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一樣雄渾的雪原,拖著圓沉沉的落日朝南奔跑,象要把落日象放風箏那樣重新拽起來,雪漠的電杆上那無盡的鐵絲,就是長長的風箏線。
溶錫似的陳雪,急速而洶湧地流著,銀白、金紅,燦爛,但不刺眼。可我深藏在高額下的雙眼因為剛從昏睡中醒來,冷丁還是受了刺激,立即睜得大大的。那紅色的雪流仿佛是橫飛的瀑布,一個勁朝我眼裏湧,我兩眼迎接不暇地眨動著,有點受不了,隻好轉轉身,側過臉,使眼光和橫流的雪瀑成垂直的角度。好看的流雪便不是象往我眼裏灌,而變成在眼前被我檢閱著向旁側流逝。這樣,我獲得了既昂奮向上又奔騰向前的快感。
這些,都是因為我在列車上,緊靠車窗的位置,麵朝前進的北方所產生的感覺。連日乘車,加上邊遠地方的蒸汽火車沒有臥鋪,太疲勞,我伏在茶幾上著著實實睡了一覺。還沒起身,側著頭第一眼就看見車窗下邊的“方洞”。窗玻璃嚴嚴實實蒙了一層白霜,不知什麼時候被誰在上麵刮出一個齊整整的方洞,白色的車窗上才得以出現了洶湧的、金紅燦爛的流雪。
我揉揉眼,貼近那個透明的方框。眼界脫了框框的束縛,那方方的雪流立時變成遼闊蒼茫的雪海了。夕陽塗染下的雪海比真的大海要壯觀,以至我把茶幾上自己睡前看的那本《戰爭》碰掉也沒去撿。
哦喲嗬,座座平緩的山丘象波,排排陡立的山崖象浪,時而出現的房屋象一艘艘小船,屋頂一縷縷炊煙就是一片片獨特的帆。火車在披雪的山腰上轟轟行駛,不就象穿越大波大湧的戰艦嗎?雪海確實比大海迷人。那次去北海艦隊看演習,大海也就那個樣唄。看眼前飛跑的馬爬犁,多象海上叫“海兔子”的那種巡邏快艇。快艇能攪揚起巨鯨一樣大的水花,馬爬犁能騰起蛟龍似的雪霧呢。跳躍著追逐小馬駒兒的黃狗,完全可以和躍出海麵的鰉魚和黑魚媲美。看那長風雪霧裏被騎手用長鞭驅趕著的馬群,肯定比海上龍兵過有氣派。龍兵過算什麼,一會兒就消逝了,我的雪海上的馬群飛跑一天也能。
我總愛把雪原說成我的雪海。這由於不管文學作品還是人們隨便談起來總是把大海說成最迷人的,我便頑固地樹立了一個觀念,我的雪海是最迷人的。我之所以把“雪海是最迷人的”前邊加上“我的”,是因為我在祖國最北部的邊防線上生活了五、六年。不僅如此,我的誕生地就是一年有四個月都是滿眼冰雪的北方。童年,我和冰雪結下了友誼。少年,我對冰雪產生了愛情。成為青年,我參軍了,冰雪又幫我建立著功勳和業績。有時人家挖苦我說:“你的雪海到春天就化了!”我總會固執地反駁道:“那時候我的山海、林海就最迷人了。山海林海是綠的,秋天還能變紅、變黃,大海能嗎?”
“別把窗孔擋死好嗎?”我聽到一個女人柔和的說話聲。由於聚精會神看雪海,我沒有想這話是說誰的和誰說的。那聲音又換了個口氣:“你的《戰爭》踩了!”
