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講:故事(二)(3 / 3)

有人從其他書上搬來一個故事、一些人物關係,然後將故事發生地換掉了,把人物生活的環境換掉了—這先不要說有沒有抄襲的問題,僅僅就創造來看,也是荒謬的。

有人將故事和人物遊離/隔離於社會生活,當成一種所謂的寫作手法。這是無稽之談。作家離開了對社會和人生的強烈關注,沒有憂慮和牽掛,沒有責任感,其他是談不上的。寫什麼故事塑造什麼人物,是由人的器局決定的。器是器具的器,指貯備空間;局是格局。作家的經曆不同,家世不同,品性不同,包含力就不會一樣。有時談風格之類,都不能脫離人的器局。所以一個好的寫作者,首先要有一個大器局,這樣講出來的故事、描述的人物,都會是不同的。

有的作者過一段時間就會枯竭,講故事的能力明顯下降:他心裏裝的故事就那麼多,再生力不行。這與人的經曆是有關的。從小沒經曆多少事情,隻靠看書和聽人講,最終是不行的。如果一個人有複雜的閱曆,有深厚的人生經驗,那麼他即便原有的一些故事講完了,心裏還會再生,會源源不斷。

從這個意義講,年輕寫作者投入生活的認真態度就很重要—當然生活是無所不在的,生活是各式各樣的、表述也是各式各樣的;但無論如何,盡力去理解生活,關心眼前和過去,從小養成一種探討力和追究力,當然是最好的。令人不安的是,有的因為年輕或別的原因,寫作越來越從“社會”層麵退開,往“人”的層麵接近,隻熱衷於寫“人”的故事—殊不知人和社會是血肉相聯的,它們本來就是無法分離的。還有,從外部空間退到內部空間,寫鬥室寫內心,描述對象越來越縮向內部;再不就是幻想神秘的星河、天外……道理一樣,就是遠離了現實—縮向內部、縮向內心,這是網絡時代的痼疾。

當代文學有些不舒展,對大自然喪失了關懷力和表述力,視野狹窄。文學關心的東西越來越小,漸漸也就沒有了描述大故事的能力。

流動的河水/現代主義不能被固定化、標簽化、概念化

現代主義作家寫出了一個時代的真實,他們從手法到內容都與過去的經典作家不同。比如說卡夫卡,他就寫了扭曲和異化的現代,寫出了那隻著名的大甲蟲。後來受他影響,包括中國作家,寫類似的“大甲蟲”就太多了一點。

實際上那些關注社會問題的作家,寫不寫大甲蟲都沒有關係,在寫人性的扭曲和異化方麵,都會很現代的。比如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他們沒有寫大甲蟲,但在現代性方麵,在那個年代裏同樣是傑出的。現在有一種誤解,好像作家越是不熟悉社會生活、底層生活,作品也就越是“現代”—更多地寫怪異故事……這隻是一種模仿,說到底是一種“老土”。

一些大的曆史事件影響了一個民族的未來,給億萬人的心裏留下了創傷記憶,會對現在和未來沒有影響嗎?你關心自己,想沒想過自己正生活在一段延續的曆史裏?真正關心自己就要關心過去。當今的很多問題,實際上與我們沒有經曆的那段曆史緊密相聯,無論願意還是不願意,都沒法改變它。要理解今天就得了解昨天。

作家的好奇心表現在怎樣對待那些自身沒有經曆過的東西。命運是一個連綿不絕的過程,從民族的命運到個人的命運,說白了隻不過像流動的河水。一條大河無法視而不見。

研究講故事的方法,是為了更好地講故事。怎樣抵達高潮、環環相扣的懸念,都隻是方法而已。現代主義因為手法上的晦澀,有時要與商業主義對立,但它不是走到了一個盡頭,而是繼續發展。現代主義不能被固定化、標簽化、概念化。比如說那些曾經極力模仿西方的現代小說作者,其中有的就轉向了很傳統的敘述,但這種“傳統”與四九年前後的那些作家差別已經很大了。可見並不是簡單的倒退。剛開始的模仿是稚嫩的,比如在小說裏邊不加標點,或學學拉美歐洲什麼的。那都是外在的符號,真正的現代主義是骨子裏的,更多的還是精神層麵、思想層麵的。

“幾零後”不值得驚訝和標榜/告別大家的忙碌

對自己沒有經曆過的一些曆史關節,投入相應的精力,等於做功課。我們不可能凡事都去親曆。曆史跟眼前的生活緊密相連,與時下的精神潮流發生著重要的關係。尋找那些陌生的東西,理解它,這需要時間。所以一個小說家的閱讀很重要,包括讀很多曆史檔案。如果要寫、要追究的問題很多,要表達的問題很深邃,寫更開闊更飽滿的東西,知道的事情當然是越多越好。我們不能用“沒經曆”來寬容自己。

