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合流(3 / 3)

會師長江!

鄭成功在漳州失利返回廈門時,張名振向他提出了一個相當具有誘惑力的動議:趁清軍在南京布防空虛,率水師北上直入長江,“搗其心腹”。

提方案容易,誰來實施?

張名振認為,以“浙係”水師的實力,幹這一票沒問題!

“浙係”經舟山慘敗,一路南下有不少對前途失去信心的人離開,到了廈門又被鄭成功攪和一陣,但主力部隊損失不大,精華尚存。

張名振需要的,不過是鄭成功借些戰船,給些糧食,補充些彈藥,僅此而已。鄭成功兵敗漳州,正愁找不到機會報仇。張名振的動議,鄭成功認為比較靠譜,欣然應允,給予鼎力支持。

永曆七年(1653年)八月,張名振、張煌言率戰船五百餘艘、兵士近萬人從廈門出發,前往位於長江入海口的崇明島。清軍在崇明的守軍還是比較強悍的,考慮到“浙係”陸戰能力有限,張名振對崇明采取“圍而不打”的策略,將部隊分散到崇明附近的沙洲“築圩耕種”,發展農業生產,為下一步沿長江進軍建立一個比較穩固的前沿基地。

張名振北上長江口,無意中與一個更加具有誘惑力的宏偉計劃不謀而合。

這個宏偉計劃的最初動議者,便是前明舊臣、弘光元老、東林黨巨頭錢謙益。怎麼可能?弘光朝廷覆滅後,錢謙益不是投降清軍了嗎?——誰說投降之後不能反水?人家老錢是在“曲線救國”!

投降之後,錢謙益一度入獄,夫人柳如是(曾經跟“憤青”陳子龍交好的秦淮名妓)四處奔走,才將他撈了出來。從隆武到永曆初期,錢謙益對南明抗清的形勢並不看好,認為烏煙瘴氣的小朝廷根本沒什麼指望。

“戰神”李定國“三戰三捷”,讓錢謙益等前明舊臣看到了“複國”的曙光。當時,江南有不少人想跟李定國聯絡,錢謙益也不例外。不過,一般人聯絡是為了“投靠”,錢謙益卻是為了一個相當宏偉的計劃——抗清武裝大“合流”!

隨著清軍在福建、湖南、兩廣等戰場陷入僵持,錢謙益認為,集結所有力量,形成抗清大“合流”的時候到了!

問題在於,南明的抗清勢力派係眾多,大大小小有好幾個:

——西南有“大西係”,前身是大西軍,名義上尊奉永曆朝廷,事實上是孫可望說了算。其中,“戰神”李定國還被逼得單幹,在兩廣開辟新戰場。這股力量戰鬥力驚人,可與清軍一決雌雄。

——川東鄂西地區有“大順係”,號稱“夔東十三家”,成分複雜,以大順軍殘部和前“搖黃軍”殘部為主,接受永曆朝廷的冊封。其中,李來亨率領的忠貞營舊部,還有郝搖旗的部隊,曾經都是永曆軍隊中的勁旅。

——東南沿海有“浙係”和“閩係”,名義上遙奉永曆正朔,以水戰見長,特別是鄭成功部,擁有當時全國最強悍的水師。

——“地方係”,即遍布全國各地的義師,力量不均衡,成分更加複雜,唯一的共識是抗清,充其量可作為“民兵”使用。

如此複雜的局麵,想“合流”,談何容易!

看似不靠譜,錢謙益卻敏銳地發現了一個天然的契機——“長江大會師”!

