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敗局(1 / 3)

貴州,殘局

從肇慶建政到移蹕昆明,永曆政權稀裏糊塗撐了十來年,一直處於“垂而不死”的狀態,讓清廷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卻又不知從何處使力。如今孫可望投降,清廷非常想利用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派兵清剿大西南,給永曆政權來一個“一招斃命”。

要想實現這個目的,首要的進攻目標當然就是貴州。不過,貴州雖然地域狹小、土地貧瘠、經濟落後,但有不少永曆政權的軍隊駐守在此,而且道路崎嶇、天險眾多、易守難攻。更重要的是,貴州的周邊形勢還極其複雜。

——北麵是四川,這裏有各種勢力犬牙交錯地對峙。

川南、川西控製在永曆政權的手裏,川東是“夔東十三家”抗清武裝,清軍主要固守以保寧為中心的川北地區。

——東麵是湖南,也處於對峙狀態。

洪承疇的軍隊主要固守長沙、嶽州、常德等地,湘西則是永曆軍隊的外圍防線(其中一部分已跟隨孫可望投降)。

——南麵是廣西,情況稍微好一點。

李定國撤回安龍“護駕”,留下的兵力不多,而且主要集中在靠近廣東的桂南、桂東地區,靠近湖南、貴州的桂北地區基本上處於真空狀態。

——西麵是雲南,不用多說,永曆政權的老巢。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從哪個方向進攻貴州,必然麵對扼險固守的永曆軍隊,就算清軍都能見招拆招,對方也有可能從其他方向溜掉,讓清軍疲於奔命,最後被困而殲之。

路不好走也就算了,對方的退路還四通八達,這仗怎麼打?

順治帝給出的方案嚇人一跳——三路進攻!

毋庸置疑,這是自多鐸、阿濟格、準塔分三路南下之後,清軍組織的最大規模軍事行動。永曆十一年(1657年)十二月十五日,也就是順治帝下詔調整軍事策略的十天之後,“三路進攻”的作戰計劃正式下達,具體部署是這樣:

北路——吳三桂、李國翰從陝西漢中出發,取道四川進攻貴州。

東路——固山額真羅托、濟席哈南下湖南,會同洪承疇部主力,取道湘西進攻貴州。

南路——固山額真趙布泰從南京進抵湖南,配屬洪承疇麾下張國柱部,再取道廣西與線國安會合,經桂北進攻貴州。

三路大軍從永曆十二年(1658年)二月開始,同時從各個方向發起進攻,將永曆軍隊逼入雲南死角,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雲南的事不歸他們管。

順治帝認為,清軍拿下貴州後,永曆軍隊將被逼進雲南“困獸猶鬥”,三路大軍可能不是對手。

順治皇帝不會不知道,在隻差一腳就能將對手踩死的情況下,腳下留情必然後患無窮。

因此,距“三路進攻”的詔諭下達不到一個月,順治帝又簽發了一道新的詔諭:命信王多尼、平王羅可鐸率八旗兵南下,“專取雲南”,並為三路大軍“擦屁股”。(如貴州三路大兵有料理未盡者,亦並加綏定。)

由於多尼是親王,又被任命為安遠靖寇大將軍,實際上統領著所有進攻西南的軍隊。看來,清廷這一次是要下死手了!

清軍的部署相當能嚇唬人,但永曆軍隊的實力也不容小覷。

李定國、劉文秀雖然隻有四萬多人,但還有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不能忽略——孫可望手下的二十萬人!

孫可望不是投降了嗎?——沒錯,但他是帶著二十來人跑到湖南投降的,不是帶著二十萬軍隊投降的。如果二十萬軍隊都聽他的,早把李定國、劉文秀給收拾了,還用得著投降?

既然沒投降,這二十萬大軍哪兒去了呢?一部分在滇黔內戰中損失,一部分湘西的部隊跟隨孫可望投降了,大部分則被追擊孫可望的劉文秀、白文選沿途收編,十幾萬大軍從湘西到貴州部署了一路。

清軍所謂的“三路大軍”,每一路也就一萬多人,加起來不到五萬。除了取道廣西的南路可能會比較順利一些以外,其他兩路都很悲催。吳三桂的北路要通過川東,羅托的東路要穿過湘西,到底能剩下多少人進入貴州境內,隻有天知道。

就算天神眷顧,五萬大軍一個不少地殺入貴州,他們應該會有三次仰天長歎:

怎麼這麼多山?——“歎峰際連天兮,飛鳥不通”,貴州“地無三裏平”的江湖傳言果然不虛!

