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沉入忘我的境地險些走不出來,對作家強調的意念和思想反而不太覺察。比如男主人公為什麼自殺,我們可能隻想到強烈的愛戀讓他無法忍受—再追究下去,還有對朋友的道德承諾、對所愛一方的諸多顧及……好像還有許多,遠遠不止如此—作家對如此一個優秀生命的悲慟和惋惜、對他最後選擇的思考、選擇的全部理由,顯然還有無盡深意蘊含著。我們作為讀者,如果是更細心的讀者,就會從文字中、從一個個場景中,感受這些潛隱的存在—隻是我們無法清楚地說個明白,無法把這一切全部條理化。
比如作家書中對一個長工與女東家的深愛,對那兩棵菩提樹的濃筆重墨,對山河風物極盡情感的描繪,都蘊藏了意義和思想。這其中大多是難以直接說出的,而隻能在閱讀中意會和體味。一般的書評者總是對這部作品給予社會意義上的過分解讀,比如什麼反封建之類—因為當時的德國是從所謂的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過渡的時期,於是這種高論就十分盛行。其實我們平心靜氣地讀書、自然而然地欣賞,哪裏會有這麼尖利和及時的政治發現?這些“思想”不僅不太顯著,而且也可以說簡直就沒有—起碼作家沒有這樣的喻示,沒有這樣的想法。全書寫的就是我們人人都熟悉的人性,是青年男女的愛與被愛;美女遇到少年,少年又遇到無法克服的難題……全部的痛苦、無法解決的矛盾就在這裏。這種情形帶來的痛苦,不光是封建社會,即便奴隸社會也有,人在這時候的內心反應都是大致相似的。
不同的是本書向我們講述的故事、男女主人公,完全是歌德式的。一些特別的意味、思緒和傾向,都滲透在一行行文字和詞彙中,一切既解釋不盡,也沒法分離出來。我們所講的“主題”,如果真的存在,那也絕不是用邏輯思維即能加以概括。它沒有那麼便捷,比如不可能用一句“反封建”就算了事。要“反封建”也是我們在反,不是歌德和維特所為。
但是,我們可以從中得出“反封建”的結論,可以做出各種聯想和感想—作品一旦問世就開始了獨立生長,它可以讓每個閱讀者從不同的方向欣賞、總結、推敲。如果是一個格外多愁善感的人,一個對大自然充滿柔情的人,又會對少年維特最後的歸宿—長眠在兩棵大菩提樹下生發出無限悲傷的同時,產生一種回返自然的神秘和敬畏。每個人由於心情不同,閱曆不同,性格不同,各自都會得出自己的一些結論、發出一些慨歎。可見“主題”有無數個,它就散布在字裏行間,隨處都是;它溶解於整個篇章,化掉了,但是卻沒有蒸發。
談到這裏,似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對於小說創作來說,沒有溶解在全部文字中的所謂“主題”,倒有可能是不祥之物,它在許多時候都是可疑的和有害的。
就一部作品而言,作家以個人的思維方式、個人的語言方式講述故事,這才是主要的。這一切都是不可代替的。它所表達的思想,也正是包含在這其中的:無時不在,無處不在。
一部單純的愛情小說是這樣,那些看上去飽含妙悟與哲思睿智的書、複雜之極的書也是這樣。比如索爾·貝婁的《洪堡的禮物》,又是另一個絕好的標本。在這部五十多萬字的長篇中,一個猶太知識分子正在經曆婚姻的尷尬、朋友的貧窮潦倒和嫉妒、黑社會的敲詐,好多東西攪成了一團。因為它是一個學者寫的,主人公又是知識分子,所以字裏行間到處都是“思想”。思想的火花在劈劈啪啪爆響,閃爍得頻繁刺眼。我們打開書,隨便看幾頁就會覺得這是一個高深的思想家在講故事,隨處都有深邃的洞察。一個多麼複雜的思想的世界,這麼糾纏,這麼多悖論和辨析!它的質地,和我們剛才講的那些單純的愛情小說差距何等巨大。
即便如此,從道理上講,類似的寫法就一定比那些單純的作品在思想的層麵上更為深刻嗎?當然未必。這隻是兩種不同的寫法而已。後者局部的思想的閃光,其實也等同於形象,我們甚至可以當成故事去讀。這一切的背後隱藏和交織的,才是更加複雜的“主題思想”—那是作家整個的人、整個的世界觀。
一切都是通過語言抵達的。作家飽滿的表述過程,隨處都滲透著“主題”的因子。如果我們硬要把它從中提煉出來,哪怕像釀酒那樣,一點一點蒸餾的話,大概都很難做到。它蘊含在裏麵,既不能蒸餾也不能過濾,它就是物質(文字)本身。
