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白文選而言,這是一次極其痛苦的抉擇。
孫可望對自己有知遇之恩,雖然白文選對“恩主”的飛揚跋扈頗有微辭,但關鍵時刻不能“不義”。
朱由榔是永曆朝廷正兒八經的皇帝,正值危難之時,白文選又不能“不忠”。
忠義不能兩全,白文選思來想去,最終做出了一個將來不會後悔的決定——保護朱由榔!
白文選賴在安龍不挪窩,孫可望急眼了,又在十二月派心腹前往安龍催促。為了避免打草驚蛇,白文選以“安龍地方僻小、招募民工不易”為由,一再拖延時日,等待李定國大軍前來護駕。
永曆十年(1656年)正月,已接近貴州邊境的李定國派部將楊祥先期前往安龍報信。在距離安龍五十裏時,楊祥被退守在此的劉鎮國部擒獲。楊祥被押到白文選這裏,謊稱自己是孫可望派來打前站的。(國主令我來督催道府州縣預備糧草,以候國主之至耳。)
白文選明知楊祥說謊,卻決定“好人做到底”,不僅裝聾作啞、信以為真,還當場釋放了楊祥,讓他在安龍自由活動。楊祥得以覲見朱由榔,通報了李定國大軍的情況,隨後離開安龍,返回李定國軍中。
李定國大軍即將抵達安龍的消息不脛而走,已決心“匡扶正義”的白文選繼續拖延,孫可望的死黨葉應禎深感事不宜遲,必須盡快采取行動。
正月十六日,葉應禎率隨身士兵進宮,武力威逼朱由榔動身前往貴陽。朱由榔帶著一群手無寸鐵的宮女,唯一的辦法就是哭,一時間“宮中哭聲徹內外”。白文選得知消息,趕緊帶著部隊前來救駕,製止了葉應禎的魯莽行為。
當然,白文選現在還不想跟孫可望徹底翻臉,對於葉應禎這個領導的心腹,白文選還是要講一點策略的。他對葉應禎的訓斥頗有一點“苦口婆心”的味道:你著什麼急嘛,萬一弄壞了這些花花草草,“國主”怪罪下來,是你領死還是我擔責?(事須緩寬,若迫促至此,朝廷玉葉金枝,不同爾我性命。萬一變生意外,若能任其責乎?)
白文選的軍階較高,葉應禎也不敢硬頂,隻能就此作罷。
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天之後的二十二日,李定國大軍終於到了!
隨著“護駕”大軍姍姍來遲,安龍上演了一出精彩紛呈的“浮世繪”——朱由榔喜出望外、白文選暗中歡喜、葉應禎拔腿開溜、龐天壽驚若寒蟬……
在安龍苦熬了幾年的永曆君臣,終於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彈冠相慶還為時過早,朱由榔、李定國不得不麵臨一個生死攸關的抉擇:接下來,該怎麼辦?
為什麼說是“生死攸關”呢?
——憑李定國目前的實力,打不過孫可望。
李定國兩征廣東均吃敗仗,兵力消耗巨大,孫可望的部隊則主要在貴州“休養生息”。此消彼長,雙方的實力對比已發生逆轉。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戰神難打無兵之仗!
留在安龍,早晚要被近在咫尺的孫可望收拾,因此必須“搬家”。搬哪兒去呢?李定國攤開地圖,指向一個地方——昆明。
遠離危險,朱由榔舉雙手讚成,就這麼定了!
