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當他對某個問題十分矛盾的時候,突然受到某種刺激而暫時站到矛盾的一方激烈地向另一方進攻,另一方又突然宣布投降了,他會感到勝利來得太突然而不能立即去受降。燕北此時突然覺得張小寶的讚同,心情就有點這樣。
“好小寶,謝謝你,今天我有事,你替我去吧,我床頭櫃裏還有幾本稿紙你也帶去,順便再把她看的《靜靜的頓河》借來,一共四本,一本一本借,回來我買好東西請你!”
張小寶用挎包裝了衣服和稿紙,拎著兩條鯽魚過了河。他不象以前去那樣輕鬆了,仿佛去執行一次神聖的使命。哨所的二毛子狗也象知道他這次任務很重要似的,跟來了。
探月的家在村子最西頭。鬆木板障子圍成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兩間囫圇大紅鬆構造成的“木克楞”房,窗明幾淨。屋前放了十幾盆花,屋後是幾棵山丁子樹。院門口栽著兩棵美人鬆,又莊嚴又美麗。鬆下蹲著一條半大黑狗。寡婦門前是非多,她母親那麼虔誠地守寡還惹了洗不清的是非,所以丈夫死後,探月趕緊向哨所要了這條狗,好嚇唬來惹是非的人。村裏任何人進院這狗都不留情麵,主人不出來迎接,誰想偷偷進去那不可能。張小寶走到門口時,那狗不但沒叫,還象熱烈歡迎一樣把門撲開了。一來是張小寶來過好幾次了,二來這狗是從哨所要的,跟張小寶來的這條狗就是它母親,所以凡是穿軍裝的人都不咬。母子兩條狗一塊撒了幾個歡,才跟張小寶進院。
狗跳起來撲屋門時,在屋裏伏桌寫字的探月才發覺,見是張小寶,忙擦擦寫字時剛哭過的眼睛迎出來。張小寶同情地說:“大嫂,排長又叫我來給你送點東西。”放下魚就把幾本稿紙掏出來:“排長說你有用。”
探月感激地接過紙:“你們排長,叫我怎麼謝他呀!”
張小寶忙又掏出一件粉紅色的襯衣,遞給她,她疑惑地:“這是……?”
“排長非叫我今天把衣服送來不可,可急哪!”
“粉紅的,真好看,叫我給他媳婦繡朵花吧?”
“不是,給你買的。”
探月的臉抽搐了一下,突然泛起紅潤,自覺冒失了:“這可不好!我撕了一條破布,你們要賠一件新衣,好象死了小孩她爸你們就欠了還不清的債!”她非讓張小寶把衣服拿回去不可。
“不是,大嫂,不是還債。真不是,我們排長拿自己的錢特為你買的!”
探月心裏突突一陣亂跳,對正在老老實實摸魚玩的女兒說:“別把魚弄壞了,弄壞了叔叔不喜歡你啦!”等平靜些後,又偷偷看一眼粉紅色的襯衣,暗自品了一下張小寶話中的味道:“排長拿自己的錢特意給你買的!”她的心又突突地跳個不停。排長,那個又結實又漂亮、幫辦準遷證,常帶戰士到村裏助民勞動的那個小夥子,他真好。她又想起他領著戰士們在田頭唱歌時,回蕩在整個山穀裏的歌聲。他真穩重,一次也沒來說過閑話,總是派戰士來幫忙幹活,今天竟派了兩次。為什麼又以個人名義送我這件粉紅襯衣?是巧合還是知道我最喜歡這個顏色?探月把襯衣抖開在自己胸前試了試,大小肥瘦都合適。這也是巧合呢,還是用心琢磨了好長時間?她裝做若無其事地問:“你們排長家離這很遠嗎?”
“可遠了,坐汽車,坐火車,還得坐船。”
“在城市還是在鄉下?”
“城市。我們在一個市。”
“那你準知道他家都有啥人?”
“有個當官的爸爸。媽媽是工人,還有個妹妹。”
“就這幾口人?”
“就這幾口。”
“怎麼還不……成家?”
張小寶開始賣著關子展開工作了:“剛挑妥了一個,還沒正式求婚。”
“城市的農村的?”
“農村的唄。”
“爸爸在城裏當官,他也當官,能找農村的?”
“他爸爸同他媽離婚了,他和他媽在一起,他自己這不也在農村工作嘛!”
“喔,她在哪兒?一定很好看!”
“那當然好看啦,一點不比你差,就在眼跟前。”
“眼跟前?”
“我的眼跟前!”
探月臉忽地紅得紅布似的,嗔怪道:“小張怎麼學得這樣,再亂說攆你走了!”
