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擔心“忽悠”清廷的策略受到影響以外,鄭成功最擔憂的是萬一與永曆政權連為一體,“閩係”將受到朝廷的製約,使自己的利益受損。
就這麼一號人,說他是以複國為己任、替永曆分憂,你當天下人都是三歲小孩兒?
鄭成功向來以“閩係”的利益為核心,因此分析他打江南的動機,還得立足於“閩係”麵臨的處境。
由於“和議”破裂,清廷對福建、浙江、廣東強化了軍事存在,鄭成功雖然坐擁幾十萬大軍,但地盤實在小得可憐,除了廈門、金門稍微成片一點,剩下的基本上都是遍布東南沿海的小島。所謂的“閩係”,其實就是“端著銀碗沒飯吃”的“海上漂”。
自從壟斷海外貿易之後,“閩係”的銀子顯然不是問題,硬要說有問題,無非是沒地方放、沒地方花。
地盤問題與糧食問題相輔相成,一直是困擾“閩係”發展的兩大瓶頸。鄭成功原本借助清軍漳州兵變奪取了很大一塊地盤,但由於動作太大,觸動了清廷的神經。“主戰派”徹底壓垮“主和派”,清軍大兵壓境,鄭成功被迫選擇放棄。即使趁著清軍回撤重新占領,這些地區也早被鄭軍撤退時的堅壁清野搞得餓殍遍地,根本無法立足。
在這種情況下,鄭成功要想維係“閩係”大軍的生存,就必須開辟“新天地”。反複權衡之後,鄭成功將目標鎖定在了以南京為中心的江南地區,理由主要有六條。
其一,大量前明義士和“潛伏”的抗清武裝集中在江南,鄭軍能有充足的後援。
其二,鄭成功在永曆十二年(1658年)正月被永曆朝廷冊封為延平王,感召力顯著增強。
其三,江南地區經濟發達,糧食充裕、地盤廣大。
其四,奪取南京具有“毀三觀”的重大政治意義,能夠極大地提升鄭成功的政治地位和影響力。
其五,江南地區的抗清鬥爭已沉寂多年,清廷又集中精力收拾西南、華南殘局,在長江下遊地區兵力空虛。
其六,清軍擅長陸戰,水師則剛剛起步,鄭軍由海入江,可充分發揮水師的優勢,揚長避短,取勝更有把握。
打定主意之後,鄭成功趁清軍調集大軍進攻西南之機,與張煌言的“浙係”一起,著手準備揮師長江,奪取新的抗清根據地。
永曆十二年(1658年)五月,鄭成功率部抵達浙、閩邊界的沙埕一帶,會同張煌言部於六月進攻瑞安。鄭成功派兵到溫州等地籌集糧餉後,於六月至七月間揮師北上,抵達舟山島,搭建草蓬駐紮。這座清軍留下的廢墟,再一次成為抗清的前沿陣地。
八月,鄭成功率水師進抵羊山(今大洋山),於初十召集“閩係”、“浙係”主要將領召開軍事會議,商討進軍長江的具體部署。
就在萬事即將俱備之時,“東風”卻提前來了,而且相當給力,一場颶風光臨羊山。敵人進攻可以還擊,颶風來襲就隻有幹瞪眼了。鄭軍損失相當慘重,鄭成功打仗又喜歡帶著家屬,結果六位妃嬪、三個兒子都被刮到海裏淹死了。
鄭成功大為震驚,隻得宣布散會(其實早被吹散了),率部返回舟山。舟山已成一片荒島,沒辦法長期立足,鄭軍又於九月南下福建。
還沒動手就挨了當頭一棒,鄭成功抑鬱得想撞牆,一路上直拿沿海的清軍出氣,相繼攻克台州、海門衛、黃岩、樂清等地,最後返回金門休整。
永曆十三年(1659年)二月,鄭成功、張煌言再次準備北上長江。四月底,鄭軍進抵浙江定海,經兩日激戰後全殲守軍。
鄭成功攻占定海,本意是想造成進攻寧波的假象,調出駐防江南地區的清軍前往浙東增援。清軍果然中計,兩江總督郎廷佐調兵馳援浙東,江南地區的防守更加薄弱。
五月初,鄭成功、張煌言率十萬大軍、三千多艘戰船從定海北上,於十九日經吳淞口進入長江。
在強大的鄭軍水師麵前,清軍在長江的防禦體係純屬小孩兒“過家家”。鄭成功經過江陰時,嫌地方太小,打都懶得打,大搖大擺就過去了。一直到六月十六日,大軍才像模像樣地在瓜州打了第一仗。二十二日,鄭軍在鎮江大敗蔣國柱、管效忠的援軍,兩日後占領鎮江。二十六日,張煌言率領的前鋒部隊已進抵南京城下。
