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上有座橋(1 / 3)

很高很高的了望架下,是一條流速很急的大江。江水雖然流得急,表麵卻很平緩,要不是有巡邏艇時而飛一樣地駛過,還很難看到一朵浪花。江水黑黑的,隻有流到急轉彎處才能無聲地衝出幾個漩渦。黎明的江上罩著濃霧,看不見水,江便象朦朧的白色了。

越過朦朧的白霧,新兵張小寶的眼睛正通過高倍望遠鏡向對岸觀察。

異國的小村莊和軍營也都籠罩在霧中,看不見房屋也看不見坦克陣地,隻看得見遠處綠色的山林和山林上邊微微透出的紅色。慢慢的,太陽象燒紅的圓鐵在罩著霧的林子邊上露出了頭,不一會兒,便象一隻用圓規劃出來的金紅色大圓圈跳了出來,上麵繞著幾縷輕紗一樣的淡雲,下麵是粉紅的霞。就在淡雲和紅霞融到一塊的時候,張小寶身後我方山上的一頭牛哞——兒——哞——兒地叫了。接著,一隻布穀鳥也叫了。清脆而悠長的叫聲傳過去,引得對岸山上的一隻布穀鳥也叫起來——布穀——布穀——布穀——!這邊的叫一陣停下來,那邊的又叫一陣,那邊的叫一陣停下來,這邊的又叫一陣,聲音都那麼好聽。不一會兒,兩邊的布穀聲中都有了和諧的伴唱:那邊是幾隻小鳥,唱聲又快又細,象用泉水剛剛潤過歌喉;這邊是幾隻青蛙,叫得又慢又長,好象嘴裏含著水。

太陽在唱聲中升高了,霧也散了,看見了異國坦克陣地、村莊、軍營、村邊的牛和羊,拖拉機,摩托車,小轎車,三角屋頂的民房,民房上的電視天線……忽然響起了哨聲,一家民房的門先開了,一個軍官慌忙跑出來,緊跟著又出來個婦女朝軍官喊什麼,軍官停下來把她推了個趔趄。

“排長你看,他們的軍官在打女人!”張小寶說完卻沒聽見排長應聲,忙回過頭,見排長正雙手舉著小望遠鏡朝相反的方向望出了神。

“她在看書?”排長燕北舉著望遠鏡,邊看邊自言自語。張小寶發現排長的臉色有些激動,眼裏亮晶晶地好象閃著淚光。燕北發現張小寶在觀察他,忙放下望遠鏡,掩飾著自己的激動說:“注意觀察,別東張西望看西洋景!”

“排長,那邊有個軍官打女人,你看看!”

“不屬於敵情,我不看了。”燕北放下望遠鏡,匆匆走下了望架。

張小寶和燕北是老鄉,所以他對燕北一點也不懼怕。燕北剛走,他就用小望遠鏡對準了排長出神望過的那個地方:綠茸茸的禾苗地裏坐著一個粉紅上衣藍裙子的婦女,還有一個穿花衣服的小女孩。那婦女捧著本書在看。呃,是她,排長在看她!

張小寶曾幾次被排長派去給她送過魚,送過柴,還幫著修過房子種過地。她的情況他不清楚,隻知道她叫陳探月,長得很漂亮,待人熱情,心地善良。一派公差去她家做好事,大家都格外願意去。他想,聽說排長家裏都有對象了,有對象的人還老這樣……嘖!

張小寶又看見排長從營房裏出來,朝陳探月那個方向走去了。好奇心使張小寶忘了觀察敵情,他用小望遠鏡瞄準排長,發現排長沒有背槍卻背著個挎包。排長前麵就是一條河了。——一條從遠方流來彙入大江的小河,營房和了望架在小河這邊,小河那邊有個小村莊。小河上有座橋,到村莊去必須從橋上過。排長走上橋頭了。粗大的圓鬆木橋是排長帶人新修過的,比原來還多加了木欄杆,木欄杆刷了白油漆,和橋下黑幽幽的流水相映襯,很是好看。水裏該映出排長的倒影了,排長卻停住腳步,站了一會兒,轉了個圈,又返回來,爬上了了望架。張小寶裝做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繼續觀察。燕北說:“張小寶,你過河去幫著鏟鏟地!”

“幫誰呀?”

“從橋上過去,別蹚水,在橋北邊那塊黃豆地裏。”

燕北讓張小寶用望遠鏡朝他指示的方位看。陳探月已丟下書本開始鏟地了,小女孩卻趴在地上象是哭鬧著讓她抱。她哪裏顧得上抱女兒,揮著巴掌嚇唬了幾下,又匆匆鏟起來。張小寶不禁一陣心熱說:“排長,那……這兒……”

“我替你!”