“大嫂,不是亂說。我們排長不久就會當麵來跟你說的,要不今兒個咋叫我來送衣服呢?”
探月把身邊櫃蓋上的水碗啪啦一聲碰掉地上,碎了,水灑了她一鞋,粉紅襯衣差點從手中滑掉,眼神驚疑、慌亂、激動而又不知所措了。太意外,太突然了!張小寶以為自己的話刺亂了女人的神經,慌得要走。探月突然又鎮靜了,拉住張小寶說:“如果不是你說瞎話,請你告訴燕排長,不行!”
“為……為什麼不行?”
“你就說不行就行了,我還不了解他!”她說完進裏屋把襯衣疊整齊又還給張小寶,“拿回去,謝謝他,就說我還不了解他,不能收他的東西。”
張小寶不肯接,探月硬塞給他,小女孩卻上前抓叫著:“我要,這衣服好看,我要!”探月還是硬搶過來塞進張小寶挎包。張小寶無奈,隻好裝了衣服走了。一出門想起排長讓借那本書,探月也謝絕了:“我正用著,請他原諒。”
張小寶拎著挎包象個敗兵似的走出探月家,走上了小橋。
五
粉紅的襯衣放在燕北的床頭櫃上,象朵蔫了的荷花。燕北呢,頭枕雙手,軍裝和帽子都穿戴著,閉目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其實這大半夜他一點也沒睡著。張小寶帶回的襯衣和口信簡直象一桶冰冷的江水,嘩啦一下把他剛沸騰起來的激情澆息了。他躺在床上好難受,實在躺不住了,悄悄下床,背了手槍,又把日記本和襯衣一同裝進挎包,輕輕出了門,朝營房外麵的了望架走去。
“排長,你幹啥去?”
“還擔心我投河自殺去?查哨。你幹啥去?”
“我……我上廁所。”
“那你就回院到廁所去,不要跟著我,小鬼頭。”
張小寶見排長情緒沒問題,放心地回去了。
燕北登上了被夜風輕輕吹著的了望架,望著深邃浩遠的星空,星空下遼闊神秘的原野,原野上急速奔流的大江,心情頓覺輕鬆了許多。北疆的夏夜很短,還不到兩點就已曙色熹微了。他隱約望見了大江彼岸的坦克陣地和陣地上偶爾閃射的探照燈光,也看見了大江邊上點點跳躍的漁火,漁火倒映在江水裏,閃閃爍爍。
在小河那邊,小村還在沉睡,隻有河裏的青蛙不知疲倦地唱著。倏忽間,象神話意境一樣,小村莊最西邊那座小房亮起了燈光,幽遠而肅穆的田野裏唯一的一盞燈火。啊,是探月家的燈亮了。為什麼這時候亮燈?一夜沒睡呢還是睡夢太多醒得太早?那麼意外而突然的請求她簡單地就回絕了,人的心理是不會那麼簡單吧?她是因為對丈夫愛得太深而不願再獲得新的愛,還是因為守寡而失去了被愛的信心?人的本意是不會不願得到愛的,她隻不過缺乏勇氣和信心吧?而勇氣和信心的缺乏是什麼造成的呢?世俗的偏見和人心的隔膜吧?對,是膈膜,她不是說不了解我嗎?她確實不了解我,我也不太了解她啊。我還沒有勇氣跟她談一次話呢。人們心中的河啊,多架幾座橋,河兩岸被隔離的心田不就可以溝通嗎?如果她因為不了解我而不相信我的愛是真的,她就應該大膽地走過橋來了解我。是的,應該……哎,也難怪,應該的事太多了,我不是也應該主動走過河去,為什麼也不敢去呢?大膽些。如果組織有規定不同意的話,我可以打報告,就地轉業,在這小村裏當民兵,照樣可以保衛和建設這塊疆土,而且是一輩子。
他極度興奮地打開挎包去掏日記本。由於手在抖,把襯衣也帶出來了。呼地一陣風,險些把襯衣吹走。他慌忙一抓,抓住了衣角,又一股風吹過,竟然抖落出一塊白手絹,就是探月繡給丈夫那塊定婚的雙魚手絹。見鬼了嗎?燕北剛想去拾,風已把手絹吹下了望架,象一隻白蝴蝶,忽忽悠悠飄向空中。
灰霧裹著的太陽慢慢跳出來了,河兩岸又都響起了清脆的蛙聲和悠長的布穀鳥的叫聲。燕北猛然從沉思中醒來,一陣風似地走下了望架,整了整軍容,拾起手絹,揣到貼身的衣兜裏,快步朝小河上那座小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