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煙火氣偏重了一些,《金瓶梅》則有許多黃色段落。但它們的本質仍然不同。有人羨慕“成功”的黃書,模仿起來卻更加等而下之。書的品格是藏不住的。這裏不在於寫什麼,而在於怎麼寫了。《聊齋誌異》是極有趣極有魅力的,可惜字裏行間好似有一股不潔的氣息。《紅樓夢》要比《聊齋誌異》好。《聊齋誌異》裏麵的煙火氣更重一些。
在這個欲望滿漲的特殊年代,隻要寫得髒膩,有人就會興奮起來,說生活比它還要髒,越髒也就越是真實。這是一種末日論調。那些大師們其實更有力地寫出了生活的髒與黑,可他們並沒有隨著爛掉,而仍然是清潔的。
有一部外國書很像《紅樓夢》,但要早上好幾百年,叫《源氏物語》,是日本的一個女官(紫式部)寫的。
這是讓人特別喜歡的一部長篇,豐子愷翻譯得也好。這部世界上最早的純文學長篇小說,雖然煙火氣也有,但比《紅樓夢》澄明純美。它寫的那些愛戀男女比《紅樓夢》還多。這是了不起的一部書,它誕生的時代又那麼早,寫得高雅,細膩,有一種特殊的才情、別致的意境。
它和《紅樓夢》一樣,也主要寫皇族和京都的生活,寫王公貴族的往來,特別是貴公子與宮女之間的愛情—也有一些不是愛情,無非是愛欲和性的東西。男女在一起,分手的時候掏出一首詩—這詩或是她自己做的,或是抄的白居易的,大半都是歌頌和回味愛情的,留給這個人,然後就走開了。類似的情節不斷地重複,奇怪的是讀來不覺得它的表現手法平直蒼白,而是趣味無窮。每個人物就像在眼前一樣。
前一段上海舉行作文比賽,一個學生寫了《源氏物語》的讀後感。一個初中生能讀《源氏物語》,那得有多大耐心。這種閱讀也考驗了作者的情趣和水準—他果然寫得很好。所以我們常常說,文學才能有一部分是先天的,不是學來的。有的孩子從很小開始,就容易對某些文學情致敏感,迷於文字,專注於表述的細部,被很特殊的東西所吸引—像這篇讀後感的作者,那麼小的一個孩子,卻能從頭細細地看過《源氏物語》,並有深入的理解。
作者的權力/人物的自由/作品的主觀與客觀
一部文學作品就是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的締造者當然是作者。作者的幸福也在這裏。可是當他擁有的權力太大了,有時就要做一些出格的事,比如過分地幹涉其中一些“人物”的行動和思想。特別是思想—要給“人物”自由思想的權力。
這個世界裏包含很多的思想、很多關於生活的獨到解釋和表達。但我們知道,作家一旦創造了這個世界,就像上帝一樣,不要輕易地現身、不要在這個世界裏隨意地大聲宣講了。所以,我們都同意這樣的觀點:讓思想通過“人物”和情節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這就是形象的作用,從他們身上體現出來的東西,往往大於直接說出的所謂“思想”。
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回去看一下米蘭·昆德拉最好的兩本小說:《玩笑》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們可以比較一下它們的不同在哪裏。《玩笑》是早期的作品,更動人更飽滿,它的“人物”是比較自由的。後來作家名氣更大了,權力好像也更大了,表現在作品中,似乎就多出了一些專橫氣。《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運用的技法,包括探索的各種各樣的哲學思想,也許很高明。不過這種高明的很大一部分,不是由“人物”體現和流露出來的,而是出自作家本人的言說和宣講。他的“人物”隻是作家的道具,本身並沒有什麼自由。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獲得了較前更大的反響,很多人就把它當成了作家的代表作。但我覺得作家既然自己站出來了,幹預得這麼多,“人物”已經沒有大的作為了,這可能並不是什麼好的兆頭。
雖然這本書寫得極為聰明和漂亮,那麼隨意、和諧而又極其巧妙地把思想、哲學、繪畫和音樂融合在一起。這讓人想到一個高超的雜技演員,嫻熟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讓觀眾眼花繚亂,歎為觀止。每一個有寫作經驗的人都知道,要做到那個火候是很難的。從結構上看,一會兒來個“誤解小詞典”,那些詞彙辨析插在裏麵,卻不讓人覺得突兀,在情節發展上與主人公情感的波瀾起伏揉在一起。它講故事,講背叛,講反抗,講個人主義,講自由和獨立……這方麵的思辨又結合了當年捷克布拉格的社會生活現象,算是渾然自如。但總有點賣弄,雖然還可以忍受。