怎麼這麼多人?——窮山溝裏麵,至少有十萬大軍枕戈待旦,每一處天險,都有可能成為清軍的墳墓!

誰出的餿主意?——五萬人就敢往這種地方耍橫,腦袋被門夾,還是活得不耐煩了?

據此分析,清軍這次大規模進攻,不知又會有多少人步尼堪、孔有德的後塵!

聽起來鼓舞人心,其實純屬虛構。

真實的情況是:三路大軍打得輕鬆加愉快,兩個月便占領貴陽!

什麼情況?“毀三觀”也不能這樣毀啊?

下一個孫可望

稍微回顧一下南明十幾年來的曆史,應該不難發現:凡是有悖於常理的結局,根源往往都在於南明政權的內部,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最操蛋的孫可望已經投降,永曆政權內部又能出什麼紕漏呢?

做好心理準備,答案是“戰神”李定國、“衰神”劉文秀掐起來了!

怎麼可能?對付孫可望時,倆“神”不是穿一條褲子嗎?

不錯!但趕走外敵打內戰,這樣的事情還少嗎?

矛盾的起因,是如何對待孫可望的舊部。

——劉文秀的想法是:爭取一個算一個,沒必要同室操戈。

交水大捷後,劉文秀、白文選率軍追擊孫可望,但孫可望跑得太快,又投降了清軍,“必擒之而後已”的任務沒有完成。不過,劉文秀卻完成了一個更有意義的任務——收編孫可望十幾萬舊部,趁機控製貴州、湘西。

——李定國的想法是:斬草務必除根,以免後患無窮。

劉文秀追擊孫可望的同時,李定國也率軍回師昆明,解決了張勝的偷襲部隊。進入昆明後,李定國立即將狄三品、王會、張光翠等人降爵,理由是“以黨附可望”。隨後,李定國又揮師殺向永昌,清剿王自奇、關有才等孫可望的“死黨”。

客觀地說,劉文秀主“撫”,李定國主“剿”,本質上都是出於穩定永曆政權的考慮,隻是具體實現方式有所不同而已。此時的李定國、劉文秀並不是孫可望那樣野心勃勃的人,如果朱由榔能夠從中調和,一起商討較為穩妥的政策,矛盾應該是可以順利化解的。

但是,還沒等到兩人在昆明會麵,劉文秀提出的一個建議,導致雙方的矛盾驟然升級。

永曆十一年(1657年)十月,劉文秀向朱由榔上了一道奏疏,核心內容是讓朝廷移蹕貴陽。

劉文秀認為,如今川南、湘西都在永曆政權的控製之下,貴州又有十萬大軍駐守,貴陽是相當安全的。如果朱由榔能夠“靠前指揮”,對前線的士氣是一種極大的鼓舞。

想法是很好的,但劉文秀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沒跟李定國通氣。雖然李定國、劉文秀在爵位上平起平坐,但這麼大的事情,倆人有必要先商量一下。畢竟孫可望把持朝政的前車之鑒尚在眼前,“搬家”這種極其敏感的事情,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和誤會。

劉文秀沒考慮這麼多,後果就相當嚴重了。

當時,李定國正在永昌清剿王自奇。朱由榔接到劉文秀的奏疏,覺得比較靠譜(主要是安全),一邊命禮部選日子準備“搬家”,一邊派人去永昌通知(注意!是通知,不是谘詢!)李定國。

接到通知之後,李定國的第一個反應是——劉文秀想做第二個孫可望!

