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荊偉還沒回來,我就去找當律師的同學薑銳,想谘詢一下。薑銳說:照目前情況,隻憑舉報而沒有證據,刑拘老人家不合法,可以向有關部門反映或是上訪。當然,老人家身體不好,當務之急可以申請取保候審,人先回家,這符合法律規定,我可以免費給老人家做代理律師。
薑銳非留我吃午飯,我難以拒絕,也想進一步探討一下法律程序,但實在是難以下咽,所有的食物似乎就堵在食道裏,越積越重。我頻頻看表,快12點了,心想,荊偉怎麼還沒回來。電話通了,荊偉說,大哥你剛走我就回來了。我心裏一沉,看來沒有好消息,要不,荊偉會第一時間告訴我的。
匆忙結束飯局,回到荊偉家。荊偉支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最後說,要不,咋倆再去一趟黃榮,再摳摳我老舅吧!
此時,我感覺到老叔真的是不同以前了,不僅讓我感受不到真摯的親情,還讓我有被忽悠的感覺。這是不是就是人們常說的,官方對待百姓的那種推脫敷衍的態度呢?不會用到我身上吧?可是,現實情況不是如此麼?在這個講究人情和關係的中國社會,想想我還能求助誰呢?尚檢察長和他是同學,還有比這更直接的關係麼?老爸和老叔是親兄弟,還有比這更親近的關係麼?那到底關乎什麼呢?還能是……錢?這個想法還沒冒頭,我立刻就懺悔了。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我恨不得扇自己一個大巴掌!
隻要還有希望,我們就去爭取吧!荊偉鼓氣說。
老叔的辦公室門開著,我探頭看見沙發上坐那個滿臉堆笑的警察。老叔看我一眼,略略帶點虧疚的笑意。指指隔壁,和藹地說:你們先等我吧!
隔壁是個大會議室,我和荊偉坐在長椅上焦急地等待著。椅子是鐵管製作的,很結實,但是很涼。隔壁清晰地傳來老叔和他們的對話聲。
這家夥官癮還不小啊!老叔的聲音。
是啊,局長,他年年找,不斷找,就說人事安排不合理,說要去上訪呢!
我的想法,可以給他安排一個角色,不能讓他影響我們局的聲譽。治安大隊的劉偉這次必須得提拔啊!表現不錯,再說,還是市委王書記的親屬。這件小事要是辦不好,我們怎麼和領導交代啊!
之後老叔又接待了一夥人,是關於開發的事。來者應該是開發商,屋裏麵談笑風生。大約一個小時後,老叔走過來,我做出要站起來的姿勢,老叔擺擺手,坐到一張桌子後麵。
我把情況的發展變化敘述了一遍。老叔點燃一支煙,麵無表情地聽著。
你們想想,如果是影響人家政治前途的事情,人家怎麼能去做呢?老尚剛到鬆江,正要樹立政績呢,怎麼能徇私呢?老叔開口說話了。
關鍵是,我爸的罪名不一定成立,檢察院就這麼折騰。要不我們上訪,或者找律師告檢察院侵犯人權。我激動地說道。
上啥訪啊?你去上訪,人家還不得認為是我唆使的麼?老叔的臉陰沉下來,不高興地瞥我一眼說,我還能因為這件事和老尚結仇麼?
隻是想法而已,大哥一時衝動,當然不能上訪。還是老舅你出麵吧!你再找找尚檢察長吧!荊偉忙嗬嗬笑著插話。
我已經和老尚明確說明是什麼關係了,還讓我咋說?
可是,你一直沒和尚檢察長見麵啊!見麵顯得重視,效果絕不一樣。我說。
不用見麵,我已經和老尚說我和你爸的關係了。他要是能照顧,會照顧的。老叔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大口,重複道。
老叔啊,不想要他怎樣照顧了,能公正就行。給我爸辦理取保候審總可以吧!