我們特別強調作家在生活中的個人探索,強調這種探索要貫徹到底,貫徹到人生的最後一刻—這才是最重要的。一個作家無論在思想的探求上多麼曲折,隻要是真誠質樸地堅持下來,就是一個完整的過程。談寫作,談技術層麵的東西,談到後來會發現,所有這一切其實都是難以獨立存在的—它最終還是要退到後麵;而精神和靈魂,它們卻會慢慢凸顯出來。
所以說,一個道德激情特別強大的作家,一個思想上積極不倦的探索者,終究不太可能是技術上的低能兒;相反,那些嬉戲生活、沒有精神追求的實用主義者、機會主義者,倒是很難擁有出色的藝術表達。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與藝術有關的一切方麵,都需要作家的勇氣、意誌和恒心。
嚴格講來,我們今天談的不是某個技術的單項,而是觸及到了創作的核心。為什麼把它放在第四堂來講?因為有了這一講,才能把前麵的三講串起來。它其實是滲透在前麵三講中的,語言、故事和人物之中都有它的存在—語言、人物、故事也都是“主題”,因為“主題”就溶解在這些裏麵。
我們如果這樣理解小說的寫作,將這些元素能夠作統一觀,也就有了渾然一體的理解,算是跨到了門檻之內。
一開始講的時候我們要分開,把語言、人物、故事作為不同的單元,但是到了“主題”這兒,我們就得將它們合在一塊兒說了。隻有這樣,“語言”才算有了生命,“人物”才算有了氣息,“情節”也才成為人的行動。所以說今天這一課是最重要的。
討論:
“新寫實”的主題/學習和恪守/大耐性和大定力
有人問“新寫實”有什麼共同的“主題”?這可能要把人問住了。因為通常這是評論者說到的一個概念,寫作的人往往弄不明白。評論作品是一種專門的工作,它常常要劃分時期、劃分流派,造出一些新的概念,不然就沒有話題和抓手。具體到創作時,作家們大概會各寫各的,一直寫下去就是了。“新寫實”或許是一個時期裏某些寫作的概括吧?它們究竟有怎樣的傾向和內容,作家們可能不太了解。
比起上一代人,現在的一部分作者把“主題”和思想之類隱藏得更深,作品更客觀化也更瑣碎了。這和整個的文學流向是一致的,就是越來越內向,越來越繁瑣,並給予充分的展示。道德判斷是沒有的,盡可能地將主觀色彩淡化。
雖然不必急於否定潮流,但我們總結起來也會發現,文學小時代的一個顯著標誌,就是作家越來越沒有了義憤,沒有了好惡。一開始是隱藏它,到後來則是完全沒有了,沒有了任何是非觀念,怎麼都行,怎樣都行。這裏隻有利益,隻有名利得失,為了這些,其他的似乎可以隨時更換。
說到文學訓練,講得最多的往往是技術層麵。其實另一方麵更為重要,就是怎樣認真地生活,對社會的許多問題堅持思考—向善是最基本的,寫作隻是一種善行,說到底不過如此。寫家應該有義憤、有判斷、做人勇敢。當然勇敢也是不同的,不能強求一律,與拿刀的歹徒搏鬥是勇敢,一直堅持下來的頑強探索、努力學習和恪守一種信念,也是勇敢。一種韌性的堅持和不離不棄,有時需要更大的勇氣。
讀書要深入進去也不容易。我們有時遇到一些人談作品,總覺得他們說得有點別扭,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原來他們隻是翻翻而已,並沒有好好讀。他不過是讀了某個片段,粗枝大葉不求甚解,腦子裏是一些閃閃爍爍的印象。這算不得閱讀。他由此獲得的信息是淩亂的,而不是一貫和完整的。他的那種感動不是來自總體,更不是一點點形成的。這是最壞的習慣。這樣的閱讀對於學習寫作的人來說,會有極壞的結果。其實最好的讀者才會是最好的作者,這從來不會有什麼例外。
要真正走入作家創造的那個世界,才會讀出作品的“主題”,這等於尋覓他的精神軌跡……最近讀了石黑一雄的《浮世畫家》和《我輩孤雛》—以前讀過他的長篇小說《殘日》和幾個中短篇。這兩部似乎不如《殘日》,但敘事的沉穩、文筆的纖細和縝密是一致的。作者毫無浮躁,這與大多數商業時代的寫作麵貌迥異。他十分敏感,寫人的自尊,懷舊,一切都做到了十足的火候。石黑一雄的文風既是穩健的,又是華麗的。這讓我們的確觸摸到了一個新奇的個人世界:這份人生經驗是獨特的,令人領略一次不曾重複的生活內容,又好比一場深入的對談,是一種享受。他真正吸引我們的,是超出了商業物質時代的普遍精神水準—那樣的一種情懷和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