《戰爭》是我的,我這才下意識回過頭。噢?是個女兵,好秀氣的女兵喲。她那雙眼睛,怎麼象吸收了黑龍江水的全部顏色,幽黑莫測。沒戴帽子,發型、臉型、五官、身材和諧得讓人一看就產生美感,連聲音都有一種與五官和諧得天衣無縫的美感,好象沒有哪一處能讓人生出惡感來。我是羞於研究女人也從不主動和女人搭話的,雖然澎湃的青春之潮常常提醒我該注意主動和女人搭搭話了。現在,這是怎麼搞的,為什麼一看她那雙眼睛就緊張起來。堂堂步兵學校新畢業的軍官,怎麼會在一個女兵麵前緊張呢?呃,她不是女兵,四個兜,是幹部。什麼幹部?我接過她給撿起的《戰爭》,說謝謝時,竟很不自然。我暗暗罵自己“沒出息”,但是也不行。蠢蛋,找找她的缺點嘛,找到缺點就不至於這樣了。她一定會有缺點的,誰都有缺點。
她的額頭有點高。人們都管這叫“缽兒頭”。她是“笨兒頭”!怪事兒,缽兒頭長在她額上怎麼反倒突出了女軍人獨具的英秀氣!終於找到了,她雙肩上搭了條長長的白拉毛國脖。這有損軍容風紀,是大缺點。我稍平靜些了,但又不由自主扯了扯自己的領章,把風紀扣扣好。不一會兒,被我好容易找到的缺點又不成立了。稍微換個角度看,披白拉毛圍脖就又是美了。純潔素雅的白色和綠軍衣上的紅領章一搭配,交相輝映,隻要不從軍容風紀角度看,無論如何還是美。這是在亂糟糟的車廂裏,車廂該算室內的。在室內,軍容風紀可以不那麼嚴格。她就是美嘛。我的雪海是最美的,我的山海、林海是最美的,我的……也應該是最美的。無恥。我忽然,意識到思路越軌了,趕緊嚴正警告自己。
她在我接過書說完謝謝時,隻隨便瞅了我一眼,淡淡回了聲不客氣,就把眼睛貼近車窗的方孔看起雪來。那自若的神態表明方孔是她刮出來的,她有權占據這兒看。看得那樣神秘,好象雪原在她眼裏是個天國。這位女神呀。
我剛翻開《戰爭》,想通過看書端正一下思路,趕巧她看夠了雪,也從挎包裏拿出書來看。
她一眼就看進去了,專注的目光在書頁上一行一行移動,好象旁邊並不存在其他人,這反而使我越發看不進去了。她幹什麼具體工作?她怎麼象仙女似的,端莊、神聖、平靜、安詳得好象不食人間煙火,什麼也不缺少,什麼也不追求,什麼也不競爭,甚至連凡人的欲念也不會產生,而唯一的需要就是讀書、讀書、讀書。讀書真就象她生命的需要似的。
她讀的是本什麼書哇?愛情小說?不象,哪有年輕姑娘讀愛情小說那麼平靜的。考醫療職稱的課本?“業大”或“函大”的教科書?我用心瞧了瞧用牛皮紙包著的書皮。書名用鋼筆字寫的,不清楚,我用力看了幾眼,不禁大為驚歎,是《馬恩列斯論共產主義社會》。她在讀馬列著作!我著實被感動了。在這樣擁擠、雜亂,空氣汙濁得令人憋悶頭痛的車廂裏,竟有一位潛心苦讀馬列的戰士,女戰士。說實在的,我對馬列主義是崇拜的,這由我的經曆所決定,絕不象有些人為了撈好處而光在口頭上假信。她的行為不僅使我激動而且讓我自豪了,好象共產主義原理是我發明的,我意外遇見了忠誠的戰友或信徒。我興奮不已地看看周圍。多熱鬧的小天地:打撲克的,哼小調的,逗孩子別哭的,嬉笑著看手象的,以及仰歪著頭睡覺的等等,當然也有看書的,都是些小人書、畫報、大眾電影、破案小說,頂好的就是象我出於工作需要看軍事小說罷了,她竟毫不受影響讀馬列著作。
我注意她好一會兒,她卻始終沒抬眼看一看我。這使我大受刺激,索性也認真看起《戰爭》來,但總是若即若離不能紮紮實實進入情節。
她好象為了休息眼睛,看一會兒又放下書湊近那塊方孔往外看。方孔已蒙上薄薄的霜。她從書裏抽出一片當書箋用的鋼尺在方孔上一刮,分毫不差,方孔又變成透明的。看來這方孔確實是她刮的,她也很愛看雪。她也是經過風雪陶冶長大的嗎?不象,她長得太白淨了。
