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講:人物(二)(3 / 3)

無論是人性裏極其陰暗的,還是極其美好的東西,都是生命的組成部分。作家對人性的理解力是基本的能力,這種能力越大,當然就越是卓越。以前的蘇聯有過一樁文學公案:一位很有權勢的將軍對一部描寫部隊生活的作品大加撻伐,理由就是作家根本不懂他描寫的對象,作家壓根就沒有到這支部隊裏生活過,因而就是編造和汙蔑。當時的高爾基為作家辯護,用了一個比喻:用將軍的話來說,那麼一位做飯的大師傅要熬出一鍋好湯,就一定要跳到鍋裏才行?

比喻隻是比喻,解決不了複雜的文學理論問題,但高爾基總算機智地回答了一位粗人,用比較能夠讓粗人理解的話來說明一種事物,所以是成功的。同時這也闡明了一個基本的道理,就是作家一生寫出的東西會有很多很多,這其中的絕大部分是不必、也不可能親自經曆的。這就要借助於作家對人性的理解力。

比如說一位很善良的作家,卻寫出了最陰暗的“人物”心理。他當然沒有做過那些陰暗的事情,但是卻會洞悉。這在讀者那兒也是一樣,讀者心理不陰暗,在閱讀中卻會理解作家所描述的陰暗。這種理解力是自然而然的,既來自先天的素質,也來自後天的經驗。

不要說寫人,就是寫動物,比如我們寫一隻貓,也要依賴這種人性的理解力。我們不是貓,我們怎樣把它寫得更像一隻貓?貓有貓的世界,這與人的世界是不同的;但是我們不要忘記,所有的貓的世界,都是我們人類所能理解和感知的那個世界—這仍然要借助於自身的全部體驗和經驗。在寫這隻貓時,我們個人的經驗就給了它。原來貓作為一個生命,既有你所理解的它們的獨特的生活內容,也有像你一樣的喜怒哀樂。別說貓,就連小鳥也是一樣—它在深入人性的洞察者麵前,可能也並不神秘。

對待一隻貓尚且如此,對待一個人就更應該如此了。有人為了增加對人性的理解力,就積極“體驗生活”—這雖然沒有什麼壞處,可也沒有多少好處。因為認真生活就是最大的體驗,日常的積極和專注比什麼都重要。反過來,在一種專門的方向下、過於明確的目的下去體驗,反而會降低了對生活的專注和誠實。

還能聽到一些奇怪的議論,說某位作家寫的那些人物之所以太淺表、太軟弱了,關鍵問題是作家本人太善良了,他(她)不願把人往壞處或狠處想。這不算個好理由,因為這與作家的善良沒有關係,隻與他(她)體悟和洞悉事物的能力有關係。善良的人把握起那種美好、醜惡和陰鬱反而會更有力,因為他(她)會更敏感,麵對那一切的時候會更衝動。他(她)很難容忍也很難平靜。他(她)比一般人更為強烈,隻能是這樣。

市場的說服力/人民體現在時間裏/渺小的依附者

市場會讓作家膽怯和軟弱嗎?大概會的。就像市場可以給作家壯膽、讓作家變得信心十足一樣。不過這隻是一般的情形。一些最倔強的人、一些真正傑出的作家是無所謂市場的。好評論家和好作家是一樣的,都無所謂市場。為了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和認識,市場的窗戶必須關上。叫賣聲此起彼伏,創造性的工作就沒法做下去,我們可能都有這個體會。作家怕吵,而市場是最吵的。

為市場而奔忙不是作家的事情,而應該是商人的事情,這是不須討論的。把市場掛在嘴上的也往往不是作家。所以這樣的話題可以忽略。不斷有人呼喊某本書的暢銷,呼號成功,這和文學寫作其實是沒有關係的。市場所能夠說明的文學價值不過是九牛一毛,真正具備判斷意義的,還是曆史的角度和超越的眼光。

有人動不動就說“人民”如何,仔細聽下來,會發現他們並沒有說“人民”,而是在說“烏合之眾”—因為“人民”是體現在時間裏的,是一個曆史的概念,去掉了時間和曆史的因素,就隻能是虛假的“人民”了。他們沒有界定也沒有比較,沒說是在這一兩年裏“人民”的選擇、還是漫長的經過實踐檢驗的“人民”的選擇?到底哪一種“人民”才更像“人民”?他沒有說。可是我們稍有經驗的,都知道哪一種“人民”才更可靠一些。

有人以現實情況為依據,說暢銷的文學作品一般是比較差的。他用了“一般”兩個字,就沒有把事物說絕。經過了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甚至再長一點的時間,還仍然能夠為許多人所重視的書,才會是好書。一個人在藝術判斷方麵無論多麼聰明,都需要時間的幫助。因為一個人難免愚笨,許多人就會好一點;特別是經過了很長的時間之後,有些潛在深處的道理也就慢慢泛上來,讓人明白了。

