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3 / 3)

布娃娃你可以作得生動逼真,可以作得衣著鮮豔麵紅齒白,可以幹淨得一塵不染。但是你無法拿它和真孩子相比,盡管這個真孩子滿麵汙垢,小屁股都沒擦幹淨。

寫到這裏我發覺我有點兒忘乎所以了。從你的這篇大散文裏我又聞到了這塊冰凍的黑土地上的氣息。在所有寫東北的作品裏第一次聞到是在蕭紅的《生死場》裏。飄著雪的陰暗的天空;沒有生氣的凝固了的大地;寒風裏掙紮著的無可奈何的人們。

好像是有人說過,在人生的舞台上誰也不可能取得真正的勝利,大家都是命定的失敗者。人們就像螞蟻一樣地忙著生忙著死。有句話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事實上人們更主要的是身在“苦中不知苦”。兆林,我覺得你所以知道了那段生活的苦難是因為你現在的條件好了。倘若仍把你置在那苦難中你仍然不會覺得那是苦的。想想我過去在煤礦裏的工作有點兒膽戰心驚,可是當時生活得很快活。一點兒不認為苦。讓人們感受到生活的苦難是有好處的。否則我們會麻木地去互相殘害還認為是偉大的舉動。

你把你的父親作為一個文學人物介紹到社會上來了。社會上作為真實的人肯定不隻他一個。但是作為文學人物卻是惟一的。多麼強烈的善惡硬是集合在一個人身上。我相信若非他是你父親,你永遠不可能塑出這麼一個叫人無可奈何無從評說的人。這一個人物,我在中外的文學作品中還沒見到過。他是絕無僅有的。生活就是這樣開玩笑的,你想歌頌的父親,他們都轉瞬即逝。你不想歌頌他,他卻要不朽!

坦白地說,這樣的文章我永遠寫不了。我做不到如此坦率地來寫我的親人。我是很有幾分虛偽的。大家都認為我老實,其實我自己心裏有數兒。說我歹毒的隻有鄧剛那混蛋。但是我認為他是我真正的知己。我似乎有一種偽裝的本能,我越是對人承認這點兒人家越是認為我誠實,真叫我哭笑不得。你記得咱們倆有一次是在中山公園裏還是什麼地方,反正是一個花壇旁邊,晚上,天有點冷,直哆嗦,隻有咱們倆。你對我講了那麼多心裏話。可是我呢?好幾次我覺得要說了,可是總也抹不下臉開不了口。對著坦誠的朋友我常常慚愧,可也永遠無法坦誠起來。

還記得你走時你在用過的書櫃上寫過一句話嗎?“同學們,再見了。”我好幾次對著這幾個字發呆。你是個很能壓抑感情的人,在《父親祭》裏你第一次奔騰了。

我最近讀了一本好萊塢女影星的自傳,小書攤上買的,這種書是那些真正作家們所不屑一顧的,但是我卻為作者的真誠所感動了。作者也許不懂什麼藝術,這些年老是藝術藝術地把人們的頭腦攪昏了,我也不知道什麼是藝術了。

你這次探家路過哈爾濱都未能到我這裏坐一坐,我很感到遺憾。見到尊夫人,我忽然感到她在身材和麵貌上跟我妻子很相似,當然她中學老師,我妻子和她相差懸殊。你在《父親祭》中寫到你母親曾讓你不光對老人好,還要對妻子好,我相信你一定是對她很好的,否則你沒有勇氣在文章中提到這句話。

孩子在墳紙上給他爺爺畫的彩電、錄音機和冰箱大約在那邊已經用上了。中國有句話叫做“可憐天下父母心”。在你的家裏是“可憐天下兒孫心”了。

祝全家安好。

1988.8.17

(原載《當代作家評論》1989年第二期)

編後記

李姊昕

今年冬天是少雪的,這讓愛雪的人敏感而遺憾。編好兆林的這本散文集,恰好下了一場春雪,雖然薄薄地隨處鋪上一層,也給人神清心爽的感覺。因為下雪,也為《高窗聽雪》,我們找了家酒店小酌,談了許多與文學無關又有關的話題。於是,我便想在這本集子後麵記上些話。

兆林的書房取名“聽雪書屋”,這本散文集取名《高窗聽雪》,他的許多小說名字裏也有“雪”。可見他對雪的獨鍾。自古以來,人們不知對雪賦予了多少美好的人格內涵,而“聽雪”則又是一種境界。能夠“聽雪”之人,心性的修煉已非尋常,更何況是在鬧市中,於高窗之畔,其定力可見而知了。也許把這看成是兆林的人生追求和藝術追求更實在些。