李定國有這樣的想法,並不能簡單認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劉文秀一路收羅孫可望的舊部,控製貴州、湘西,又迫不及待地奏請朝廷“搬家”,確實有“瓜田李下”之嫌。在滇黔內戰餘波未盡的情況下,李定國產生懷疑也是人之常情。

雖然不像孫可望那樣野心勃勃,但李定國也是一個剛愎自用的人。對劉文秀有所懷疑之後,李定國在沒有查明事情原委、弄清劉文秀真實目的的情況下,一口咬定劉文秀是想步孫可望的後塵,未免過於武斷和魯莽。

接下來,李定國采取的應對措施是以辭職相威脅,逼迫朱由榔放棄“搬家”的想法。他沒有意識到,自己也犯了跟劉文秀一樣的錯誤,讓別人難免產生一些不堪回首的聯想。

孫可望不擇手段威逼朱由榔的情形還曆曆在目,李定國也玩起了這一手,劉文秀必然生疑,認定李定國想做第二個孫可望!本來還想就“搬家”問題解釋一下的,現在看來沒有這個必要了。

李定國、劉文秀都認定對方要步孫可望的後塵,企圖“挾天子以令諸侯”,矛盾顯然已經從“政策分歧”質變成了“路線鬥爭”。

思維一旦產生定勢便很難扭轉,回想起劉文秀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李定國不由得浮想聯翩。

——你劉文秀號稱收複四川,卻跑到嘉定、雅州種地,你是故意敗家,還是建立根據地?

——讓你劉文秀去追孫可望,結果人沒逮回來,舊部卻網羅一大堆,還要讓朝廷“搬家”,你太明目張膽了吧?

既然你劉文秀先不仁,就不要怪我李定國後不義了!

“整風”運動

李定國在永昌幹掉了王自奇、吳有才之後返回昆明,迅速采取行動,準備將劉文秀這股“逆流”扼殺在搖籃之中。

李定國判斷,劉文秀兩次被剝奪兵權,談不上有什麼舊部,必然會依靠沿路收編的孫可望舊部起家。因此,隻要將孫可望的舊部摁住,劉文秀便翻不起什麼大浪。

問題是,孫可望的這些舊部都分散在貴州、川南、湘西,李定國手上就這麼點人,繼續使用武力解決顯然是不現實的。

怎麼才能摁住?李定國有辦法——“整風”!

永曆十二年(1658年)正月,李定國向朝廷上疏,奏請川南、湘西、貴州各鎮邊將回昆明開會,一是“核功罪”,二是討論軍事部署。(召諸將之在邊者,論功大小為分兵多寡之地。)說是“奏請”,不過是走個法律程序,朱由榔隻有同意的權利,沒有不同意的權利。朱由榔的詔諭,很快便傳達到永曆軍隊防禦的最前沿。

諸將領應召返回昆明,方才發現賞忠懲奸、人事調動不過是手段,李定國的真實目的,是要對眼前這些孫可望的舊部進行“整風”。

李定國“整風”運動的三部曲,分別是洗牌、洗腦、清場,就跟洗衣服一樣,“二洗一清”,天下太平。

第一步是“洗牌”。

根據諸將領在滇黔內戰中的表現,堅決抵抗的大賞(主要是李定國的將領),陣前倒戈的中賞(白文選、馬惟興、馬寶等),主動投誠的小賞(馬進忠等),被迫接受改編的重罰,甚至被革職下獄的也大有人在。

第二步是“洗腦”。

作為孫可望的舊部,無論是得到封賞,還是挨了處罰但官位得以保留,都別忙著高興,還得繼續留在昆明進行“政治學習”。

“政治學習”主要講三門課:

課一,徹底清算亂臣賊子孫可望;

課二,嚴加防範危險分子劉文秀;

課三,誓死效忠中流砥柱李定國。

學完之後進行期末考核,凡是不及格的同學,有功的賞賜作廢,有過的罪加一等。

第三步是“清場”。

牌洗了、腦洗了,各邊將不要急著走,還有一項工作沒有完成,“論功大小為分兵多寡之地”。具體怎麼分不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從哪兒來,不能回哪兒去,大家都得挪地方。

“整風”取得階段成果之後,收拾“罪魁禍首”劉文秀的時候到了。三月,李定國再向朝廷上疏,奏請召劉文秀回昆明討論防禦部署。

劉文秀不敢抗旨,馬不停蹄趕赴昆明。剛入宮覲見,便被朱由榔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讓你去逮孫可望,不但沒逮住,還把他拱手送給清軍,你是不是嫌我活著礙眼?(今追之不獲,反激之投他處,恐滇南之禍不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