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我”是一個兵。兒子對父親的愛出於“我”的天性,兵對於國家的責任與義務則出於“我”的社會性。軍魂巍巍,“我”有忠誠、堅定、勇敢、剛強、機智等兵的素質,但在一位失去理智的父親麵前,我又是一個狡猾、猶豫、怯懦、脆弱甚至捉襟見肘時常步入無計可施的極域的愚人。
那些往事,那些刻在心上刻出了傷痕的往事啊,我怎麼會像法官審理卷宗似的審視著你那些往事!無情歲月何時將一個不道德的想法偷偷塞進我心室暗處的潛意識角落:父輩的死亡才會真正加快生活的進步;該死者的死是值得音樂家們譜成歌兒縱情高唱的。
這段心理描寫,首先審判的不是父親而是作者自己。揭露自己心室暗處的不道德想法,裸示自己的雙重人格。而且運用修辭上的反語把這一內省推向了極致。
這時我才深信不疑,上帝是沒有的,有的話也該詛咒他,怎麼會讓一個他那輩中千裏挑一讀過書教過書的人活得這樣慘不忍睹。我這時才流出一陣悲憫的淚來。
對上帝存在的置疑與詛咒,表達了“我”對父親慘不忍睹的命運的悲憫,也指控了曆史拒絕真善美的不公。現實主義作家對現實的反思化解了他對父親的恨,愛,才是《父親祭》的主旋律。
我看見紙灰旁邊有三支煙頭,再看那腳印,明白了,是你。爸爸,你給我媽上墳來了。爸爸,你為什麼要那樣孤僻,那樣內向,那樣封閉?一顆小小的心對外封閉著裝滿了憂鬱、痛苦和孤獨,這些有毒的東西裝得太多了,一點也不往外交流釋放,能不鼓脹得破裂嗎?一個人封閉就是愚鈍,一個家庭封閉就是死性,一坑水封閉就是腐臭,一個國家封閉就是落後,不論你的孤僻和封閉是清高還是不俗,反正是坑了自己害了親人。
“我”分析父親的病根緣於封閉,進而剖析一個家庭一個國家封閉的惡果。這是散文文體的思辨功能給他帶來的邏輯上的方便。而小說家卻不能這樣做,小說家必須借助人物之口說出作者自己的觀點。兆林在這裏由於壓抑不住情感的襲擊,他以散文家的優勢直議褒貶,將其邏輯思維適量地滲透到散文的境域,無意中塑造了一個思想宏大深邃的自我。
“我”是誰?“我”是一個普通人的兒子普通一兵,又是一位當上了幹部當上了作家的知識分子。“我”在“我”的長中短篇小說中虛構故事隱匿個人感情,又在“我”的散文中裸示自己的美醜善惡喜怒哀樂幸福與憂傷。“我”是充滿矛盾的二重組合的統一體,“我”就是兆林其人。
性格是環境逼出來的。“我”的性格的矛盾多元是曆史的打磨。讀過《父親祭》的朋友們普遍有個共同的感覺,那就是重溫了我們並不陌生的昨日。重溫不等於複製,經過兆林左手的提煉與暗示,我重新審視了昨天,包括父與子兩代人的病容,不無痛苦地回顧了在那荒寒冷峻的歲月中,瘋生瘋長的蒙昧、愚鈍、迷惘和癲狂。今天當我們從噩夢中醒來,我們已麵臨一個陌生的時代。時代的提速列車毫不遲疑地把我們裹進一個不再浪漫的現實。兆林就在這個大遷徙大轉移的旅途中將自己對父親的感性體驗一回回反芻反省,一次次作人文性質的反思。中國工人出版社出版的《走近名人文叢》以父親命題的一卷收入了兆林的《父親祭》,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新時期軍事文學精選·散文卷》也收入了兆林的《父親祭》,我和魯野主編的《遼寧散文精選》當然也選該篇。奇文共欣賞,真情泣鬼神。讀者諸君,如你有幸能同兆林一起從曆史的泥濘中反思變態的寒暑,你將擁有一個清醒的明天。
(原載《文藝評論》1997年4期)
讀《父親祭》致兆林
孫少山
兆林:
你好!我讀了你發表在《東北作家》第三期上的《父親祭》。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發生了:你在讀父親去世的電報時一滴淚水也沒掉,我卻在讀這篇《父親祭》時流下了不老少的淚水。不老少不老少的。
