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貝貝不合時宜地出了聲。
“什麼事。”向飛白向手機屏幕上掃了一眼,發現上麵有一些數據分析的痕跡。
貝貝回答:“按照慣例收集大數據的時候,讀取了一條小旗在醫院裏的最新複診情況,你要聽一下嗎?”
“一個半個月前的左腿無誘因疼痛,拍片正常,化驗風濕四項正常,係感冒引起的血沉高,目前病情治愈,可以出院。”貝貝有板有眼地說。
“開啟車庫,我去趟醫院。”向飛白立即起身,拿起了掛在椅子上的淺米色外套。
貝貝不解:“主人,你不需要去醫院,小旗病愈,可以結束下肢外骨骼機器人的穿戴試驗。”
這就是人工智能,得出的結論永遠是理性的,想要讓他們擁有37攝氏度的體溫,似乎是一件奢侈且妄想的事情。
向飛白快步走出家門,一邊按下電梯的門,一邊說:“貝貝,糾正你一下,雖然小旗參與試驗,但他不僅僅是誌願者,他的母親寧一南是我的朋友,我需要去醫院接送他們回家,這是人類的友情。”
“知道了,這是友情。”貝貝機械地回答,又問,“那你有愛情嗎?”
電梯門恰好在此時開啟,裏麵一名老太太驚詫地看著向飛白。
向飛白尷尬。
“主人,你有愛情嗎?”貝貝還在機械地發問,“你要讓我多收集數據,我才能更加優化我的算法。”
老太太用異樣的眼神,上下打量向飛白。
向飛白走進電梯,頭痛地捏眉心:“貝貝,關閉。”
人工智能也不是萬能的,有時候它們無法察覺到人類情緒的細枝末節。
比如,失戀後的諱莫如深。
5。
從南瓜樂園下班回來,鹿小嫻就病倒了。
她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模模糊糊中聽到油條的聲音:“呀,鹿姐高燒40℃!叔,咱們不能等救護車來了,直接打車去醫院,我背她!”
耳邊傳來了老鹿感謝的聲音,然後腳步聲匆匆遠去,應該是出門攔出租車了。
房中四下安靜。
鹿小嫻想翻個身,卻覺得骨頭縫裏針紮地疼,隻好閉著眼睛繼續睡覺。偏偏油條在她耳邊嘮叨個沒完:“我說鹿姐,你這麼大個人了,得趕緊結婚,不然將來誰背你上醫院啊?”
這話簡直三觀不正,敢情結婚就是為了有人照顧自己?
鹿小嫻氣炸了肺,正想發作,結果又聽油條說:“說真的,你看男人的眼光實在不太行,要不然你早就應該發現我這個鑽石黃金漢。要不然,你考慮考慮我,怎麼樣?”
油條一邊說著,一邊收拾鹿小嫻床頭的東西,大概是一些被褥枕頭之類。
“你要是選我當男朋友,那我以後就再也不叫你‘鹿姐’了,叫你‘小鹿’!你想比我小多少歲都成,我讓你當一輩子的少女!是不是很劃算?”油條說著說著就興奮起來,“別理向教授那個小白臉,他靠不住,我們男人看男人,那眼光叫一個賊準。”
說完,油條想起了什麼,慌慌張張地回頭張望。這個時間段不好打車,老鹿還沒進來。
油條鬆了口氣,回過頭卻嚇了個魂飛魄散。
鹿小嫻躺在床上,睜著一雙烏黑水潤的大眼睛,正靜靜地看著他,顯然將剛才的話都聽見了。
“鹿、鹿姐……”油條嚇得都結巴了。
鹿小嫻淡淡地說:“鹿姐就是你鹿姐,當不成你的小鹿。”
“我、我……對不起!鹿姐,我剛才是……”油條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告白是吧?”鹿小嫻有氣無力地哼哼,“不是我說你,你看女人的眼光實在不怎麼樣。”
“我眼光很好,你明明是一個很值得喜歡的人。”油條囁喏。