我們先沿著長江看一下各方的態勢:

三峽以上——基本上由孫可望控製,清軍李國英部盤踞在嘉陵江上遊的保寧(吳三桂、李國翰主要在陝西漢中駐防);

三峽——“夔東十三家”;

江漢地區——清軍,目前是洪承疇率領的少數漢軍。永曆八年(1654年)四月後,屯齊率領的尼堪殘部從湖南撤至武昌。經曆衡州慘敗,又在湖南與孫可望糾纏了一段時間,屯齊清軍損失慘重,主要任務是待命回京休整;

安徽沿岸——處於半真空狀態,清軍基本不設防;

南京以下——清軍以岸防為主,防備東南沿海水師入江;

海上——鄭成功、魯王水師的天下。

可以發現,長江就是一條紐帶,將實力最強的南明武裝聯係到了一起。如果能在長江一線形成“合流”,抗清形勢必將翻開新的篇章。

按照“合流”計劃,孫可望在江之頭,鄭成功、魯王在江之尾,抗清武裝便可能從各自的“一根筋”,變成大家一起“兩頭堵”,一舉拿下南京、安慶、九江、武昌等沿江重地,依靠“戰神”李定國的部隊,對江南的清軍“關門打狗”,奪取半壁江山,再圖北上恢複。

永曆七年(1653年)七月,奉錢謙益之命前往西南聯絡的姚誌卓抵達貴陽,麵見了孫可望,後又到安龍覲見朱由榔。錢謙益“長江大會師”的宏偉計劃,得到了朱由榔、孫可望的支持,他們都認為這個“合流”計劃相當靠譜。

錢謙益利用劉孔昭(弘光覆滅後投到魯王麾下)的關係,聯絡上了張名振、張煌言。二張對這個計劃更是喜出望外: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咱早就未卜先知,在長江口蹲著了。

張名振還給錢謙益吃了一顆定心丸:江浙一帶糧食多,鄭成功肯定會支持這個作戰計劃!——看來,鄭成功早已餓綠了眼,地球人都知道!

兩頭都有了回應,錢謙益、柳如是夫婦率領其他江南抗清義士也積極行動起來,散盡家資招募江南、江西抗清義師,接應從兩端進攻的正規軍。

可以斷定,這將是南明政權“翻盤”的最後時機!

永曆八年(1654年)正月,張名振、張煌言、劉孔昭搶先采取行動,率舟師第一次進入長江。

“浙係”水師的實力不是蓋的,一舉衝破清軍多道江防要塞,包括南通狼山—常熟福山、江陰—靖江、常州孟河—泰興楊舍、揚州三江—鎮江圌山等四道岸防封鎖線,於二十一日抵達瓜州。

在瓜州地區,張名振等人率五百多名兵登岸,繳獲清軍的江防大炮,並在金山寺遙拜地處南京紫金山的明孝陵。

下遊開打了,長江上遊卻靜寂無聲。

張名振、張煌言沒有等到孫可望開始動作的消息,卻等來了清江南江西總督馬國柱派出的援軍,張名振不想打草驚蛇,率部撤退。

回到崇明,張名振百思不得其解:老錢不是說聯絡好了嗎?“合唱”怎麼成了“獨唱”?

轉念一想,張名振覺得是自己太著急了。崇明到南京不過幾百裏水路,孫可望卻要走幾千裏,還要一路攻城略地。人家又不是空軍,哪有這麼快!

估摸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張名振於三月底率六百餘艘戰船再次進入長江。

四月初七,“浙係”水師抵達儀真。可是,長江上遊還是沒有消息,馬國柱又開始調遣軍隊圍剿,張名振繼續選擇撤退。

張名振有點不甘心,如今物價飛漲,出來一趟不容易,總不能空著手回去吧?上次白跑一趟,好歹繳獲幾門大炮,又在金山寺遙拜了一下,這次說什麼也要有些斬獲。

但是,清軍堅決不能再打了。萬一揍得太狠,引起清廷的警覺,再派大軍南下布防,“長江大會師”的計劃可就麻煩了。

張名振也是損,軍隊不能打,就勒索路過的鹽商。可做大生意都“刷卡”(當時叫銀票),身上沒帶多少現錢。張名振不甘心,索性放把火燒了六百多條商船,然後打道回府。(索鹽商金,弗與,焚六百艘而去。)

張名振本來想在五月三入長江的,但出了一點麻煩——跟鄭成功一樣,餓!