也許是年齡的關係,也許是像吃肉吃膩了;我讀文學作品已不大流眼淚。我隻記得大約是在1984年吧?讀了一篇關於張自忠將軍的文章流過一次眼淚。再一次就是讀你這篇《父親祭》了。
我讓妻子讀一讀,你知道,她是不大識字的,她從來不讀小說,連我寫的她也不讀。我在寫字台上寫東西,她坐在我身後的沙發上讀。我回頭看了看,她流淚了。怕她難為情,我裝作沒看見,一會兒她卻唏溜唏溜抽泣起來。我仍沒出聲兒,以為她一會兒就會好的。她卻哭起來沒完了,一邊看一邊哭。哭得我好傷心,隻好坐到她身邊安慰她。她哭著一氣兒讀完。這是她今生讀的最長的文章。
我和宋學孟騎著車子在大街上議論你的這篇散文。我說:“真實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
我認為這是你至今為止寫得最好的文章,包括你那兩篇獲全國獎的小說。這也是我讀到的所有寫父親的文章中最好的。
我也不認為催人淚下的文章就一定是好文章。讀張自忠傳記時,我是為張自忠那種悲壯的氣慨和他的夫人為他殉情的壯烈感情所感動。讀你這篇文章是為你的真情和文章所顯示出來的人生的苦難所感動。
真情所在感天動地。這是任何玩弄技巧的作品所不能比的。麵對著這樣的文章任何人都失去了說三道四的權利。我翻了下這本大型刊物,你的這篇大約有三萬字吧?是這本刊物中分段最少,空白最少的文章,很多地方連標點符號都省略了。整版整版的排得密密麻麻。可以想到你在寫的時候如大水一般滾滾滔滔一瀉千裏。根本沒時間去考慮技巧。
有一天在北大校園裏散步,我忽然對喬良說,我感到小說已經走到末路了,它的末日已經到了。喬良說他也有同感。你知道,他是咱們魯迅文學院作家研究班的理論家,他說一種藝術形式當它過於追求技巧追求形式的時候,表明它的生命已經衰竭了。一個女人越是在她青春將盡時才越是把工夫用在化妝上。
讀那些技巧的作品,我也能讀得很有興趣兒。並不時為他們的語言為他們的手法兒拍案叫絕,也常自歎不如。但是讀後想一想,也不過如津津有味兒地在公園的迷宮裏走了一趟,到出來時回頭一看,總有點兒受騙的感覺。寫得很完美的作品也如那些建造得成功的園林一樣。讓你路轉廊回迷戀忘返。逛完之後一想,也不過是些假山假水而已。可以說它美,但絕對無法達到當你麵對著曠野山林大海大漠的那種感覺。
讀完你的《父親祭》我感到的不是像人們所讚美的那種大自然的美,而是大自然的殘酷。我所說的大自然當然是把人類包括在內的大自然,我不願用“上帝”這個詞兒。它有點洋味兒。人生到底是美好的還是悲慘的呢?若說人生是美好的,你必須把眼睛蒙上,否則你往前看隻會看到自己的墳墓。大家拚命地唱歌兒拚命地跳舞,其實就是醉生夢死。你這篇文章當中多次用到“無可奈”這個詞。人生就是無可奈何。在大自然麵前我們都是無可奈何的。人生的悲慘與苦難更明顯地體現在那些偉大的人身上。生前的榮耀和他死後的腐爛形成鮮明的對照。他的權勢他的心機都是無可奈何的。你呼喊著你的悲傷,你的無可奈何。我感到的是我們人生的悲傷和無可奈何。
你覺得命運對你不公是你把自己和他人的家庭相比較了。事實上,大家是一樣的,不要認為你的父親痛苦多於我們。也許在他瘋狂的時候是最徹底地擺脫了人類痛苦的時候。這個世界上永遠是最智慧的人在承擔著人類最大的痛苦。在某個角度上說傻子才是最幸福的。瘋子呢?也同樣,他本身已超脫了,把痛苦加在了親人身上。
我不知道評論家們將怎樣評論你的作品。我隻乞求他們不要和別的相提並論。他們可以找出許多毛病和不足。我當然也不認為作品是完美的。但是我要說的是這是真的,而小說是假的。小說們再完美那是作成的布娃娃。他們可以美得完美無缺。而你的這篇是真孩子,是血肉生成的真孩子。對這個孩子的醜陋和不足我也認為他是美的,就因為他是真的,是血肉之軀。他是孩子,他年齡小,這就決定了一切。他不像老人那樣,他沒有一顆假牙,沒有一根假發,他呼出的氣味是香甜的,不會有口臭。他的小便都不會讓人覺得肮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