在藝術評判方麵的勢利眼是最害人的。市場和權力常常是依附的對象,從外國到中國幾乎沒有什麼例外。藝術家最需要戒備這個。這是個品質問題。從一位作家作品中塑造的“人物”中,也能看出是否依附,這就像從評論家推崇的傾向和口吻中也能看出是否依附一樣。

一本書當時特別暢銷、後來仍然能夠留下來的,也不是絕對沒有。這要看身處哪個時代—如果是一個商業主義娛樂主義盛行的時期、一個國民素質很低的國度裏,一時暢銷的作品就尤其可疑。在這樣的國度和這樣的時期,也許必備的暢銷條件就是低俗和拙劣,就是無思想無內容無操守。

昨天在一個場合聽到,有個地方為了讓人多讀書讀好書,一些責任感很強的智識人士發動了一場“焚書活動”,把那些所謂的暢銷書一把火燒了。我覺得這樣做太極端化也太激烈了,完全不必。他們可以提醒和分析,讓別人去思考。這裏還有個寬容的問題,因為給予時間,相信時間,就是一種寬容。時間和空間更寬大,也更包容。

人類在幾千年裏形成的藝術和思想的標準,不像我們當代人認為的那樣容易改變,不會變化得那麼快,不會一下子全反過來。哪有那回事。我們當代人很容易被時尚幹擾,被浮雲罩住。實際上我們人類的標準是經曆了漫長的時間才固定下來的,要改變起來很難—因為這些標準是正確的,高尚的,一時很難找到什麼替代它們。

我們於是不得不靠近那些標準,不得不固執一點耿直一點。所以表現得有點保守的人,往往是比較靠得住的。大家都“現代派”和“後現代派”了,隻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老實人,這幾個人也很可貴。他們可能並不是落伍者,而是想得更多的人,不那麼簡單;也許他們要求得更高。這些事情可以在寫作中慢慢體會。

感悟力被他人傷害/電器說明書/往天上扔帽子不頂用

人的感悟力來自後天的生活,也來自先天的本能。大自然是培育想象力的最重要的母親,人從出生起就開始默默地接受她的教育。人離開了大自然,被關起來,關在一個似乎是充滿藝術知識的大殿堂裏,那種感悟力卻會褪化。

我認識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隻受了最基本的教育,可是對文學作品卻有著極高的鑒賞力和識別力,很容易被作品的情境打動。後來他上了有名的大學,學曆越來越高,接受最現代的理論多了—這種“結構”,那種“文本”,“能指”、“所指”之類,聽下來記下來,記了幾大本子。他是個老實孩子。結果後來再看作品,一打眼就找“文本”,找“能指”和“所指”,其他也就看不到了。他再也不會為文學所感動了。顯然,他的感悟力被傷害了。這是個不幸的孩子。

離開了大自然,進了城,這是個危險的事情。怎樣將城裏的危險降低到最小,是我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其實我們並沒有多少更好的辦法。對文學的認識,最管用的還是那些實際勞動、那些現實生活所給予的東西。有人不講高深的理論,隻說一些很質樸的話,可是我們聽了會覺得很靠譜兒。另一些人戴著眼鏡,係著領帶,西裝革履還滿口術語,好看是好看的,但不解決問題。

前邊說過了,有一些孩子天資很好,給他一部作品,看了以後就能準確無誤地把自己的感動說出來,聽者也深受感染。我們會覺得這個孩子有天賦,他對作品的接受力那麼強,這種能力是天生的。他把這個作品的妙處,隻用幾句話就抓住了,而壞處也一看就知道。可是當他上了大學,四年本科下來,再往上讀一點,一般來說就不太行了—有的還變成了文學閱讀方麵的愚人,基本上報廢了。

為什麼?民間有人講一個古代劊子手的笑話,說因為職業的關係,他在街上見了人,總是習慣地看對方的脖子—那是下刀的地方。他已經養成了一種職業習慣。那些被傷害的文學孩子也是一樣,給他一部文學作品,他一打眼就找可以使用現代概念的地方,以便及時套上那些框框。他根本看不見作品,目無全牛了。想想看,這種境況下寫出來的文學批評會是什麼?魯迅說得好:“你不說我還明白,你一說我倒糊塗起來了”—他們會把一篇文學作品的評論寫成電器說明書。

好的導師重視中國的批評傳統,如中國古代的《詩品》《文心雕龍》,那麼深邃卻又貼近了作品。比如對作品的激賞吧,他們能夠在裏麵陶醉,陶醉而後才有評論。沒有陶醉,連微醺都沒有,怎麼可能深入?當然,西方的理論體係也有可取的方麵,但要取其好處,不能走偏。不然就是害人。如果隻讓孩子們受幾年程式化的教育,最後授學位時穿上黑袍,戴一頂很怪的帽子,那也無濟於事。不少學校照學位照片時,還讓學生往天上一齊扔帽子……這是無濟於事的。

今天就講到這兒。

2010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