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換食品
朱由榔出了國,清軍攻勢暫停,李定國率永曆軍隊殘部在滇西煎熬,雲南的局勢突然平靜了下來。我們再換一次台,將目光轉向東南,看看號稱“遙奉永曆政權”的鄭成功這些年到底在幹什麼。
李定國兩次進軍廣東,鄭成功連“打醬油”的興趣都沒有,直接導致“三南並舉”的中興局麵化為泡影。前麵說過,鄭成功不出兵,主要是擔心破壞與清廷和議的局麵,這事還要從清廷策略的轉變說起。
隨著抗清進入“高潮期”,需要清軍頻繁調兵、用兵的包括三大戰區:西南戰區(孫可望)、兩廣戰區(李定國)和東南戰區(鄭成功、張名振)。以清軍的實力,應付三線作戰的局麵確實有極大的難度。由於戰場分散,清軍雖然頻繁用兵,但往往收效甚微,除了舟山收拾得比較幹淨以外,四川、湖南、廣東、福建都陷入僵持的局麵。
負責作戰的兵部雖然疲於奔命,但總的來說還能支撐。軍隊多跑路算是拉練,多打仗算是演習,養這麼一群人不就是幹這個的嗎!
負責財政的戶部就比較慘了,朝廷運轉需要錢、兵部打仗需要錢、刑部辦案需要錢、禮部擺譜需要錢、工部建設需要錢、吏部發工資也需要錢,戶部又不是孫悟空,缺什麼變什麼。眼看國庫日漸空虛,戶部的黑鍋越背越大。
清廷上下,從順治帝到各部官員,都有一個普遍的共識:繼續這樣打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話雖如此說,但三大戰區的抗清武裝又不聽清廷的指揮,你讓他消停他就能消停,怎樣才能扭轉局麵?
永曆六年(1652年)初,一封密奏送到了順治帝的案前,讓順治帝眼前一亮,不禁豁然開朗。密奏隻講了一件事:利用鄭芝龍,招撫鄭成功!
高,實在是高!隻要能摁住鄭成功,清軍就能放開手腳大幹一場,先在兩廣收拾李定國,再揮師殺到西南清剿孫可望,最終平定天下!
說幹就幹,清廷馬不停蹄地做著準備工作,主要有三件事要做:
第一,冊封鄭芝龍為同安侯,授予其子鄭世忠為二等侍衛,並提高生活待遇,大加籠絡。
第二,敕諭浙閩總督劉清泰,適度調整政策,為招撫營造友好氛圍。
第三,追查鄭成功家產遭搶奪一案,將當年率軍進攻廈門的張學聖、馬得功、黃澍、王應元等人革職查辦。
“過場”演完,正戲正式開場。永曆七年(1653年)四月,浙閩總督劉清泰奉朝廷之命,開始與鄭成功接洽招撫事宜。
此次招撫,無論從動機來看,還是就行動而言,清廷無疑是相當有誠意的。招撫能否達到預期目的,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鄭成功的態度。
雖然鄭成功對永曆政權一向愛理不理、若即若離,但對待清廷的態度卻是相當堅決的。
隆武帝“當盡忠吾家,無相忘”的囑托,鄭成功不會忘記!
曾經苦勸父親“虎不可離山,魚不可脫於淵;離山則失其威,脫淵則登時困殺”,鄭成功不會忘記!
母親田川氏受清軍淩辱而選擇自盡,鄭成功更不會忘記!
讓老子投降?你沒睡醒吧?
鄭成功是政治家,不是“愣頭青”。——“愣頭青”隻會感情用事,政治家善於深藏不露。
麵對清廷拋過來的橄欖枝,長年因糧餉發愁的鄭成功決定陪他們玩玩兒,上演一出“和平換食品”的好戲。(將計就計,權借糧餉,以裕兵食也。)
清廷提出“和議”,鄭成功沒有表示反對,而是搶先提了一個意見:金礪大軍就擺在我家門口,你們準備用嘴巴談判還是用火炮談判?
清廷從鄭成功的話中感覺到有譜,趕緊在六月調金礪部離開福建,一方麵表達“和議”的誠意,一方麵也是出於對付孫可望、李定國的需要。
搬開堵在家門口的“太師椅”,鄭成功趁機派軍前往福建、廣東沿海征兵買糧,賺得盆滿缽滿。
永曆八年(1654年)二月,清廷冊封鄭成功為海澄公的敕印抵達福州。這讓鄭成功有點措手不及:閑著沒事跟你們玩玩兒,怎麼還當真了?