能夠執編兆林這本散文集,對我來說是件幸事。所以這樣說,不僅因為我有機會這樣集中地讀了他這麼多散文,閱稿過程就是一次心靈的洗禮、情感的享受;還有幸的是,從幾十篇散文,我一下子這樣真切而深入地認識了一個人。雖然和兆林相識多年,他的小說《索倫河穀的槍聲》等也讀過幾篇,但一直交往不多。從不多的交往中,我感到他的友善、真誠和有趣。他在朋友們當中口碑也甚好,每每談起,總少不了說他不論做朋友還是做作協工作的好處,說他是可信而可靠的。我便也遠遠地對他懷了許多敬重。眼前的幾十篇散文,從不同側麵將他的經曆和內心世界一股腦兒推出來,在心為之感慨、為之顫動的同時,也將我以往的敬重之上又多了幾分更真實和親切的感覺。

他自己在本書的序言中寫到:“我以為,散文形式可以不拘,也沒有拘的必要,但不可以不真實,即不能虛構。就如做人一樣,選擇什麼職業為生及為生的技能怎樣,都是自由的,但不能當騙子,不能人格虛偽。”“本著這個原則,凡屬虛構的我便寫成小說,完全真實的我才寫成散文。因而,這本散文集,我們可以看成是兆林生命的軌跡和內心的自白。它為我們展開了一個真實而豐富的心靈世界和現實世界。”

兆林童年和青少年的日子充滿了苦難。五歲弟弟的早亡、二十四歲就死去的妹妹、父母先後的精神失常(《父親祭》)。而早熟的“我”的童年生活,在作者的筆下卻像童謠一樣美好、親切、洋溢著苦澀的愛意和泥土的芳香(《獻給母親的花》、《揀莊稼》、《筆情》)。隻有心中充滿了“愛”和“美好”情愫的人,才能這樣去認識苦難、從苦難中感受到美好。從《寫早了的自傳》、《我驕傲,我是雪中的綠色》等許多篇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作者對生活充滿了謝意,以及從生活中感受美的能力(《一枚綠葉》、《水中的燈塔》、《索倫土豆也相思》等),一個內心脆弱和心理不健康的人是多麼容易在苦難的經曆中喪失這種能力呀,而這種能力對一個優秀的作家又是多麼重要!特別是《父親祭》,洋洋三萬字的看似怨憂與傷感中,其實是一個沉沉的“愛”字充滿靈感地升華出來。在《感謝跳舞》、《與妻子處關係》、《兒子》、《沒有寄出的信》、《黃豆紅豆》、《道歉的力量》等篇中,讓我們體會到由於“愛”而升發出的“善”與“真”的和諧,那如秋陽一樣明媚和寬闊的和諧。

兆林用一顆真摯善良的心直麵現實的世界,善良的關愛與真誠無疑是他這本散文集的中心話語。如他所寫:“人活著都很不易,都需要關愛與溫暖。”“我可以用這種真誠的感情去熱愛生活,熱愛生活中那些創造美、創造財富、善良的人們。”《我喜歡的幾句格言》)

藝術不僅僅是生活的記錄,盡管兆林這本集子寫的都是他真實的生活,但它仍然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它以濃鬱的真情和感人的事件,震撼著我們情感的深邃之處,抵達我們的生命經驗之中,在我們的心靈中碰撞而引起共鳴,並使我們的情感得到升華。

眼下可以說是一個散文之花盛開的季節,大文化散文、哲思散文、智慧散文、女子散文、城市休閑散文等等,不一而足,其中不乏隻見嘴皮不見心,隻見文采飛,不見作家人的作品,而兆林的散文都不屬於這些。這本散文集的每一篇文字,都是從心靈中蘸著血熱滾動來寫的,帶著讓讀它的人,心也隨之變熱的溫度。無論是苦苦的親情,還是真摯的友情;無論是對生活的關懷和思索,還是對人生對文學的執著,都是靠活生生的,細微的心靈深處的感覺和記憶來寫的,語言看似平常卻蘊含著深度和力量,對讀者充滿了真誠坦率和尊重,絕無絲毫“踐文”或煽情賣弄,表明了一個底力雄厚、品格純正的作家敢於把真東西拿出來的自信和自重。

在兆林的散文中自然也是不乏幽默和智慧的,如《到遠方去發信》、《筆情》、《永遠的魚缸》、《日本物語》、《感謝跳舞》、《幽默是青春的伴侶》、《戲說電視》等。不過兆林的幽默就像他平時說話一樣,素著麵孔、一副誠實的模樣,不露聲色地就藏在描述之中,讓讀者不知不覺中會心地發笑。或輕鬆、或深刻,決不玩語言技巧和智力遊戲。我相信會有更多的讀者喜歡這本散文集的,也相信兆林今後會有更多的好散文獻給讀者。

19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