鹿小嫻歎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這句話,要是向飛白說的,就好了。”
人在生病的時候,是最脆弱的。最脆弱的時候,才會說出不少真心話。鹿小嫻承認,她其實從一開始就沒忘記那個人。
油條剛想說什麼,卻看到一滴眼淚居然從鹿小嫻的眼角滑落下來,頓時驚呆了。與此同時,老鹿從外麵進來,火急火燎地催促:“出租車在外麵等著,咱們這就走吧。”
“鹿姐,你忍著點,到醫院就好了。”油條不敢看鹿小嫻,咬著牙將她從床上抱起來,穩步往外麵走去。
出租車裏環境不是很好,有一股淡淡的煙味。鹿小嫻皺著眉頭忍耐,同時壓抑著從胃部傳來的作嘔感。
就在她快要忍耐不下去的時候,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忽然傳入鼻翼。
睜開眼睛,油條正拿著一根試香紙,紙條一端正對著她的鼻子。見她看自己,他臉上一紅:“給我姐買香水,正好留了這個沒用。”
鹿小嫻翻了個白眼,她還是第一次知道,油條這個大直男會給自己姐姐買香水。
這香水買來是送給誰的,昭然若揭。
鹿小嫻沒有力氣戳穿油條的謊言,靠著一線茉莉香,成功捱到了醫院。本以為可以立即被接診,沒想到正好碰上了大型車禍,大廳裏都是傷員,醫生和護士匆匆來去,掛號的窗口根本排不上隊伍。
“這,這怎麼辦啊?”油條和老鹿扶著手腳癱軟的鹿小嫻,看著亂糟糟的現場,急得滿頭冒汗。
鹿小嫻隻覺得渾身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意識都有些模糊了。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腦袋,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映出向飛白的身影來。
“我又中邪了?”她哼哼。
然而下一秒鍾,向飛白的聲音就清清楚楚地傳來,告訴她一切不是幻夢:“現在沒有床位,還是趕緊轉院,開我的車去。”
鹿小嫻一激靈,神誌清醒了幾分。真的是向飛白?
“飛白,你要走?可是小旗下午還要出院……”向飛白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怯怯的女聲。
那個女聲柔弱、嬌脆、溫柔,讓鹿小嫻頓時想起了某天火鍋時,擺在盤子裏的章魚腿。
也是同樣的柔軟,但是生有吸盤,能抓牢一切她想抓住的東西。
鹿小嫻扯了扯嘴角,目光旁移,果然看到向飛白身後的女子,還有那天在南瓜樂園裏看到的小男孩。
女子也同樣在打量鹿小嫻,一張瓜子臉,清純秀麗,眼神裏卻帶著審視和疑慮。一邊說著,她一邊將那個叫小旗的男孩推了過去,示意小旗去抓向飛白的衣袖。
然而小旗卻指著鹿小嫻叫了起來:“啊,向叔叔喜歡的那個姐姐!”
鹿小嫻:“……”
眾人臉色變了幾變,女子更是微微動怒,上前一拽小旗:“小旗,亂說什麼呢?”她快步走到向飛白身邊,眼神無助:“飛白,你看……”
“出院不是什麼複雜的事,費用我已經結清,相信你自己能辦好。”向飛白毫不拖泥帶水,一邊說著,一邊已經把鹿小嫻扯到身邊,“我去送她了,去最近的醫院。”
油條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婉拒:“我送她就可以了,不勞煩你!”
