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講:主題(一)(3 / 3)

然而,這些感受並不完全是時代的隔膜造成的,因為同時代的另一些作品,在“小說套路”上就顯得更專業一些—可惜這其中的一大部分是通俗作品,在文學價值上反而要低廉許多。比如當時的一些言情武俠小說,單講結構和敘述就顯得勻稱多了。由此看來,那些不太在乎小說技法的人、一些似乎是小說行當之外的社會勸喻者,反而能夠寫出更具文學價值的上乘之作—這些人不是通常的“寫手”,不太注重結構情節之類的調度,也沒有太多的機心和匠心,反而具有了樸拙敦厚的氣息—這恰恰是最為可貴的一種藝術品質。

中國傳統是這樣,外國的也不例外。比如被現代西方作家越來越推崇的一部長篇小說《白鯨》,就值得後人好好研究。它被後來的專業寫作者反複詮釋和琢磨—整部書格外有生氣,但卻不顧章法大寫一通,顯然不是行家裏手做的事情。作者的議論有時很莽撞很冒失,再加上一章章一節節多餘的、笨拙的描敘,看上去稚嫩得可愛,也單純得可愛。這種氣質不是偽裝出來的,而是一種本色。麥爾維爾當過捕鯨手,真的在海上掙紮過困頓過,是海上生活的行家裏手—他不是職業作家,沒有通常那些職業氣。比如他為了顯示自己海上生活的博學,就不厭其煩地、細細地寫起了網具、帆、槳,寫海浪、各種鯨,寫熬製魚油的方法和過程。他的筆下太多捕鯨專業教科書才有的東西,這在專業作家看來是可笑的,大可不必寫進小說中。可是麥爾維爾並不這樣看。他覺得這也是“海上傳奇”的組成部分—既是“傳奇”,就要記錄,這正是鬧市裏的人最愛看的。

他的目的既單純又簡單,這在專業作家們看來也很有趣。就是這種泥沙俱下的、不管不顧的野路子,形成了《白鯨》獨特的藝術景觀。這部書今天看粗糲而又大氣,渾然天成,有一股陌生氣,是超越一般文學意義之上的罕見傑作。如果僅僅從寫作學的意義上看、看它的局部,書中的“敗筆”可算太多了。

類似的書還有《堂吉訶德》,這也是一本沒有職業氣和匠氣的小說。作者的書寫十分自由,它所贏得的獨特氣質,使後來在技法上處心積慮的現代作家們心生羨慕。

圖解和遊戲

作為寫作教科書,它告訴我們的往往是一些最基本的原理,即規律性的東西:小說要讓主題隱匿起來,一直隱匿到作家自己的心裏去;它起碼不要像論文那樣去論證一種思想、說明一種觀念,不能通過人物和場景、也不能通過故事去直接闡明某個道理。不然作品就會變得淺近、概念。的確,作家為了圖解一種思想,不遺餘力地去做一些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是很不值得的。

在以前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小說就曾經這樣做過。那時的小說家們忙著圖解一種思想,而且這些思想並不是作家自己的。我們知道,世界上即便再偉大的思想,隻要不是自己的,那也不能當成個人發現去詮釋;而且就算是自己的,也不能在小說中用來圖解—無論這種思想多麼時髦和多麼重要,小說家都不能用來做一部作品的“主題”。小說是一門藝術,它有自己的規律,硬是讓小說做一部社會機器上的零部件,是十分短視和淺薄的做法。

可是直到今天,我們要完全避開這條可笑的荒謬之路,也不是那麼容易。有人以為今天完全放開了,作家們簡直是願怎麼寫就怎麼寫,什麼愛啊性啊千奇百怪,上天入地,想象大膽自由五花八門—一句話,現在的作家自由多了,再也不必為“圖解”和“服務”而苦惱了。

實際上真的是這樣嗎?也不一定。真實的情況是,小說在這方麵一點都不樂觀—自覺或不自覺地重蹈覆轍的人仍然很多,他們不過是從圖解和服務於一種思想轉向了另一種思想。如果說過去的圖解和服務是因為受到強調和利誘這雙重力量的話,那麼今天也是一樣:強大的物質利誘。這對於小說的危害其實是一樣大或者更大的。

表麵上看文學的世界潮流走到了今天,早已經遠離了強勢和權力。小說從二十世紀初就開始寫虛無、寫荒誕和嬉戲,它嘲弄的就是秩序和權力、虛偽的道德。它不斷強化自己的自娛性,無責任無傳統無顧忌更無“主題”,什麼都可以遊戲,已是從未有過的恣意和放鬆。

可是細細地拆解“當代藝術”發展的一些過程和關節,我們又會心生疑竇,發現它並非那麼簡單。

現在它仍然在為這個時期的強勢服務,仍然是附和與跟從,隻不過是換了一種方法而已—它依舊在“圖解”,隻是換上了這個時期所需要的“思想”和“主題”。在這個時期,商業主義和物質主義要通過文學藝術作出表達—一部分寫作也正是這樣響應的。