事不宜遲,必須趕緊動身,以免夜長夢多。正月二十六日,朱由榔在李定國大軍的護送下離開安龍,一路上馬不停蹄,於二月十一日抵達雲南曲靖。
到了曲靖,暫時不能再往前走了,因為昆明需要“打掃打掃”。
李定國選擇昆明,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雲南其實並不“幹淨”,昆明有王尚禮駐守,楚雄有王自奇,武定還有賀九儀,這仨人都是孫可望的鐵杆親信,共計掌握著兩萬多的軍隊。劉文秀、沐天波倒是可以爭取到的同盟,但要麼忙著種花弄鳥,要麼頂著空頭銜,隻有一個共同點——沒兵。
在這種情況下,硬著頭皮進昆明,很有可能是送死。朱由榔、李定國來到曲靖,不可避免地陷入進退維穀的境地。
得知朱由榔、李定國即將進抵昆明,劉文秀、沐天波也陷入了兩難境地。迎入昆明,便是背叛孫可望;拒之門外,又是背叛朱由榔。劉文秀跟白文選一樣,也麵臨著一個要麼不義、要麼不忠的痛苦抉擇。
商議來商議去,兩人討論不出一個結果,劉文秀決定先探探虛實再說。劉文秀先以“勒兵守城”的名義穩住王尚禮,自己暗中前往曲靖與李定國見麵。
根據《明季南略》的記載,兩人的對話頗有一點“事後諸葛亮”的味道。當時,劉文秀向李定國表達了自己的憂慮:“我輩將以秦王為董卓,但恐誅卓之後又有曹操。”
劉文秀的啞謎其實很直白,他擔心李定國到了昆明之後會步孫可望的後塵,今後又難免同室操戈。為了打消劉文秀的顧慮,李定國“指天誓日”,並與劉文秀約定:“秦王若尊永曆,我輩當尊秦王”,給孫可望一個台階下。
後來,李定國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步了孫可望的後塵,這一段“未卜先知”的記載,可信度並不高。不過,劉文秀打探李定國的虛實,並一致決定給孫可望“悔過自新”的機會,避免手足相殘、自毀長城的慘劇,應當是符合邏輯的。
移蹕昆明的道路打通,李定國率大軍兵臨城下。王尚禮不清楚李定國的實力,暫時也不敢輕舉妄動。三月十六日,朱由榔進入昆明,遠在蠻荒的昆明百姓第一次目睹“真龍”,紛紛沿街而跪,“遮道相迎,至有望之泣下者”。
成功“搬家”意味著順利脫險,朱由榔發自內心的喜悅。
四月,永曆朝廷一改往日的窮酸迂腐、冥頑不化,主動冊封李定國為晉王、劉文秀為蜀王。前明勳臣沐天波也得到重用,執掌朝廷的禁衛軍,白文選、王尚禮等孫可望的部將也得到封賞。
另外,永曆官場進行了一次重新洗牌,大批正直官員得到委任,龐天壽服毒自盡,馬吉翔也一度被羈押,朝廷煥然一新。
不過,李定國打仗是能手,搞政治卻略顯生疏,讓已成“死魚爛蝦”的馬吉翔鑽了空子。改頭換麵的馬吉翔百般獻媚於李定國的親信靳統武、金維新、龔銘等人,搖尾乞憐,進而又給李定國歌功頌德,妄圖東山再起。
馬吉翔靠溜須拍馬起家,忽悠李定國這個大老粗自然手到擒來。他說李定國是“再造家國之功,千古無兩,從此以後,青史流芳”,把李定國吹噓得雞皮疙瘩掉一地。李定國不知不覺中了套,又經不住靳統武、金維新、龔銘等人的屢次說情,便讓馬吉翔重新入閣辦事。剛剛露出清明跡象的永曆朝廷,很快又走上了烏雲壓頂、汙濁不堪的老路。
雖然在用人問題上有些瑕疵,但朱由榔、李定國、劉文秀在對待孫可望的態度上還是基本正確的。
當時,李定國、劉文秀隻有四萬多軍隊,而孫可望手上有二十萬。如何善後,不是解決孫可望一個人的小問題,而是關係到永曆政權生存的大問題。如果感情用事,將孫可望定義為“叛逆”,實際上是將二十萬大軍歸為“異類”,逼其死心塌地跟著孫可望與朝廷為敵,孱弱的永曆政權顯然是付不起這個代價的!
朱由榔、李定國、劉文秀雖然痛恨孫可望,但最希望看到的局麵還是和平解決,孫可望公開認個錯、服個軟,朝廷也既往不咎,大家同心合力,繼續抗清。
為此,朱由榔、李定國在昆明確實做了很多努力,希望孫可望能夠回心轉意,重新回到“革命大家庭”。
其一,朱由榔沒有住進孫可望修造的豪華宮殿。
其二,朝廷沒有給孫可望定任何罪名,還給他預留了位置,排名在李定國、劉文秀之前。
其三,朝廷對孫可望在雲南的親信一視同仁,跟著眾臣屬一起加官晉爵、委以重任。
其四,李定國主動派人護送孫可望的家眷到貴陽,表達和解的誠意。
做了這些準備之後,朱由榔、李定國又委派白文選、張虎為使者,攜帶朝廷的璽書前往貴陽,勸說孫可望和解。但是,朱由榔、李定國未免有點操之過急,他們派白文選勸說的同時,還附帶了一道命令,讓孫可望回雲南駐守,交出財權和兵權。(令可望赴滇保駕,將錢糧歸之永曆,兵馬交定國。)
孫可望頓時火冒三丈:你是來勸架的,還是來叫陣的?