“行了,就讓他送吧!”老鹿狠狠地戳了油條一下,然後對向飛白表達謝意。
向飛白點了點頭,輕摟住鹿小嫻的肩膀。鹿小嫻本想甩開向飛白,可惜渾身都沒有力氣,隻能被他半扶半拽著走向外麵。
怎麼能這麼沒有骨氣呢?八年的恨,在重逢之後沒多久,就這樣一筆勾銷了,還靠在他的肩膀。
鹿小嫻內心天人交戰,最後敗下陣來,用一個理由說服了自己。
是啊,她就是沒有骨氣。
畢竟他身上的味道,比茉莉香好聞。
6。
另外一家醫院不是很遠,十分鍾車程就到。
鹿小嫻被推進診療室的時候,已經是半昏迷狀態。醒過來後,她發現周圍靜悄悄的,頭臉上方,點滴管裏透明的藥液靜靜地垂落。動一動手臂,一陣隱隱的酸麻,應該是輸液很久導致的。
“你醒了?”向飛白的臉映入眼簾。
原來,他一直守在病房裏。
鹿小嫻飛快地看了一眼窗外,夜幕降臨,估計時間至少過去了五個小時。她故作驚訝:“大忙人,你一直守著我?”
他點點頭。
“我爸呢?還有油條他人呢?”鹿小嫻問,這才發現自己的嗓音變得沙啞又低沉。
“叔叔打水去了,油條說回家換身衣服。”向飛白拉過椅子坐下來,“你生著病,不能吃太油氣的,所以我幫你點了一份瘦肉粥。”
鹿小嫻在內心腹誹了這兩人一句,然後嘿嘿一笑:“我替油條謝謝你,畢竟他是我男朋友,你把他的任務都做了。”
向飛白靜靜地看著她:“油條是你男朋友?看著不太像。”
鹿小嫻眨巴了兩下眼睛:“剛剛確定關係啊……他送我來醫院的時候向我告的白,我答應了。”
向飛白沒說話,眸色深沉。
“油條特別懂事,給我充分的自由。”鹿小嫻腦袋裏又是一陣昏沉,嘴裏已經語無倫次,“現在不是流行什麼雲男友,共享男友嗎?他一點也不吃醋,說就當那是我的養豬場,我左擁右抱都沒關係,總之、總之……”
嗓子裏似乎堵上了一塊堅硬的石子,鹿小嫻說了幾個“總之”,也沒能夠繼續說下去。
視線又模糊起來,接著她腦門上就覆蓋上一隻大手,幹燥涼潤。
向飛白的聲音傳來:“醫生說你有些退燒了,我不信。果然啊,你都給燒糊塗了。”
“總之……”鹿小嫻還在努力把話說完。
“我愛你。”
鹿小嫻:“……”
向飛白的大手蒙在她腦門上,連帶著也遮住了她的目光。他的聲音清朗好聽,聲線卻在顫抖。此時,他內心的緊張再也沒有辦法遮蓋。
他的心砰砰亂跳,從來都沒有如此慌亂地等待著一個回應。
時間過得很慢很慢,似乎已經靜止了。
病床上的鹿小嫻一直沒有說話。向飛白有些尷尬,將手輕輕掀開,才發現鹿小嫻居然已經睡著了。
“你啊……這麼多年了,還是那個沒心沒肺的樣子。”向飛白苦笑。
門口忽然發出一聲響,似乎是被人不小心撞開。油條呆呆地站在房門口,一臉尷尬。
向飛白站起身,拿起放在床頭上的淺米色外套,走到門口拍了拍油條的肩膀:“好好照顧她,我先走了。”
油條懵懵地點了點頭。
向飛白一笑:“其實鹿伯父早就回來了,我都知道。”他轉過身,沉聲說,“下次,不用躲我。”
油條撓了撓後腦勺。
向飛白輕輕關上門後,房間裏重新安靜下來。油條歎了口氣,坐到床邊:“別裝睡了,他都走了。”
鹿小嫻睜開眼睛,無神地望著天花板。
“我還沒說完呢。”她絕望地喃喃自語,“我想說,‘總之我一定能找到比你好的人,一定’。”
油條不由得黯然。
“無論如何,你都要跟他說一聲‘再見’的,畢竟他送你來的醫院。”油條說。
“不,不能說,”鹿小嫻搖頭,“‘再見’這兩個字是他手機裏語音助手的解鎖密碼。”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油條懊惱地撥拉了下頭發,一股腦地說了出來,“鹿小嫻,你是我的初戀哎!我不會那麼倒黴,剛喜歡上一個人,就碰到向教授這樣的勁敵吧?更崩潰的是你們到底發生過什麼事請,要弄成這樣啊?你可以拒絕我的追求,覺得我幼稚,我不成熟,但我不希望你是因為整理不好感情狀況而拒絕我。那對我很不公平,Ok?”
