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講:主題(一)(2 / 3)

也就是說,他對自己所處的這個時代是極其認真的,他在頑強地探索著人生的道路,並在這個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

人在不同的生活空間裏會有不同的看法,譬如說一個人從大陸來到了香港,麵對新的環境就會有一些新的認識,形成自己的見解。他對社會架構、民主製度、城市建設、自然環境、教育體係等等,都要有一些了解,做出很多具體的判斷。這屬於空間上的變化。

人在時間裏的變化更為顯著。比如一個人在前二十年對某些社會現象的看法是一個樣子,隨著時間的推移,今天又會有新的發現和理解。他甚至會對以前的判斷作出相當嚴厲的否定和批判。這就是不斷探索的結果,是對世界總體看法的又一次修正。

一個傑出的作家必然有自己的世界觀,有關於人類生存的形而上的思考。這是他整個創作的恒久的主題。具體到某一部作品,可能隻是詮釋這個主題的一個局部或一個側麵。所以他的每本書常常有所不同,既以新的麵貌出現,又不會使我們在閱讀中產生巨大的陌生感。我們會發現,他的所有思緒都像小溪一樣彙入了大河—這條河流彎彎曲曲,沒有中斷,沒有幹涸,一直流淌到人生的終點。

所以中外的作家研究,常常要用很大的篇幅來討論作家的人生道路、生活經曆。這有助於理解作家和作品。一個真實質樸的作家才會是有意義的,因為他的探索是切實有力的、不會中斷的、不曾跟著風尚流轉的。堅持獨立思考是他的本能,是生命的性質。如果反過來跟風追時,那就無足輕重了—這樣的作品“主題”裸露,單薄淺近,而且總是變化突兀。因為作者沒有什麼世界觀,對所處的時代也不會較真,隻是一個機會主義者、機靈的混世者,哪裏會有什麼真痛苦,更不會對這個世界保持一種頑強的探索力。作家既然無力思想,卻要表達自己的“見解”,那就隻好跟從潮流,跟從時尚的需要—作品的所謂“主題”在這兒肯定是不難找到的,這是一種概念化的表達,是對於一個時期的強勢的附和,是一些時髦的“思想”。在諸種強勢當中,市場是最大的強勢,潮流是最大的強勢。

總而言之,作品的“主題”受製於作家對世界的總的看法。所以我們常常看到,一個傑出的作家往往具有不可思議的頑固性格,這正是生命的品質所決定的。看風使舵的人可以當一個政客或商人,但不會是一個有價值的作家—就具體的作品而言,其表達可能有所不同;但所有的作品,大致都會具有跟風趨時的統一性。

要理解一位傑出的作家,最後隻能著眼於他的整個人生—一生都保持了對社會生活、對人性的頑強探究,最終形成了自己的見解、自己的生命軌跡。

他的“大主題”包括了社會的、生命的、美學的、哲學的、曆史的……無數個方麵,由此保證了每一部作品的思想深度,擁有了強大的精神支撐。他麵對的是複雜的生命狀況,他把一個生命在某個場景裏的所有可能都如實地再現,並始終保持了一種誠實和誠懇。這樣的表達怎麼會像一篇論文那樣,推導出一個清晰的結論?它常常是籠罩整個世界的困惑和不安,還有巨大的喜悅—要表述的一切是這麼深邃和繁複,所以很難用簡單的話語去概括和歸納了。這就讓我們明白,為什麼越是傑出的作家作品,其“主題”就越是難以把握—一百個讀者會讀出一百個“主題”;同一個讀者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也會讀出不同的“主題”。

奮不顧身的人

觀察一下文學史,那些傑出的作家往往是一些奮不顧身的人。這裏的“身”包括了小說本身,即寫作規範之類,而不僅僅是指身體的“身”。在一種激烈的情感中、在一種大是大非麵前,他們也許要忘掉“小說”作法之類,同時也忘掉自己在世俗生活中的安危,站在了“鬥爭”的第一線,戰鬥中連個掩體都不挖。

那時候他們的道德判斷不僅清楚,而且簡明銳利。他們忘記一切地辯論和爭執,把自己的見解悉數說出來。這時候作家或者通過人物,或者直接就是他自己,做出一些尖銳深刻的表述。他的思想是裸露無遺的—按一般的“小說作法”來講,作品的傾向是越隱蔽越好的,隻有這樣才會留下足夠的空間,讓讀者有多方詮釋的餘地。從這個角度看,作家的這種忘情言說多少有點犯忌。可奇怪的是他好像把這一切全都忘了,並不忌諱什麼。他們憑借更強大的自信力和執著力,從頭說起,旁若無人,不受技術以及其他種種約束,甩開所有的羈絆,縱情言說。

這是一些特別的人,他們的內心世界豐富而強大。他們那種忘情的訴說和表述,會形成一種客觀的張力、一種感人至深的力量。奇怪的是這非但沒有使作品的思想變得淺近和簡單,反而更為深刻—深不見底。強烈的主觀性走到了一個極端,又化為一種令人驚愕的“客觀”—作家忘我言說的同時,已經變成了一尊可以獨立欣賞的、無處不在的特殊“人物”,他和小說中的其他情致風物渾然一體,可以任人詮釋任人評論了。

