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道情·說書·電影(2 / 3)

孩子天真調皮,總想捉弄盲人。每當鄭生興敲著一根竹棒,從村前的大路走過,我們便推舉一個膽大的孩子,去捉弄他:“生興,你不要去了,今晚到我們村唱新聞。”他隻是笑了笑,頭也不回,繼續摸索著趕路。別看盲人眼睛看不見,心裏像明鏡似的,六七歲的孩子,稚嫩的童音,怎麼瞞得過他?他當時還是三四十歲的壯年,如今從網絡上看到他“唱新聞”的視頻,已經皤然老翁了,當年想捉弄他的孩子,也已年過不惑了。

當時“新聞”的聽眾,男女老少都有,文盲、半文盲居多。後來農村恢複演古裝戲,母親也喜歡看,但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太冗長”了,總沒有聽“新聞”那樣忘我投入。據我猜測,戲劇的唱詞和念白是官腔,俗中有雅,沒有一定的文化是聽不懂的,如果沒有字幕,我至今也是似懂非懂,而母親沒有念過書,恐怕隻能根據演員的服飾辨別小姐、公子、老爺、夫人等不同的角色,猜測大致的情節;而道情的曲詞純粹是當地的方言,最多夾雜一點當地的官話,而且語言不是通俗,而是俚俗,明白如話,其實就是押韻的說話,特別適合沒有文化的人。

我因為年紀太小,稀裏糊塗,當時聽不懂什麼叫“盤古分天地”。在漁鼓聲聲中,我靠在母親的身上,不久就昏昏沉沉地進入夢鄉。直到散場,母親一手抱著酣然入夢的妹妹,一手拉著睡眼朦朧的我,一起回家。這是聽“新聞”留給我的最深印象。

漫漫夏夜聽說書

漫天星鬥,牛郎織女。在詩人的筆下,鄉下的夏夜是浪漫的,而對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孩子來講,卻是枯燥的。天氣悶熱,家裏像蒸籠一樣,人待不住,就搬一根長板凳,到曬場上乘涼。曬場上蚊子太多,叮得孩子直搔頭,隻好割一點青草,覆蓋在點燃的稻草上,產生的濃煙熏走了蚊子,也熏出了孩子的淚水。

孩子喜歡聽兒歌,可奶奶隻能教唱兩句,第一句是“月亮彎彎照明堂(曬場)”,第二句便不知所雲,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或許是她的奶奶教她的。孩子喜歡聽故事,可聽來聽去就是狗熊和羊的故事:“有一天,一隻狗熊遇到一隻羊,要吃掉它。羊叫狗熊閉上眼睛,張開嘴巴,自己跳進去。正當狗熊閉上眼睛等待送上來的美味時,羊用角頂了狗熊的嘴,把它頂昏了。”我們為羊的機智和狗熊的愚笨哈哈大笑,笑得淚水都流出來了。聽了一遍、兩遍還好,天天聽這個老套的故事,未免無聊了。

有一天,村裏有人提議請鄰村的“近視眼”來說書,給寂寞的夏夜帶來一點興味。大家附和,五分一角,湊足一兩塊錢,當晚派一個小夥子跑步去請。

在村子的曬場裏,“近視眼”坐在一根凳子上,前麵放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一塊驚堂木,這就是他的全部道具。憑著他的一張伶牙俐齒的嘴巴,讓大家度過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我不知道“近視眼”的真名叫什麼,反正大家都這麼叫,他也這麼應,非常自然,沒有貶義。

在滿天星鬥下,透過搖曳的煤油燈光,我看“近視眼”長得五短身材,又瘦又小又黑,模樣有點像煙鬼。與一般農民不同的是,他眼睛深度近視,老是眯著眼睛,所以這個綽號雖然不雅,倒也傳神。我想,他的近視眼或許是看小說看出來的吧,在鬥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當中,也算有文化了。

“近視眼”雖然身材短小,可口才極佳,屬於柳敬亭一類的人物。他的記憶非常驚人,口齒清晰,語言流暢,表情生動,把聽眾逗得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愁眉苦臉,可他自己始終是一臉嚴肅,不喜不怒,這就是說書的水平吧。後來在不同的場合聽過不同級別的領導講話,常有支支吾吾、不知所雲的,每到這時,我就想:“要是有近視眼一半口才就好了。”炎熱的夏夜,聽了“近視眼”的說書,如沐春風,不覺得熱了,不覺得蚊子叮了,也不覺得夏夜長了,老是覺得時間過得太快,說書說得太短,就怕到精彩之處,便是“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真是吊人胃口。在第二天接下去之前,滿腦子都是問號,故事到底會怎麼樣呢?一個難熬的夏天,就在聽書中不知不覺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