得知南京告急,清廷舉朝震驚,輿論一片嘩然。
德國傳教士湯若望當時在北京為清廷效力,根據他的描述,遭遇這場突然的變故,順治帝瞬間秀逗了,打算卷起鋪蓋回東北老家。挨了孝莊太後一頓臭罵之後,順治帝才漸漸平心靜氣,與廷臣商討應對之策。
朝堂如此,坊間的混亂更是可想而知。當時的北京人心惶惶,很多人甚至產生了南下投奔鄭成功的想法。(東南之客,皆惶怖思歸,至有泣下者。)
由於清軍主力集中在西南進剿朱由榔、李定國,北京已經無兵可派,隻有在六月底急調進攻貴州的部分八旗兵回援南京。
這支援軍有兩個特點:數量極少、身心疲憊。——兵力有限也就算了,居然還是在貴州被揍得鼻青臉腫,被其他輪戰部隊換下來休整的,這玩笑開大了吧?
無論這支援軍是否能趕到南京,就目前雙方的態勢來看,鄭成功、張煌言拿下南京城已然是十拿九穩。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走過南明十幾年的曆程,我們應當對一切莫名其妙的意外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不錯,意外再次光臨。——鄭成功占領鎮江後,竟然不走了!
鄭成功進長江之後,迅速地往南京趕,還派張煌言率“浙係”打頭陣,卻決定在鎮江原地踏步,著實令人有些費解。
鄭成功到底在搞什麼飛機?
其實,鄭成功最初的想法是在鎮江作短暫停留,通過搞入城式、閱兵式,向江南各地“亮肌肉”,以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戰略目的。
鄭成功采取的策略,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南京附近的句容、儀真、滁州、六合紛紛派人前來聯絡,表示願意歸附。
二十八日,鄭成功在鎮江舉行軍事會議,討論進取南京的具體作戰部署。
要進攻堪稱“江南首府”的南京,這麼大的作戰行動確實有必要討論一下。但是,事情壞就壞在這次會議上,確切地說,壞在會議的決策上。
這次軍事會議主要討論一個問題:怎麼去南京?
甘輝首先發言,建議大軍棄船登岸,走陸路長驅直入,打清軍一個措手不及。(狡虜亡魂喪膽,無暇預備,由陸長驅,晝夜倍道,兼程而進,逼取南都。)大軍能一鼓作氣拿下最好,實在攻不下來,就先困住南京守軍,掃清外圍,“孤城不攻自下”。
這裏涉及一個水路、陸路孰快孰慢的問題,前麵曾經說過一個類似的場麵。劉文秀進攻常德時,自己率主力走陸路,部將盧明臣則走水路,意圖兩路合擊。結果,“衰神”劉文秀被暴雨攔在半道,盧明臣卻順江跑得飛快,導致兩軍難以相顧,盧明臣的孤軍幾乎全軍覆沒。
看來,水路顯然比陸路要穩妥得多。但是,打仗是門藝術活,更是門技術活,具體情況還得具體分析。從鎮江到南京,不僅是逆流而上,在這個季節還是頂風而行,這對主要依靠風力前進的戰船而言,顯然是很不利的。特別是鄭軍水師都是在海裏晃蕩的,戰船的噸位一個比一個大,如果風不給力、水不給力,大噸位就成了大麻煩。
因此,走陸路輕裝突襲南京,顯然要靠譜得多。
但是,大部分將領堅持認為,鄭軍擅長水戰、不習陸戰,又值酷暑雨季、河流猛漲,陸路進軍有諸多不便。(我師遠來,不習水土,兵多負重,值此炎暑酷熱,難責兼程之行也。)
兩種意見已經擺到了桌麵上,接下來就該輪到鄭成功拍板了。
現實的情況往往很複雜,不可能有完美無缺、無懈可擊的解決方案。所謂決策,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
鄭成功最後做出的決定是走水路!