“我自己……?”張小寶是願意去的,因為每次去盡管幫著幹了很多活卻不覺累,而且總是帶回很多愉快的感覺,他猜想別人也一定這樣。大家都願意做的事自己就讓給別人。“排長,你去吧,我自己……”

“你自己去吧,就說排長派的!”燕北已經接替張小寶在觀察了,說話時眼睛正對著高倍望遠鏡。

“排長,還是你去吧,我……”

“少羅嗦,去吧,執行命令!”

張小寶隻好自己去了,臨走他還故意看了看排長的挎包。燕北沒把挎包交給他,催促說:“還不快點,都快吃早飯了。”

早飯後又去上哨的時候,剛走出營房,燕北就迫不及待地問張小寶:“小寶,她沒說還有啥幹不過來的活嗎?”

張小寶正彎腰采一束粉紅的石竹花,聽燕北沒頭沒腦這一問,怔了一下說:“呃,沒說。鏟完地我想再幫她挑挑水,她硬把我攆回來了。對了,她還一再囑咐我謝謝你。”說著又彎腰繼續采花。藍的馬蘭,紅的野百合,白的芍藥,桃紅的韭菜蓮,金黃的蒲公英,遍地裏都是,邁一步幾乎就能踩住幾朵,燕北卻無心看一眼,又問:“謝謝我,怎麼要謝謝我呢?”

“你不叫我說你派的嗎?”

“你呀,我的意思是別擔心班長批評你私自出去做事。”趕緊又問,“她怎麼說的?”

張小寶把一朵藍得象能流出汁液來的馬蘭花插進槍口:“她說,‘可真該謝謝你們排長,他老是想著派人來幫我幹活。他自己不來幹,老派戰士,你們沒意見嗎’?”

“你怎麼說的?”

“我說,就我們一個排住在這裏,當排長的事可多了,觀察、訓練、養豬、種菜、搞軍民關係,做思想工作,夠操心的了,能支派開就不錯了,哪能樣樣都親自幹呢。她就說,‘那你就跟排長說說,你們有啥幹不了的針線活隻管拿來,要不我也過意不去。’”

“那不行,她負擔夠重了,什麼活也不能讓她做!”燕北見張小寶沒再往下說,又問,“再沒別的嗎?”

張小寶把手中的花兒搖了搖:“沒了。”

“她好象在地裏還看書了,你沒注意她看的什麼書?”

張小寶手中的花已拿不了啦,一邊挑不好看的扔著一邊說:“是有一本書,能有一寸厚,名叫……《靜靜的——》,忘了叫靜靜的什麼河了。”

“《靜靜的頓河》!”燕北撿起張小寶扔掉的花,有點兒激動,“一定是《靜靜的頓河》!”

“你怎麼知道?”

“我從她家裏借過,寫得真美!”

張小寶想象不出書裏描寫的會是怎麼個美法,又采起花來。燕北卻仿佛走進書中描寫的風光裏去了,同時又遺憾自己不會寫書,要是會寫,這裏不是比頓河兩岸更美嗎?在這兒當兵八年了,冬天那尖刀似的風和鋪天蓋地的雪,春天大江解凍時壯觀的冰排,夏天小河的魚蝦,甚至瞎蠓小咬哇,都使他難忘。秋天了,蘼菇、木耳、山果啦,以及紅了的山黃了的地都使他感到非常非常的美。八年三十二季,迎來八批新兵,送走了八茬老兵,哨所附近的每一座山,每一個人甚至每一條狗都在他腦海裏不可磨滅了。巡邏了、潛伏了、抓特務了,時間每過一年,就使他對這兒多一層感情。耳聞目睹和親身經曆的事足夠寫一部小說了。他又恨自己沒有雄心壯誌,還不如人家……“小寶,你沒注意她怎麼樣?”他說的怎麼樣是指她的精神狀態,可張小寶以為是問長的怎麼樣了。他琢磨,排長今天怎麼啦?看排長問得很認真,隻好吞吞吐吐說:“我看她——她很——”他想說很漂亮,但又覺得不嚴肅。忽然,跟著上哨的狗噌地從身後跑過去,順口說道:“跟咱們這個‘二毛子’差不多,挺精神!”二毛子就是這條狗,是有一年大江漲水從對岸遊過來的,沒人找也不願回去,哨所就養起來了,調皮的戰士給起名叫“二毛子”。

燕北呼地停下來,受了侮辱似地斥責道:“什麼‘二毛子’,侮辱人!”

張小寶慌忙解釋說:“一看見咱這狗就說走嘴了。”

“嘴上不會放個崗嗎?”

張小寶認錯說:“她心眼可真好,鏟地時我不小心踢了鋤尖,腳上踢個小口子算啥,我都沒當回事,她哧拉就在襯衫下邊撕了一條子給我包。挺好一件襯衫,她就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