鹿小嫻轉過視線,認真地看著他。平心而論,油條也算個小帥哥,鼻梁上幾顆雀斑格外可愛,沒有向飛白的精致,卻比他多了許多青春的活力。
“油條,先不說我是你第幾次初戀,就說現在,我就是在回答你的問題。”鹿小嫻坐起來,輕輕地笑,“解鎖他手機助手的密碼,也就是我的那句‘再見’,是八年前我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因為,他當時已經有了女朋友,我和他之間的各種過往都不算數了。”
油條呆住了。
鹿小嫻扭頭,看到床頭櫃上放置著一隻飯盒,於是輕輕打開,一股瘦肉粥的香氣撲麵而來。
想起往事,她不由得心情複雜。
八年前,她一直以為向飛白是喜歡自己的,於是帶著少女的雀躍和不安,在社交軟件上問他和身邊的女生是什麼關係。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整整一晚上……他都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鹿小嫻輾轉反側,在心裏為他找了無數個理由。從向飛白可能興奮過頭暈了過去,不小心出了車禍,遇到街頭詐騙被掏走手機,見義勇為下湖救人結果手機泡湯,最後猜到向飛白被外星人抓走……種種理由都找遍了,沒有一個讓她開心。
他終於發來了QQ消息,說的卻是對不起,他已經有了女朋友。
“感情的事,沒有公平可言。”鹿小嫻一口一口地吃著粥,邊吃邊說,“我喜歡了他好多好多年,可是我們分開兩地後,他很快就有了女朋友,對我沒有半句交待。哦對了……”
鹿小嫻將一塊皮蛋,用勺子狠狠切成兩半。
油條見狀,不由得縮了縮腦袋:“鹿姐,你悠著點回憶……”
“他女朋友和一群人打電話給我,問我是不是喜歡向飛白,說向飛白每天被很多女生騷擾,非常困擾,讓我不要再去打擾了。他,居然把我喜歡他這件事告訴了所有人!”
油條震驚了,一秒鍾後回神,趕緊四處摸著口袋,最後掏出一包五月花遞了過去。
鹿小嫻搖頭,昂頭看著天花板,惡狠狠地說:“不用!從下一秒鍾,我就不會再為這件事哭了!八年了,他重新出現在我麵前,說想我,說愛我,說這些年一直在找我,到底是算什麼?”
油條無奈地收回紙巾:“你們當時,談過戀愛?”
“沒有,從來沒有。”鹿小嫻將飯盒放到床頭櫃上,“我和他隻是大學同學關係。你想不到吧,向飛……向教授曾經是大學肄業。”
油條睜大眼睛,倒抽一口冷氣。
“到底發生了什麼?”油條緊緊盯著鹿小嫻的眼睛,“你能把你們的故事都告訴我嗎?”
不知何時,窗外下起了雨。雨絲拍在窗玻璃上,劃拉出無數道筆直的直線,像是流星的痕跡。
鹿小嫻再次望向窗外,玻璃上映出了她的倒影。
“油條,你知道被氣成河豚是什麼樣的嗎?”她幽幽地問了一句。
油條一怔,趕緊鼓起腮幫子扮起了可愛,同時將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甕聲甕氣地問:“是這樣的嗎?鹿姐?”
那種滑稽的樣子,頓時讓鹿小嫻噗嗤笑了出來。
“沒錯,就是這樣的。”鹿小嫻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
氣成河豚就是——
氣得圓滾滾的,凝了一腔毒液,卻舍不得讓那個人沾染上一滴。愛一個人,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