可惜這大半是十九世紀以前的事情了,二十世紀以後的現代主義文學潮流中,幾乎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文學冒險者了。實際上對於一般的寫作者來說,那真的是一種冒險,是不可模仿的。因為說到底這並不是一種方法,而是一種不同的生命特質。換句話說,如果不具有那種極其獨特的靈魂,不具有那種幾乎是與生俱來的道德激情和生命自信,最好連試也不要試。那會讓人擔心,擔心變成簡單的說教,空洞蒼白,最後令人厭倦。看來“說教”要麼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生命現象,要麼就是一種慣於賣弄的惡習。

有人會指出一些現代結構主義作品—他們的作品中有大段作家自己的“言論”,那麼這和前邊說過的那一類作品有什麼區別?它們至少是相類似的吧?其實二者之間的差異很大,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同。後者僅僅是、或者更多是在形式方麵做出的探索,突出的是那種現代的“結構意義”,而不是其他。這種言說表現了一種“複調”和“多聲部”,正好用來表達他們對現代世界的懷疑、充滿矛盾的心緒,而不是十九世紀的那種孤聲決絕—當年那樣質樸和衝動的、堅毅的筆調,已經不複存在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時過境遷了。

即便是現代小說中能夠縱橫捭闔的思想家,他的言說透露出更多的也還是苦澀的自嘲。那大多是閑談式的、討論式的,顯得冷言細語。作家不是站在辯論席上的人,不是訴訟人和指證者。那種置身曠闊廳堂滿臉激動、不顧一切大聲言說的人,早就離去了—時代過去了,那已經是昨天的事情了。

說到這裏我們就可以明白,文學創作具有怎樣的複雜性和多麵性,它在許多時候是很難用“小說作法”一類去概括的,因為這些“作法”講的隻是常規,而最優秀的寫作者往往是要突破常規的。我們能夠用語言來加以表述的,隻是其中的一部分道理,更多的內容、它的一些特殊規律,就需要每個寫作者在漫長的實踐中去把握和感悟了。“文無定法”,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們所談的隻是一般的規律性的東西,是從前人的工作中概括出來的,是普遍創作現象的總結。可是所有這些經驗都是僵固的,正在進行的勞動才是活鮮的,它會因為不同的寫作而不斷地發生變化。

說到那些文學史上的“奮不顧身”者,他們當然是極少數,可以稱為文學的“異類”。我們不是從技法層麵學習他們,而是其他,是心靈。可是我們又知道,靈魂和生命特質是無法傳授的,它們的確不可以當成技藝來講解。文學的世界像生命的世界一樣廣闊,這其中發生什麼都是可能的。如果在寫作中簡單地模仿某一類,絕對地肯定或否定某一類,都有可能是武斷和莽撞的。

在小說寫作的曆史中,有人不太顧忌常規,從所謂的藝術法則來看,似乎是一些逆行者。章法對他們不太管用。我們可以在名著中找到許多這樣的例子—奇怪的是這一類作品不僅讓讀者感到有趣,還令職業作家、那些聲名顯赫的現代小說家也極為推崇。不同的是一般的讀者隻會覺得好玩和吸引人,而專業人士看取的則是更內在的東西,表現出職業式的費解和好奇。比如中國傳統小說《老殘遊記》《鏡花緣》等,其中的作者所宣示的理念部分,在今天看來不僅裸露,而且還有些粗淺和絮叨;從結構上講,也常常在不合時宜的地方出現這一類文字—往往是為了引出一段情節,作者就提前宣講起來,然後舉出一些事例來加以說明,證明自己的見解是正確的。小說的骨幹部分、一些故事和人物情節就是這樣形成的。這多少有點笨拙,是寫論說文的方法。這些例子在中國傳統小說中十分常見,使人覺得中國過去的作家是極為看重“主題”的,他們不但不忌諱不害怕“主題先行”、不擔心作品為某種理念服務,反而還極樂意做一個思想宣示者,時不時地提醒讀者注意他的“見解”,唯恐自己發現的那些大道理被人物和情節埋沒—這和現代小說理念相去太遠了。

按理說這些傳統小說一定是失敗的,可事實上卻並非如此—我們常常被其中的人物和場景所吸引,到最後完全忽略了作者的宣講。這些宣講也許隻有某些分析小說的人、那些評論者才會注意,而大多數賞讀者是不太在乎的。作家一再強調的“思想”和“發現”,他們的見地,在我們今天的讀者看來大多是不重要的。更有趣的是,他們的這些理論闡述,在很大程度上是與小說人物以及生活描述脫節的、沒有什麼深密關聯的。

用現在的文學眼光來看,這些傳統小說的寫作技法是相當業餘的—沒有結構方麵的勻稱感,沒有敘述的嫻熟和圓通。讀中國傳統小說,的確會時不時地有這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