隨行的張虎是孫可望的鐵杆心腹,一看風向不對便趕緊轉舵,討孫可望的歡心。張虎跟孫可望一副德行,要多無恥就有多無恥,他先是將朱由榔賞賜的金簪說成是讓他刺殺孫可望的暗器,接著又向孫可望“爆料”,說李定國已經控製了朝政,永曆帝成了擺設。(上雖在滇,端拱而已。文武兩班,唯唯諾諾,內外大權,盡歸李定國。)
除此之外,張虎還根據自己的觀察,向孫可望報告了李定國的實力,說雲南“兵馬不滿三萬,人無固誌,可唾手取也”。
經張虎這麼一蠱惑,孫可望下了定論:“永曆負義,定國、文秀謀反”。白文選還想極力調和,結果挨了孫可望的一頓板子。諸將領極力擔保求情,白文選才免於一死,回軍中效命。
拿定“死扛到底”的主意之後,孫可望派張虎回昆明複命,並提出“須安西親謝乃可”的條件。“安西”便是曾任安西將軍的李定國,傻子都看得出來,不還好意的孫可望是想置李定國於死地。
孫可望算是翻臉了,但李定國還想再做一次努力,又派王自奇、張虎前往貴陽勸說。李定國沒有想到,這次派人還不如不派。王自奇在昆明信誓旦旦,一到貴陽就原形畢露,說“定國孤軍易擒”,極力慫恿孫可望盡快率軍入滇“平亂”。
王自奇回到昆明後,又四處散播消息,“力言可望必不可和”,故意製造緊張氣憤,然後返回楚雄伺機而動,準備接應孫可望大軍。
就當時的情況來看,視權力如生命的孫可望是絕不可能跟朱由榔、李定國合作的。
首先,孫可望有休養多時的二十萬軍隊,李定國隻有疲憊不堪的四萬殘兵,二十萬“精壯漢”怎麼可能向四萬“流浪漢”服軟?丟不起那個人!
其次,朱由榔、李定國在雲南並沒有真正站穩腳跟,王尚禮、王自奇、賀九儀都唯孫可望之命是從。一旦孫可望付諸武力,完全可以裏應外合,輕而易舉達到目的。
孫可望在貴陽積極整軍備戰,昆明的朱由榔、李定國、劉文秀卻沒有任何警覺與防備。他們認為,孫可望是比較混蛋,但不至於混蛋到“磨刀霍霍向兄弟”的地步。
李定國、劉文秀的想法未免太過天真。在這個世界上,權力、金錢、私欲,足以扭曲一個人的靈魂。
如今的孫可望早已不是當年的孫可望,那個勵精圖治、誌向高遠的孫可望已經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利欲熏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孫可望。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戰神”李定國在不遠的將來,也會親身體驗這種令人扼腕歎息的嬗變。
李定國相信孫可望良心未泯,大敵當前之時不會做得太出格,但滇黔對峙已成定局,重新進軍兩廣顯然是不合時宜的。
不過,受封為蜀王的劉文秀仍在按既定計劃進取四川。
永曆十年(1656年)春,劉文秀派高承恩率前鋒部隊渡金沙江北上,進抵四川雅州,接著派祁三升統領狄三品、楊威、賀天雲、鄭守豹等部,組成另一支前鋒進駐嘉定。九月,劉文秀親率數萬大軍抵達洪雅,建立蜀王府,著手準備光複四川。
“衰神”劉文秀興致盎然地進軍四川,卻發現根本施展不開拳腳。
第一,滇黔對峙態勢不明,李定國兵力有限,劉文秀不敢離雲南太遠。
第二,由於多年混戰,除了嘉定、雅州地區有楊展打下的底子,基本能夠自給以外,四川大部地區均是荒無人煙、餓殍遍野。這也是清軍一直留守漢中、保寧,沒有在四川全麵進軍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