這是一部主觀性特別強的小說,作家本人是這個世界裏的絕對主宰,“人物”基本上沒有了地位。
現代讀者其實是講究小說客觀性的。客觀性就是把作者全部的意圖、觀念,用茂長的語言和曲折的情節、壯碩的“人物”覆蓋起來,使人覺得這個世界裏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所以這個世界就有了詮釋不盡的、無窮的魅力。
反過來,小說的主觀性太強了,讀者就會自覺不自覺地排斥它:作者強加給我們的東西越多,我們的反抗就越多。讀者隻需要看書中的“人物”,看他們的行動和故事,不需要作者的觀點,尤其不需要作者在一旁解說。所以,聰明的小說家會把自己的意見掩藏起來。
但是事物也不能做過了。現代主義的寫作越來越巧妙、越來越客觀,也越來越刁鑽。這帶來一個問題,就是作家太謹小慎微也太聰明了,他們很少表露自己的好惡。
米蘭·昆德拉來了個反其道而行之,結果令人耳目一新。但就我個人的閱讀感受來說,我更喜歡前一本《玩笑》。
偉大的尺度/大動物的野心/借氣/勇氣無所不在
我們生活在現代時空裏,我們作家的“說”,已經與十九世紀的大師們完全不同了。那時候他們更為直率和勇敢,該說就說,奮不顧身。隻要是質樸的,就會格外感人。能夠打動當時的人,也就一定會打動未來的人。我們今天再讀托爾斯泰的那些言說,仍然會被那種固執、樸實和真誠所打動,會深深地感動。隻有大師們才有這種感人的力量,這來自他們的人格。
從這兒來看,所謂的“客觀”還是“主觀”,完全是因人而異的。我們現在的小說家太聰明了,一會兒自己說,一會兒偽裝成作品中的“人物”來說,可惜總是讓人覺得有些問題:不那麼真切和感人了。我們很少在這種言說麵前產生一種崇高感、獲得一種力量。當年的大師們要說就自己說,他們不會偽裝成某個“人物”來說,這其中的區別就在這裏。“現代主義”隻有卓越,沒有偉大。
在評論“偉大”的時候,我們的尺度也許很難更換。這是沒有辦法的。就像動物,後來的作家越來越漂亮、越來越刁鑽,動作機靈得就像一隻猴子,或者像黃鼬一樣,無比狡猾無比漂亮,花樣無限,靈巧到了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而古典的大作家,隻會讓人想到一頭大象或犀牛。他們動作穩健,甚至有些笨拙。但他們畢竟是大動物。
西方有一位作家說過很有名的一句話:大動物都有一副平靜的外表。這更加讓我們明白,小動物才不停地折騰。
由於時代的變遷,食物、水和空氣都變化了,人在變,人的精神在變,我們已經長不大了。“現代”產生出一個精神巨人,不是願意不願意的問題,而是極少那種可能。山水汙染了,食物汙染了,各種農藥和工業廢氣散布在空氣中,要呼吸就無法逃避。所以不再會產生那種大動物了。恐龍絕跡,老虎罕見,大象減少,這是時代的命運。
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把某種野心一塊兒滅絕了。向往大動物的心情還是要有。這就要試著回避一些“現代”毒素,吸收一些不同的營養。顯然需要更多地閱讀古典。中國的古典,它的精神力道、它的氣概,永遠存在那兒。看《古文觀止》,何等的氣魄,何等的精湛。這些都來自古典時期,來自那個時候的山脈天空。現在時過境遷了,天地之間沒有那種氣了,於是我們就要回頭借氣。借司馬遷的氣、蘇東坡的氣,還有,借托爾斯泰和雨果的氣。呼吸一點那時的空氣,這太重要太難得了。
也許我們沒有必要較上勁兒比誰更“現代”,一味地追趕這些現代的怪異,不問青紅皂白地模仿“垮掉派”及其他,或更後來的什麼東西,連日常生活也學:晚上喝酒狂飲,吸毒,同性戀……這不過是一種可笑可悲的自戕。
我們在這裏幾乎一直講技法,這對於初學者是重要的,但是未來再要往前走,最重要的可能並不是這些東西。一個人的精神坐標找不準,寫作的動力也不會強大,技法也不會精湛。作家如果始終葆有強大的道德激情,就會擁有難以遏止的表達欲望—其他的一切也就好解決了。
所以,我們認為作家具備了強大的道德勇氣,他在藝術技法方麵的探索就會同樣執著。或許我們要遠離那些現代病毒的感染,不必相信某些奇談怪論—有人認為一個現代作家越是沒有是非感、越是沒有倫理道德、越是下流,就越是能夠寫出高超的傑作。這真是一派胡言。
一個傑出的作家當然要永遠站在弱者一邊,對不公正耿耿於懷。這個身份決定了他始終是一個反抗者,一個忿忿不平者,一個特別善良的人—如此善良多情,怎麼會忍受生活當中的黑暗和壓迫?對那種極度貧困、以強淩弱,任何時候都不能夠容忍。有了這種衝動和牽掛,又怎麼會在區區技法上輸給他人?你的勇氣將會無所不在。
作家的基本能力/生活的專注和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