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眼睛隨著張小寶說出的哧啦聲一亮,說:“正好昨天我在供銷點買了件女襯衣,你再跑一趟給送去,順便把排裏早晨打的魚拎兩條!”
“排長,她管你要衣服啦?”
“損壞東西要賠,還等人要?”
“排長,你昨天就知道她今天撕衣服?”
“不,不是特意給她買的!”
張小寶雖然是個新兵,畢竟也十八九歲了,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他想,早晨排長挎包裏裝的肯定就是襯衣,還說不是特意給她買的。衣服是人家自己撕的,用不著誰賠嘛,有心送給人家就直說,何必……未免有點……怎麼說呢?他試探著問:“排長,她男的是軍人?”
“你問她是不是軍人家屬?”
“要不你咋老想照顧她呢?”
燕北搖搖頭沒再吱聲。已經到了望架了,燕北默默往上走,張小寶跟在後麵沒好再問,他猜排長一定有心事。他盼排長憋得慌了時能主動流露幾句。換了哨好半天,燕北一聲也沒吱。張小寶從觀察鏡裏看見對岸早晨那個打女人的軍官,正在江對岸釣魚,忽然找到了話頭:“排長,你說那邊的軍官也都是黨員嗎?”
“你們這茬兵想事真怪,誰知道他們是不是黨員?”
“我看不是,要不怎麼打女人呢?”
“這也算黨員標準?”燕北笑了。
“當然算了,你對女同誌多尊重,人家自己撕的襯衫還要賠,他呢,能比嗎?”
張小寶的家鄉話勾起了燕北的鄉情。在家鄉,人們把怎樣對待女人當作衡量一個男人品德的重要標準。對女人沒有好品質的男人,官再大,才再高,貌再美,也得不到人們的敬重。他想到自己的父親。父親當地區革委主任時,以工作需要為借口,把從小結發的母親休了。那幾年,父親經常在大會上講話,在報紙上登文章,名聲大著哩,可在鄉親們心裏,位置渺小著哩。他跟了母親而沒跟父親。生他養他的母親給了他多少善和美的營養啊。他本能地愛一切勤勞、賢惠、善良的母親。張小寶的話使他心裏很熱,他口氣緩和下來:“小寶,你想過找對象的事嗎?”
張小寶臉稍微紅了一下:“說沒想過那是騙人,不過可沒認真想。”
“沒認真想說明也想了。怎麼想的?”
“那都是空想,排長,講講你真格的吧!”
不知怎麼回事,燕北竟象小孩子受了大人吩咐似的,真說起來,而且好象張小寶是個有豐富經驗可以給他當參謀的兄長。
“我看還是咱們家鄉人那個說法對,一是模樣俊,二是品行好,家庭條件不必太挑剔。”
“太挑剔不好,也不能一點不挑哇。聽說家裏有好幾根線呢,挑妥了嗎?”
“挑是挑妥了,還不知人家願不願意。”
“什麼樣的?”
燕北不好意思地鼓了一會勇氣:“就是,就是……今早給你包腳那個……”那個什麼呢,燕北沒找出恰當詞兒來。
張小寶吃了一驚,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確實又聽清了,就是那個陳探月,一個帶著三歲女孩的寡婦,莫不是個軍人留下的寡婦?“排長,我承認她是好女人,但你要娶她,我堅決不同意。不怕人家笑話撿個寡婦?”
本來在內心激烈鬥爭的時候,燕北也這樣問過自己,並且這也是他一直下不了決心的障礙。現在這話忽然又從一個新兵嘴裏說出來,卻激怒了他:“胡說,誰笑話撿個寡婦?”
張小寶慌了,好半天才委屈地說:“她本來就是寡婦嘛,聽說還是個‘二毛子’!”
“胡說,不許你說‘二毛子’、寡婦的,去年的今天,她還不……不是……呢!”