雖然“浙係”軍隊已在崇明開荒種地,但作物生長需要時間,總有青黃不接的時候。迫不得已,張名振隻得親自率船隊去溫州買米。鄭成功是連買帶搶,看來張名振還是要厚道一點。

出來一趟不容易,張名振順道去舟山騷擾了一下,又索性走得更遠一點,到廈門跟鄭成功敘敘舊。說“敘舊”是假,“化緣”才是真。大家都這麼忙,誰有工夫扯閑篇!

張名振將自己兩入長江的經曆添油加醋地吹噓了一番,正為糧食發愁的鄭成功心動了,眼都沒眨一下,就調陳輝率五千水兵、一萬陸兵跟張名振北上。

老鄭可是從來沒有這麼大方過!

得到鄭成功的增援,張名振膽識愈壯。考慮到孫可望順江南下需要時間,張名振隻能耐住性子在崇明島耗時間。等到九月份有點手癢,張名振朝上海捅了一下子,嚇得上海知縣趕緊求援。江寧巡撫周國佐率軍火速增援,方才穩住上海局勢。

眼看到了年底,張名振不想再等了,帶著四百多艘戰船第三次進入長江,於十二月十八日進抵南京遠郊的燕子磯。清軍大為震恐,驚呼“咫尺江寧,勢甚披猖”,馬國柱帶著提督管效忠指揮南京清軍“奮勇截殺”,咬牙堅持。由於長江上遊一直沒有動靜,張名振獨木難支,萬不得已之下退出長江。

張名振三進長江卻無果而終,遭到“浙係”、“閩係”官員的諸多責難,認為這種勞而無功的行動實屬敗家。張名振百口莫辯、心情極度抑鬱,隻有埋頭固守於崇明島。

從年頭到年尾,張名振按照錢謙益“長江大會師”的宏偉計劃,三次揮師進入長江。但是,孫可望這一年來一直按兵不動,直接導致會師計劃破產。

出現這樣的狀況,不禁令人心生疑竇,孫可望到底在搞什麼飛機?

“衰神”之水過三秋

實際上,咱們似乎冤枉孫可望了。

早在這年正月,孫可望便重新啟用被解除兵權的“衰神”劉文秀,委任其為“大招討,都督諸軍,出師東伐”。

但是,劉文秀的態度相當堅決——不幹!

理由也很簡單,他覺得自己是個敗軍之將,恐怕難以勝任。(文秀見可望言己下劣,恐不勝。)

推托之辭,明顯是哄鬼,確切地說是哄孫可望。

孫可望“不識逗”,偏要劉文秀出來幹活。(可望強起之)劉文秀不好違拗,於是“抓緊時間慢慢走”,磨蹭到四月份才從昆明來到貴陽。

抵達貴陽後,劉文秀又百般拖延出師時間,直到七月份才經不住孫可望的催促,極不情願地向湖南方向運動。走到貴州邊境的天柱,劉文秀又停下了,一直到張名振第三次退出長江,劉文秀還在天柱待著,並未前進一步。

劉文秀為什麼這麼幹?似乎隻有一種解釋,他是故意讓孫可望難堪,報自己兵權被剝奪之仇!其實,事情遠遠沒有這麼簡單。劉文秀磨磨嘰嘰的背後,隱藏著一個驚天的秘密。——孫可望想謀朝篡位!

孫可望迎立朱由榔之後,一直小動作不斷,甚至妄想取而代之,這件事情前麵也提到過一些尚處於萌芽階段的跡象,具體過程後麵還會詳細說。

此時的永曆政權,正在進行一場“篡權”與“反篡權”的鬥爭,貴陽、安龍兩地暗流湧動、風雲詭譎,什麼意外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在這種情況下,孫可望重新啟用劉文秀,又派他率軍東征,不能不引起劉文秀的高度警覺。劉文秀斷定,以孫可望的一貫品行和處事風格,一定是想把自己像李定國一樣擠兌走,為實施“篡逆”陰謀鋪平道路。基於這個判斷,劉文秀決定留在貴州觀望,時刻提防著孫可望行不軌之事。

如此看來,永曆政權在“長江大會師”計劃中掉鏈子,野心勃勃的孫可望確實要負主要責任,咱們還真沒冤枉他!