每個人都是“幾零後”,都年輕過,然後都會蒼老,這不是個值得驚訝和標榜的問題。時間比我們大家想象的要快得多。如果每一代隻關注眼前這麼小的一塊,人類就沒有希望。

需要做點完全不同的事情。你要“另類”,可是你會發現如今都在“另類”,這不過是另一個俗套。說到寫作,這不是選擇方向問題,而是才華問題—具有了超人的洞察力,就不會去打人海戰術,他會永遠記住:我們不是一夥的,我們不是一代的,我們不是一幫的,我就是我,我要做自己的事情。

一代人、一代寫作者都在忙什麼題材、什麼方法,這個要留意和當心。我們要告別他人的忙碌,走自己的道路。可是即便這樣做,你仍然還要深陷“這一代”之中,因為你不可能不帶有這一代的印痕—隻是稍稍擁有一點個人的東西,都會很難的。可見不自覺中帶上的那個烙印已經很深了,如果還要故意沿著那個烙印去鐫刻,就會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無論是哪一代,相對來講都有普遍的詞彙、普遍的主題、普遍的內容,我們不過是想法離開一點、盡可能地離開一點。

如果一個五零後或六零後,他熱衷於三零後四零後專注的一些問題,這個作家不是很好、不是讓人耳目一新嗎?

電影與小說/藝術與藝術產品/“包子好吃不在褶上”

電影是用畫麵講故事的,這與小說不同,小說用文字—注意,是文字,而不是語言。許多人的習慣是,遇到名著盡可能不去看由它改編的電影,讀完了不要看,讀之前也不要看。因為這個電影會大煞風景,幾乎沒什麼例外。越是好的文學作品越是這樣。差一點的,二三流的作品還有可能改編成一部不錯的電影,但傑出的作品就永遠沒有機會了。那是作家極其獨特的創造,而且有一萬個讀者就會有一萬個感受。對文字的想象是沒有邊界的,比如它說這個人漂亮,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想象裏完成,結果都不會相同。如果由一個漂亮演員固定下來,無論怎樣也還是局限為一個。比如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電影簡直糟透了。其他的也差不多。

電影移植小說,這是完全不可能的。電影與同名小說壓根就是兩個不同的作品。沒有一個導演能夠把小說搬到銀幕上。作家不要指望這個。一個是語言藝術,一個是視覺藝術,相互轉化很難。真正的藝術隻會是生命個體的獨創。而電影是導演演員的多人合作,這就不是生命的獨立創作了,所以嚴格來講隻能是“藝術產品”—即“運用藝術手法製作出來的產品”。

三四流的小說為什麼有可能改編為一部不錯的電影?因為那不是典型的語言藝術,不是生命力強旺的個體創造,那裏麵的人物和情節元素較容易跟他人達成一致和妥協,於是變成一件比較好的“藝術產品”。《飄》這部電影就很好,換了《戰爭與和平》,電影會再現原著嗎?拍出來,給大眾,特別是沒有能力閱讀的大眾,這才是目的。

有些商業上很成功的電影,看一看簡直拙劣到可怕。因為宣傳力度大,引起人們的好奇,反正隻看那麼一遍。很娛樂的逗小孩玩的東西、或根本就沒有什麼思想內容的東西,更容易轟動起來。藝術是思想和情感,是人性,是讓人感動,不是高科技展覽。真正的藝術品可以是非常樸素的,是人的故事。有的電影搞人海戰術,又亂又吵。這是無能的表現。一件作品裏沒有思想和情感,打動不了人,吵鬧隻能令人厭惡地躲避。真正的藝術是讓人永遠不再忘記的人物命運,情感的濃度會非常之高。

樸素的故事也會非常感人,作為一部電影,如果導演沒有強大的思想掌控力,那就講個樸素的故事好了。真實和樸素的情懷就很深刻。

從電影講到小說,其實都是一樣的:那麼多現代方法,目的無非是要幫助我們工作,而不是傷害我們的工作。方法再好也要會用,不然就會受到傷害。它無論如何都是技術層麵的,是表層的。還要回到內容,回到精神和情感方麵—這些才是我們的立身之本。技術無論怎麼複雜,它在作家那裏還是雕蟲小技—但技術又與內容緊密相關,會深深地影響到內容。

膠東有句趣言說:“包子好吃不在褶上”,那就是在說形式和內容的關係。好吃的包子要靠好的餡子、好的麵粉—如果這些不行,隻捏出一溜好看的、花花哨哨的褶子,也是無濟於事的。所以我們講了小說的故事技巧,說到底還隻是屬於“包子”的“褶”而已。

今天就講到這裏。

2010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