三
去年的今天。
夜裏。
下了一天的大雨,仍然不停。大江小河都漲水了。小河上那座木橋受到威脅。
燕北連夜帶著戰士冒雨加固橋身。天黑得什麼也看不見,隻好把哨所的汽車開到橋邊,明燈照亮。探月的丈夫也趕來和戰士們一塊抬木頭。和他抬一根木頭的那個戰士崴了腳,冷不防跌落水中。就在那個戰士眼看就要被洪水衝走的關頭,探月的丈夫跳下水把戰士推上來,他自己卻被洪水衝走了,吞沒了。黑黑的夜裏,怎麼也沒找到他,第二天才在下遊撈到了屍體。
哭紅了眼的探月從丈夫衣服兜裏掏出一塊手絹。那是繡著兩條金魚的手絹,絲線的顏色,魚兒的形狀,都是她親手選擇和設計的。魚的眼睛,一隻是用她的中指血點成,一隻是她丈夫的中指血點成。中指連心,用連心的血點成魚兒的眼睛,象征兩人恩愛之心至死不變。雙魚手絹是他們的定婚信物啊。探月把手絹收起來,克製著自己不再哭泣,讓戰士們把丈夫抬走了。
這情景燕北全看見了。女人失去丈夫的痛苦,他從母親身上看到過,但那是被遺棄的痛苦,裏邊有許多對負心丈夫的恨呢。而同年輕愛人的永別比交織著恨的分離要痛苦得多啊!這年輕女人真堅強。很快,同情和敬佩之心驅使他暗暗了解到探月的身世。祖父是解放前從山東流浪到江邊淘金的光棍漢。無家可歸的生活使他與異國、異族但命運相同的女人結了婚,因而探月的父親就是混血兒。他又和一個混血兒女人成親,生下探月那年就去世了。探月的母親按著中國勞動人民的道德觀念奉守著女人的貞操,用自己辛勤的勞動供養探月,長大了,念書了。念到全中國的學校都停課鬧革命那年,她隻好回村和母親一塊參加勞動了。那時她已到了青春妙齡,二十幾戶人家的小村,有數的小夥子不是沒人愛她,但都不敢愛。她奶奶是外國人,二毛子父親和二毛子母親養大的三毛子能愛中國嗎?說不定她母親是個特務,她是個小特務,不然為什麼叫探月?想多刺探些情報將來好越境。縣裏的造反組織到小村來開辟農村根據地的戰略家們知道了這件事,又發動群眾把探月的母親揪鬥了。除了特嫌的罪名外,還掛了隻破鞋,說她把外國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帶到了中國……一個寡婦,暫時頂個特嫌名慢慢抖落,總有一天能抖落清的。一掛了破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她跳進了清清的黑龍江。這樣,探月成了孤女。膽怯的小夥子離她更遠了,勇敢點的也隻是猶猶豫豫偷著跟她說一句半句話。猶豫中,山村裏來了上海知識青年,其中竟有一個不聽邪的小夥子,大膽愛上了她。他們結合了。丈夫勞動之餘學寫小說,立誌把邊疆的生活寫成書,探月就加倍勞動,全力支持。他們簡直是全村最美滿的婚姻。
還沒嚐過愛情滋味的燕北,被深深感動了。他懷著不知是誰賦予他的責任感,背著探月給部隊領導寫信,向政府有關部門反映情況。政府為了照顧她,決定給她辦準遷證,同意她遷到婆婆那兒去。燕北滿懷喜悅把這消息告訴她時,她卻說:“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在這兒把女兒養大。”
燕北勸她:“你婆婆那兒比這條件好,孩子會更有出息!”
她說:“出息也要在這塊土上出息。小孩她爸為什麼到這兒來,不就因為這兒人少嗎?他還要為這兒寫一本書,沒寫出來就去了,我非要在這兒住下去,把書寫出親!”
燕北不禁感動而且深深自愧了。他每天都在對戰士進行熱愛邊疆的教育,並且以為自己對邊疆愛得很深,卻萬萬沒想到遠不如眼前這個女人。他忽然覺得這混血兒寡婦很美、很美,甚至不願去想世界上會不會還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那些天,他還莫名其妙地研究一陣優生學,而且得出了結論:異族通婚,後代聰明,遠親婚煙是一種進步。悄悄的,探月在他眼裏一天比一天美麗,連那小女孩都那麼可愛:凹進鼓溜溜小額頭下的黑眼睛,小小的高鼻梁,長長的腿,這不都是美嗎?怎麼有人把這當恥辱和笑柄呢?
自從燕北覺得探月很美很美以後,他再也不敢過河去了,大事小事都派戰士們去做。他把河上的橋當做碉堡,一走到跟前就讓無形的火力阻住自己。可是每次被阻住退回去後,他又不可扼製地想走過去。今天,去年的今天,整整一年了!無論如何今天應該帶點東西親自過河去看看她。他早早起來,把早已買好的襯衣裝進挎包,什麼都準備好了,結果還隻是站在高高的了望架上把眼光和心送過了河。
四
孩子般善良的張小寶被燕北說服了,他擺弄著望遠鏡說:“排長,那,今天你非得自己去送衣服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