事實證明,鄭成功失策了。
鄭成功帶著黑壓壓的“大家夥”從鎮江逆長江而上,江麵越走越窄,就跟大胖子擠小巷子似的,根本活動不開。再加上頂風逆水而行,戰船隻能靠兩岸的纖夫拉動,速度可想而知。
“爬”了十天,鄭成功的大軍終於在七月初九進抵南京郊外。
慢是慢了點,但清軍的大批援軍尚未抵達,攻破南京應該還有一點時間。遺憾的是,鄭成功又“抽風”了,接下來幾天的行程是這樣安排的:
七月初九,到達,休息。
七月初十,休息。
七月十一日,到鍾山觀光,熟悉地形。(繞觀鍾山,采踏地勢。)
七月十二日,祭奠太祖。
七月十三日,部署圍困南京。
毫不誇張地說,從鎮江召開的軍事會議開始,鄭成功就沒走正確過一步棋。
該走陸路的時候,他走水路,結果磨蹭了十來天。
該順勢開火的時候,他要休息觀光,真搞不清楚坐船過來的能有多疲憊。(暈船?搞錯沒有,人家都是大海裏混的,走長江會暈船,誰信啊?)
兩次磨蹭也就算了,該一鼓作氣發起進攻的時候,鄭成功竟然選擇圍而不攻,想讓南京不戰而降,你以為南京是福建的小縣城?
正是因為南京太大,鄭軍根本圍不過來。七月中旬,清軍援軍陸續抵達,包括蘇鬆水師總兵梁化鳳、浙閩總督趙國祚、浙江巡撫佟國器,還有南京上下遊的清軍紛紛向南京靠攏。鄭軍圍得不嚴實,這些援軍全部乘隙進入南京城,力量對比正在悄然生變。
鄭成功圍而不攻,想“不戰而屈人之兵”。鄭軍士兵剛開始興致挺高的,但過了沒幾天,看領導沒啥動靜,也就放鬆心情了。閑著也是閑著,大家盔甲、武器甩一邊,全跑長江裏捕魚去了。
七月二十二日,梁化鳳、管效忠分別率兵從儀鳳門、鍾阜門出城,向鄭軍發起反攻。負責圍困此處的是餘新等部,鄭軍士兵有的在捕魚,有的在烤魚,還有的在睡大覺,結果被打得鬼哭狼嚎,主將餘新也被清軍活捉。
次日,南京城內的清軍發起總攻,鄭軍的包圍圈徹底瓦解。混戰之中,甘輝、萬禮被俘,鄭成功隻得率殘部順江撤退。
八月十一日,鄭成功進攻崇明縣城未果,率部逃往福建。
勝券在握的長江戰役被鄭成功打成這副鳥樣,率“浙係”配合作戰的張煌言確實沒有意料到。讓張煌言更鬱悶的是,鄭成功實在太不地道,竟然把“浙係”甩在南京上遊,自己帶著“閩係”先跑了,還有沒有一點職業道德?
張煌言跟鄭成功在七月初五見過一麵,當時鄭成功拍著胸脯保證說,“閩係”打南京綽綽有餘,“浙係”沒必要在南京浪費時間,應當迅速向上遊推進。張煌言也覺得有理,趕緊率“浙係”逆江而上,於七月初七抵達蕪湖。
“浙係”的兵馬不多,陣勢沒有“閩係”龐大,靠這點人根本沒辦法攻城略地。不過,張煌言有辦法,他打出“延平王”的旗號,發布招撫檄文。
張煌言這招果然奏效,不出一個月,共有四府(太平、寧國、池州、徽州)、三州(廣德、無為、和陽)、二十四縣(當塗、寧國、宣城等)宣布歸附。各地派來的使者跟朝拜似的,紛紛雲集蕪湖。
張煌言還在寧國府接受新安(今安徽歙縣,與徽州府縣同城)的歸降,南京戰敗的消息便傳了過來。張煌言驚出一身冷汗,大喊一聲:“不好!鄭成功肯定要跑!必須把他攔住,不然我們就成替死鬼了!”
事不宜遲,必須迅速派人前去阻攔鄭成功。可是,“浙係”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被派往各地招撫去了。張煌言實在派不出人,隻得找一位和尚,帶著自己的書信去追鄭成功。在書信中,張煌言苦口婆心地勸鄭成功留在江南,跟自己一起堅持抗清鬥爭。(上遊諸郡邑俱為我守,若能益百艘來助,天下事尚可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