人的鬱悶、心靈的荒蕪,隻是時代的一些副產品。打亂一切文化秩序,嘲弄一切倫理規範和行為準則,挑戰一切宗教精神,最後將所有的意義都歸結為物欲。人與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益關係,再沒有其他了。作家和其他人一起恍然大悟:這個世界上所謂的“真理”是不存在的,“正義”是不需要的,“公平”也是扯淡;原來自古至今,對人類的一切道德要求都是精神鴉片,是障眼法,隻有利益和物欲等現世享樂才是真正的目的和意義—簡單來說,現代商業社會的某些“文學寫作”正在走向這樣的認知,彙成了這樣的一股濁流。

而前不久,大約二三十年前,就在同一塊地方,還圖解和強調著“階級鬥爭”的主題—今天隻一轉身,就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換上了另一個主題。

在西方,現代主義將資產階級典雅的藝術廳堂弄髒了,所以那些利益集團最初並不喜歡它。當年的一些現代繪畫想到沙龍裏展出都不行,被認為是傷風敗俗。大多數民眾對一些現代畫也看不懂,覺得它們一味胡來而沒有什麼正經,沒有思想,也不健康,是些頹廢的玩藝兒。這是現代主義最為艱難的時期:兩邊不討好。但不久情況就改變了,利益階層終於發現這種虛無和荒誕頹廢可以“為我所用”。盡管虛無和荒誕是源於對物欲主義的絕望和批判,但這些完全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將其輕而易舉地導向相反的方向。因為兩極相通,二者相距並不遙遠。後來最早收購這些荒蕪怪誕、確立它們神聖地位的,還是一些大資產者。

這些荒誕和遊戲,原本隻是反抗資本主義的規則和現存秩序,它的創作者是絕望的、底層的—可惜僅僅是止於絕望,是嘲弄和推倒;再往前走,就走到了思想的對立麵、嚴肅與堅持的對立麵,恰恰最宜於投進資產者的天地大玩場,成為物欲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一個精神指標。

因為大家都在胡鬧,都在瘋狂地娛樂,誰還有時間心情繃緊。這種放棄和渙散當然是權勢階層樂觀其成的。而一旦社會氣氛走向嚴肅的探索,直接的後果就是求訴和反抗。任何一個時代,無論是極權專製還是財閥統治,他們都同樣厭惡精神力量的培育。

所以我們就會明白,為什麼那些權勢利益集團一度那麼喜歡“解構”。原來那些貌似大膽、瘋狂和肮髒的“藝術”,與強勢掠奪者在深層上本是一家—一種狼狽為奸的關係、主仆的關係。

這種關係的形成是有一個過程的,有時甚至是在不自覺中完成的。在物欲的誘惑下,小說家們開始琢磨怎樣改弦易轍,靠近一個時代的主題—這個時期不需要思想,隻需要跟從,跟從大的潮流和方向。一場大規模的“圖解”就這樣形成了,“主題先行”的習慣做法再次風行起來。從表麵上看作家們隻是在遊戲,不拘小節和頑皮荒唐,實際上卻沒有那麼簡單:他們審時度勢地加入了物質主義者的大合唱。

任何跟隨都是有利可圖的。而今與階級鬥爭時期的那種思潮從方向上看並不一致、甚至是完全相反,但其內在道理和本質意義卻是相同的—它造成的效果、對人的生存和藝術的損傷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寫作者放棄自己的探索,其作品的“主題”真的是隱晦了—壓根兒就沒有;可是他們的風格與內容又融入了整個潮流,水乳交融。這樣做並不難,因為他們對世界本來就沒有什麼探究之心,一切都無所謂,一切都為了市場、為了賣出。

至此,“主題”到底是什麼就慢慢清楚了—它是一個作家對個人、對自己置身的這個世界永不疲憊的探尋過程,是世界觀的形成軌跡。

隻要這個軌跡存在,他的作品就不會像一攤爛泥一樣萎泄在地。

它原來無處不在

如果我們看的是一部單純的愛情小說,如《少年維特之煩惱》《茶花女》這樣的書,它們從頭到尾講的隻是愛、思念、痛苦,似乎隻是兩個人的世界,一切都很簡單—書裏並沒有什麼複雜的、高深的思想啊。是的,它真的隻是一個樸素的故事。但我們前麵說過,小說的主題不應該是理論推導,不宜裝入“通過什麼說明了什麼”那樣的框子裏—它的主題和思想是通過語言和形象、通過故事的講述,於默默無察中抵達的。思想不需要如數擺在桌麵上,不能堆在那裏讓我們參觀。

我們的閱讀,最好還是放鬆下來,享受作家娓娓動聽的講述。小說家使用的是個人的語言,有一種特別的語調,我們隻需要跟住它往前走就好了,去經曆一次陶醉。這個過程我們也會在心底生發出一些人生的感慨,一些聯想。小說和我們以往聽到的那些愛得死去活來的故事不同,傳達出的意蘊、表達出的強度和深度都有不同。

如果僅僅是一個故事,那麼這樣的故事隨便讓一個人去講,我們還會同樣感動和入迷嗎?顯然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