要是符合取保候審條件,老尚能不辦嗎?老叔又吸了一口煙,那綹煙雲嫋嫋升騰,老叔閉了閉右眼,似乎是被煙嗆著。
看來老叔沒有出麵的意思,我隻好搬出老爸和老媽。我這次換了稱呼,沒說我爸我媽,而是說,你大哥大嫂。
老叔啊,你大哥的身體可是危險啊!他血壓現在是220了,心髒也不好。還有,你大嫂,最近的精神也不怎麼好,要是時間長了,想瞞也瞞不住她啊!她說不定會瘋瘋癲癲地煩你呢!此時,我忽然想到了老叔曾經說過的話,老嫂比母。
老叔頭也沒抬,左嘴角向上翹了一翹,一絲冷笑倏然浮出,又很快消失。我忽然感到一股寒意掠過心頭。
你們咋想的啊,就是我,不管為了誰,也不會做斷送自己前程的事情!老叔掃視著我和荊偉,最後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老叔闡述著個人前程和親屬私情的關係。他的聲音忽而變得遙遠起來,而過去老叔那可親可敬的鏡頭一幕幕向我拉近。妻子關於老叔的種種描述,也在我耳邊越來越清晰了。
這許多年,老叔在官場打拚,必是取得了一定的經驗和體會,也必是形成了自己的原則和為人處事的作風。但是,官場的沉浮,社會的磨礪,真的就會讓親情和人性變得如此蒼白麼?還是他為官清正,不徇私情呢?事實上,我們現在所要求的,並沒有讓他違法違紀啊!
老叔,你就再給說說吧!我爸如果犯了法,受製裁是應該的,隻是就目前的情況,能不能取保候審,保金多少都交,他身體令人擔憂啊!你就和尚檢察長通融一下吧!
我站起來走近老叔,央求著,而老叔垂下目光,隻顧吸煙。室內一下子靜了下來。荊偉不安地把兩隻鞋在地上挪動著,發出摩擦聲。我能聽到屋內的空氣結冰的聲音。
妻子打來電話,我拒接了。我覺得這個時候不應該有任何的幹擾,我擔心會影響在不同身體裏流淌的同一根血脈的呼應。但很快她的短信就發過來了:不必過於勉強,要堅強。看來,一切在妻子意料之中。
就這樣,幾分鍾過去了,我們都沒有說話。我不知老叔和荊偉在想什麼,我在努力辨別著這是不是一個夢境。冰涼的座椅,老叔麵前嫋嫋升騰的煙雲,讓我終於明白,這是一個殘酷的現實;也讓我終於明白,我和老叔之間再沒有話題了,也許以後也不會再有了。但我還是下決心再最後央求一次,最後一次。這最後一次,既是為我,也是為老叔,為我們血濃於水的親情。
老叔啊,你就再和尚檢察長說說情吧!
我思忖著,我是不是應該跪下呢。其實我明白,即使我跪下,老叔也不一定答應;即使他答應了,也不一定踐行,但我還是希望老叔會給自己一個口頭的安慰。因為出事兒的是他一奶同胞的大哥,他是我的親叔叔。在內心深處,我怎麼都無法也不願接受現在的老叔。我滿懷期待地觀察著他的臉色。
還咋說啊?老叔把煙頭在煙缸裏用力戳了戳,臉揚了揚,卻沒撩眼皮,語氣變得堅決起來。
我突然感到不可言說地委屈和悲哀,竭力控製,還是讓淚水湧了出來。
老叔,我們走了。
盡管我極力告誡自己要堅強,但發出的聲音還是難掩哽咽。我用力抹抹眼睛,大步跨出去。
回到荊偉家,我就病了,發燒頭暈,渾身沒有力氣。表妹找來醫生給我打吊針,可是一周了還是不見好,我越來越憎恨自己的無能。自己事業的選擇是不是錯誤,是不是應該按著老叔的願望當官從政呢?
那天,下起了雪,我仰躺在床上,渾身癱軟,聽著孩子們玩雪的聲音,就想起小時候父親和我堆雪人的情景,也想起和老叔打雪仗的情景。淚水就在眼眶裏漾動。
突然傳來表妹十分驚喜地喊聲:大舅回來啦!大舅回來啦!