為了防止假戲真做,鄭成功立即表明態度:受封可以,剃發免談!他明白,隻要不變發型,這敕印就發不下來。
清廷來使也怒了:你怎麼提上褲子就不認人呢?
鄭成功不管這麼多,索性打著“海澄公”的旗號,派部隊到清軍控製的地區大肆征糧。那群地方官搞不清楚狀況,打又不敢打,隻能乖乖交糧,回頭再向朝廷伸手要。(有司莫知攸措,剿撫兩無適從。)
一方認認真真,一方逢場作戲,時間一長難免穿幫。北京的一些大臣發現不對勁,還沒談出啥結果,糧食損失不計其數,搞得福建、廣東沿海各地苦不堪言。順治帝也察覺到鄭成功是個“大忽悠”,準備結束“和議”,繼續付諸武力。
清廷的態度陡然生變,鄭芝龍急眼了:鄭成功你個小兔崽子,這不是把你親爹往黃泉路上送嗎?!
為了保命,鄭芝龍屢次上疏,要求再做一次招撫的努力,並提議讓兒子鄭世忠前往福建勸降。鄭芝龍如此誠懇,前期“和議”也確實忽略了打親情這張牌,順治帝決定再試一次。能和平解決,誰願意幹仗啊,就像蔣介石所說“和平未到完全絕望之時,決不放棄和平”。
永曆八年(1654年)八月,鄭世忠跟隨清廷“和議”官員抵達福州,開始勸降。鄭成功還是老套路:隻要不剃發,什麼都好談!踩過清廷紅線的態度沒有變化,地盤方麵的要價卻越來越高,鄭成功壓根就沒想談成,“和議”再次陷入僵局。
鄭世忠著了慌,苦口婆心地勸鄭成功“不看賊麵看父麵”,總不能置親生父親於死地吧?
忽悠了這麼久,鄭成功總算在自家兄弟麵前說了一句肺腑之言:“吾不剃發即可保全父命,剃發則父命休矣。”——沒了利用價值,豈止是鄭芝龍性命堪憂,鄭家老小都會全部玩完!
十一月,清漳州千總劉國軒、守備魏標因對上司不滿,主動派人找鄭成功接洽投降。眼看清廷逐漸清醒,繼續“忽悠”已經沒有市場,鄭成功決心利用這次機會大擴地盤。
十二月初一,鄭成功派洪旭、甘輝部奪取漳州,又相繼攻克同安、南安、惠安、安溪、永春、德化、仙遊等地,對泉州形成鐵桶合圍之勢。
一方如夢初醒,一方原形畢露,“和議”已絕無可能,順治帝終於下定最後決心,付諸武力。
十二月,清廷任命濟度(濟爾哈朗世子)為定遠大將軍,率滿、漢軍進剿福建。次年二月,失去利用價值的鄭芝龍被囚禁,幾年後被清廷處死。
得知濟度大軍南下,鄭成功深感鄭軍陸戰能力薄弱,決定揚長避短,主動放棄先前占領的漳州、泉州兩府屬縣,並進行堅壁清野,集中兵力固守廈門、金門。同時,鄭成功又派出兩支水師分別前往浙江、廣東襲擾,牽製濟度大軍對福建的清剿。
由於鄭軍在廈門、金門防守嚴密,又有水師助防,再加上浙江、廣東相繼告急,濟度大軍在福建並無太大作為。清廷此次用兵的主戰場,反而轉移到了浙江、廣東沿海。
浙江方麵,鄭軍的攻勢相當迅猛。
永曆九年(1655年)十月,鄭成功派出的甘輝、王自奇部會同從崇明島南下的張名振部發起舟山戰役,守島清軍來不及反應便遭全殲,鄭軍一舉收複舟山。
十一月,鄭成功為了加強廈門、金門防禦,命甘輝返回福建,調陳六禦前往舟山統管各部。
此後不久,張名振突然神秘死亡。關於死因,各種史料意見不一,主要有三種說法:
第一種說法是病死。這個說法比較合理,也最簡單,但時間未免有些巧合。更令人生疑的是,張名振臨終前將“浙係”舊部托付給了張煌言,鄭成功卻下令陳六禦將“浙係”全部收編。
鄭成功如此趁火打劫,便產生了第二種說法:張名振是被鄭成功暗害的!這個說法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缺乏足夠的證據。另外,如果暗殺張名振,要承擔真相泄露、“浙係”嘩變的風險。以鄭成功謹小慎微的性格,不大可能冒這種風險。