永曆九年(1655年)初,貴州的形勢趨於緩和,劉文秀這才放了心。在孫可望的一再催促下,劉文秀統領盧明臣、馮雙禮等部六萬餘人進入湖南境內。

長江上遊終於有了動靜,但早已時過境遷、水過三秋,清軍在江南的部署發生了本質上的變化。

永曆七年(1653年)十一月,洪承疇被委任為湖廣、廣東、廣西、雲南、貴州五省經略大學士。洪承疇摸清了五省的態勢後,屢次向北京上疏,要求清廷務必加強五省防務,防止西南、東南的抗清勢力連成一體。

清廷的反應倒是挺快,於十二月便任命固山額真陳泰為寧南靖寇大將軍,與固山額真藍拜、濟席哈、護軍統領蘇克薩哈率八旗兵前往湖北、湖南鎮守。

但是,軍隊集結需要時間,張名振都在長江三進三出了,這支大軍還沒有到。

永曆八年(1654年)四月,洪承疇率漢軍從武昌進入湖南,加強嶽州、長沙、寶慶的防務,屯齊部被輪換到武昌,待命回京。

屯齊回京後,清廷派出的大軍啟程南下,於永曆九年(1655年)初抵達湖南,跟率軍入湘的劉文秀撞個正著。

四月,劉文秀大軍在辰州集結,準備收複常德。劉文秀的部署是盧明臣部順沅江而下,大軍主力則走陸路,夾擊常德。

古語說“天賜不取,必受其咎”,對劉文秀大軍而言,實在是相當精辟。錯過“長江大會師”的最佳時機後,老天都在幫倒忙!

“衰神”劉文秀的大軍一動,老天爺也動了。

連日暴雨!

下雨,跟打仗有什麼關係?

關係太大了!

別忘了,盧明臣走的是水路,劉文秀、馮雙禮走的是陸路。暴雨下個不停,河水猛漲、山洪肆虐。於是,順江而下的盧明臣跑得飛快,翻山越嶺的劉文秀、馮雙禮可就慘了。

這樣一來,原定的會合時間被徹底打亂。

四月十七日,盧明臣占領桃源。在這裏等了一個多月,也沒有接到劉文秀的消息。盧明臣擔心貽誤戰機,索性孤軍冒進,於五月二十三日進抵常德城下。

此前,陳泰已經做了周密的部署,從衡州等地抽調軍隊回援省會長沙,五月初又調駐防荊州的八旗兵進入常德。清軍的這些新動向,正在頂風冒雨跟老天爺做鬥爭的劉文秀並不知情。

盧明臣的孤軍抵達常德後,便遭到清軍的迎頭痛擊。雙方激戰一整夜,南明軍幾乎全軍覆沒,主將盧明臣陣亡,清軍乘勝向前推進,占領辰州。

仗打成這副鳥樣,劉文秀也隻能率大軍灰溜溜地撤回貴州。孫可望氣得火冒三丈:你劉文秀是故意的還是倒黴催的,怎麼老打敗仗?

“衰神”劉文秀再次被剝奪兵權,回昆明繼續過養花弄鳥的日子。

常德失利,孫可望不由得驚若寒蟬,擔心清軍乘勝殺入貴州,趕緊進行布防。幸運的是,陳泰不久後病死,清軍似乎也沒有向西進取的意圖。原來,陳泰、藍拜等人接到的命令是“擇湖南、湖北扼要之處駐劄”,並沒有說讓他們進剿西南。另外,洪承疇也不希望把事情搞大,畢竟清軍在湖廣並沒有完全站穩腳跟。

清軍沒興趣進剿,孫可望也沒能力惹事,雙方在湘西轉入相對平靜的對峙狀態。但是,永曆政權的內部,這些年來一直很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