻有一個人,對此情此景發出不屑的嘖嘖聲:“現在的家長心大得跟太平洋似的,不怕糖裏有毒嗎?”
“乘法口訣還不會吧?倒是先學會跟陌生人要東西了,佩服佩服。”
“得,還乘法口訣呢,能先教會孩子別在機器人身上亂畫行嗎?機器人,也人類的一種,也是有人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