太陽嫌雪漠太冷,拽也拽不住,趁列車轉彎時一下子溜走了,窗外隻剩沉沉的灰雪急匆匆地向後流,象去追趕溜走的太陽。火車駛進了山穀,過了叫太陽溝的小村子。太陽溝,真是一首詩的標題。當年鐵道兵修完這段路浩浩蕩蕩離去時,太陽剛好出山,因而喜歡詩的部隊首長就給命名太陽溝了。女兵望著日落的太陽溝出神。她也知道太陽溝的來曆嗎?她怎麼看什麼都如此專注呢?她的書放在座位旁,我發現是本外文書。我學過幾天俄語,還能判斷是否是日語和朝語,都不是。她看的是哪國文的馬列著作?不管是哪國文的,這又使我增加一分由衷地敬慕,使我決心非主動和她說說話不可了。我琢磨著怎樣開口。
咳、咳、咳、咳……象台手扶拖拉機突然發動了,身邊一位患哮喘病的老太太受了煙的刺激,劇烈咳嗽起來,濃重的哮鳴音揪得我心一顫一顫地疼。方才我就是被她咳醒的。我暫時丟下同女兵搭話的念頭,起身掏自己帶的藥。女兵也放下書,眼光順著飄到老太太嘴邊的一縷煙跡尋到斜對麵抽煙的小夥子,自言自語說:“沒有煙就不會咳這麼重了。”小夥子長相有點凶,不知是沒聽見還是聽見了她的話沒搭理,繼續悶聲抽,她也就沒再吱聲。我沒帶止咳藥,隻好拿出幾片索密痛,連自己的水杯一塊遞給老太太:“大娘您吃點藥吧!”
老太太感激地喘著,剛要往嘴裏送藥時,女兵溫和地攔住說:“索密痛不止咳,我有‘新諾明’和甘草片!”她從包裏找出兩個小藥瓶,各倒出幾片叫老太太服下,然後又倒出些,用紙包好,放回提包,剩下的都送給老太太了:“大娘,您帶著,甘草片一天吃三遍四遍都行,‘新諾明’一天隻能吃二次,別忘了多喝水。吃‘新諾明’特別口渴。”她看杯子裏的水兩口就被老太太喝沒了,就掏出自己的水杯想再去打些來。可是人太擠,走不幾步,過道裏站著的一個小夥子不耐煩說:“為了自己喝口水,不顧別人死活,學過雷鋒沒有?”她謙和地解釋:“不是我自己喝,有位大娘吃藥。”“真學雷鋒啊,那咱們成全你,過吧!”
女兵反倒象受了委屈,一聲不響地退回座位上。她大概受不了那話裏的諷刺味兒。她從自己包裏拿出兩個桔子讓老太太下藥。我很抱不平,端起杯友好地對她說:“你看書,我去!”
我費了足足二十分鍾工夫,好歹打來一缸子水,坐回位置時已經出汗了。她遞給我一條毛巾,這使我有了和她說話的媒介。
“你是護士吧?”我接過毛巾,擦著汗問。
她禮貌地點點頭,並且溫和地一笑,但沒說什麼。
我為自己的判斷準確鬆了口氣,又說:“學外語的不少,看外文馬列著作的可不多。”
她臉突然紅了,謙遜地笑笑,好象想分辯一下,終於還是沒出聲。
“護士……學……外文馬列著作?”
她臉又一紅,終於說了一句:“學著玩的。”
“學馬列著作玩,謙遜得不實在了。”
她看看我手邊的《戰爭》:“你學《戰爭》有用,我……真是玩的。”好象怕我再問下去,她才主動問起我來:“你剛從軍校回來吧?”問的時候隨手把自己的書放進小提兜裏。
“你怎麼知道?”我為她準確的判斷力吃驚。
“我有個表哥在軍校,他說軍校學生都很崇拜《戰爭》,盡管是小說,都當教科書讀,我就猜你大概也是。”
“猜對了。這是本符合馬列主義戰爭觀的軍事小說,從最高統帥到最基層士兵,都有描述。既有軍事價值又有文學價值,還可以使人感到共產主義不可戰勝的力量。你表哥也寄你讀了吧?”我起了談興。
“他說過,我沒讓容。”她說得很平淡。
“部隊的護士,外文馬列著作都看,為什麼不願看《戰爭》呢,還是小說?”
“喔,我不愛看小說,也不願和他通信。”這含蓄地說明她和我沒共同語言,但看樣她還是願意和我談談的,好象隻是話題不對。我重新尋了個話題:“聽口音你也是東北人,你去過我們駐防那兒嗎?”我說了那地名。
“你在那兒?上……呃……天哪,聽說那兒上廁……喔……能凍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