第三種說法出自清江南總督馬鳴珮的一封揭貼。揭貼上說,根據一個投降的南明軍士兵交待,鄭成功要追究張名振進攻崇明失利的責任,準備抓他回廈門處死,張名振就被嚇死了。
盡管情節有些離譜,普通士兵掌握的信息很可能來自舟山的“路邊社”,但我覺得這種說法的可信度最高。
首先,張名振是“溶浙、限浙”的最後一塊絆腳石,鄭成功有幹掉他的動機。其次,張名振手下都是鐵杆“浙係”,鄭成功必須考慮“維穩”問題,不會輕易冒險。
因此,鄭成功要除掉張名振,必須找一個合適的借口。前麵說過,張名振三入長江卻無果而終,崇明又沒能打下來,“浙係”內部的一些將領已經開始對他頗有微辭。鄭成功以這個由頭找張名振的麻煩,阻力明顯要小得多,也不會授人以柄。當然,鄭成功大可不必置張名振於死地,士兵的道聽途說是不可靠的。
此時,張名振確實是病了,長年征戰讓他的身體嚴重透支。更主要的還是心病,是“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痛苦。經鄭成功這麼一攪和,張名振鬱鬱而終,撒手人寰。
再來看廣東方麵,鄭軍的局麵卻不容樂觀。
八月,鄭成功派黃廷、萬禮部赴潮州征糧,圍攻揭陽長達一個多月之後攻陷,九月又相繼拿下普寧、澄海,開局還算不錯。
不過,李定國此時已經撤回廣西,尚可喜、耿繼茂、李率泰(時任兩廣總督)迅速抽調許而顯、徐成功部,會同潮州總兵劉伯祿、饒平總兵吳六奇增援潮州。十二月二十四日,各部援軍抵達潮州城下,與城內鄭軍展開對峙。
雙方對峙了兩個月,黃廷采納部將蘇茂的建議,率部出城與清軍決戰。鄭軍在釣鼇橋遭到清軍伏擊,損失四千多人,接著又在東村渡遭遇慘敗,實際上已無力固守,被迫撤回廈門。
抵達廈門後,怒火中燒的鄭成功將蘇茂處斬,黃梧、杜輝等部將也遭到責罰。
永曆十年(1656年)六月,被派往海澄鎮守的黃梧、蘇明(蘇茂的胞弟)發動叛亂,向清軍投降。鄭成功痛失重要的物資貯存地海澄,於七月“以牙還牙”,占領福州附近的閩安鎮,並以此為前沿,不斷對福州實施襲擾。
一直到次年九月,浙閩總督李率泰趁鄭成功進攻台州之機,率大軍奪回閩安鎮,鏟掉了這個距離福州不遠的“釘子戶”。
八月,清軍也在浙江采取動作,派宜爾德、田雄進攻舟山,鄭軍遭遇慘敗,陳六禦陣亡,張煌言率“浙係”殘部輾轉於浙江沿海繼續鬥爭。
為了鏟除後患,清軍將舟山島居民趕回大陸,房屋全部焚毀,“浙係”昔日的抗清中心變成了一片廢墟。
自舟山戰役後,由於清廷正集中精力組織西南戰役,東南的局麵逐漸轉入相持階段。
直取南京
清廷忙著收拾西南殘局,鄭成功卻沒打算消停消停。對峙一段時間後,鄭成功開始蠢蠢欲動,著手準備一次聲勢浩大的軍事行動——長江戰役!
鄭成功為什麼選擇打江南?為什麼選擇在這個時候打江南?
按照鄭成功自己的說法,他決心進取南京,光複前明。(提師望複神京,以複社稷。)另外還有一種看法,認為鄭成功是想通過在長江下遊點火,牽製清軍對永曆政權的剿殺。
從鄭成功的個人性格和處事方式來看,這兩種說法的可信度基本上為零。
自從高舉抗清旗幟以來,鄭成功向來隻顧及“閩係”的自身利益,帶著“閩係”幾十萬大軍在東南沿海自行其是。無論是對鄰近的“浙係”,還是自己聲稱“遙奉”的永曆政權,鄭成功均采取置若罔聞的態度,任其自生自滅。
鄭成功的這種想法,在李定國出征廣東時表現得尤為明顯。李定國兩次聯絡他合擊廣東,鄭成功表麵上拍胸脯,實際上毫無實質行動,甚至都懶得“圍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