大舅?哪個大舅?我仰起頭。
還能哪個大舅,你老爸啊!表妹喊道。
說話間,父親已經進屋了,表妹攙扶著,大姑,二姑,荊偉都無比激動地擁在後麵。
爸!爸!我霍地坐起來,下床,抱住了父親。我摸到了父親瘦骨嶙峋的後背,終於確信這是實實在在的父親而不是又一場夢。淚水決堤般奔湧而出。
父親蓬亂的頭發全白了,十分虛弱,急促喘息著。他用微弱的聲音說:安寧和律師在後麵呢。妻子也來了?
這時,妻子和薑銳微笑著走進來,他們抖抖雪,放下父親的衣物。妻子的目光迅速投射到我的臉上,許是看到我憔悴的樣子,滿眼憐愛。我的眼睛忽而酸脹起來,急忙低頭,扶父親到床上。荊偉叫來了一個護士,給父親打上吊針。待父親的臉色變得紅潤了,大家也都平靜下來,妻子和薑銳介紹了這些天的情況。
我走之後,妻子每天都在關注著事態的發展,憂心如焚。惦記父親,更惦記文弱書生般的我。幾天前,從荊偉那裏得知情況後,她安頓好孩子毅然趕來,直接聯係了薑銳,開始打官司,如今案情大白。
案件出人意料地涉及到了老叔。原來,舉報者陳某曾是老叔的朋友,他聽說商業公司要出售一家停產的化工廠,就托老叔給疏通關係,主攻自然是身為總經理的父親。陳某舉報說,父親向其索要了30萬元賄賂(其實是交給了老叔)。當時,老叔為了證明此款給了父親,當著陳某的麵給父親打了免提電話,老叔說:大哥,那錢你收到了吧?父親說:收到了,怎麼了?老叔說:收到就好,沒事大哥!可是父親回憶說:老叔之前借了他一筆款,三天就還上了。父親感到納悶,一是老叔借款之後迅速還款,讓人莫名其妙。二是老叔明明還了錢怎麼又打電話確認呢?他怎麼也想不到是老叔在設局耍詐。
次日,老叔就到父親家,讓父親把化工廠賣給陳某。父親說:國有資產,是要公開拍賣的。老叔說:大哥你是一把手,你運作一下,人家有厚禮。父親嚴肅地批評了老叔。老叔不高興地說:這些年你是商業老總,我是你老弟,你幫我啥了?那年我要在商業公司下屬的貸款公司參股,你說不符合條件;我要分包一點商業公司的工程你說資質不夠;現在我朋友要買這個廠子你也不幫……我升官需要多賺錢,你能幫卻不肯幫,你說我們是不是親兄弟?第二天,母親告訴父親,老叔送來一包東西。父親打開一看,是20萬元現金。父親當即打電話,責罵了老叔,老叔隻得把錢取了回去。
然而,陳某認為父親收了錢沒辦事,所以,當第二年商業公司下屬的軋鋼廠要出售時,陳某想買下,由於老叔調離,就直接找到父親,要求父親給予格外關照,被父親斷然拒絕,因而懷恨在心,遂向檢察院舉報。在舉報中,陳某避開了老叔這個環節,檢察院也沒有在這個細節上深究。(不知是不是因為老叔和尚檢察長的關係)。當檢察人員審問父親時,他堅決否認,就被認為是抗拒,態度不好。而老叔呢,擔心自己被牽扯,隻顧自保,根本無心關心父親的事。但是父親是無辜的,在律師的交涉下,檢察院隻得放人。
爸,那你為什麼不把老叔供出去?我憤憤地對父親說。
你傻啦,那是你老叔啊!牽扯你老叔幹啥?他正年輕。我受點苦就受點苦吧,但願能讓你老叔有一個深刻的反省……父親的語氣淡然,卻透著滄桑和無奈。
屋內變得寂靜起來,大家都愣愣地坐著,誰也沒吭聲。孩子們玩雪的歡笑聲,尖叫聲,奔跑聲格外清晰。
突然,我的手機驟響,竟然是老叔的號碼!我的手抖了抖,隨即掛斷。然而再次響鈴,我迅速將手機切換成靜音模式,在眾目睽睽中,抬起滿是淚水的臉。
是老叔……我哽咽著說。
窗外,大雪越下越大,像棉絮,象鵝毛,恣意飛舞著。
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壯觀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