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講:語言(二)(3 / 3)

有人說自己生活在海外城市,生活在一個現代都市,從小接觸洋物,愛喝可樂,愛看西方大片。這不要緊,這都是好的,因為這也是學習,是十分需要的文化營養。但是你卻不能因為這個割斷了與中國古典文學的血脈聯係,不能忘記血液裏流淌的東西。隻要是一個中國人,隻要用漢語寫作,就必須熟練地運用這門語言,能夠如數家珍地談論自己民族的一些重要文學篇章、重要作家。

無論中國古典的閱讀多麼艱難多麼坎坷,無論在理解上麵臨著多大的障礙,都要堅持下去。如果沒有這個功課,症候就會越來越多,要遠行是困難的。

個別寫作者會逞一時之興,不要說遠離中國古代經典了,就是開口必稱的外國作家,也隻找幾個狂士怪傑—這也是西方文學的一枝一蔓,不是全部,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有人可以讀外國原創小說,直接讀原文,如英文和德文,並認為這樣可以省卻中國典籍的鑽研。這是兩回事。沒有中國典籍和中國古漢語的滋養,語言肢體上的關節不可能長好。

我們的表達工具是漢語,血脈是中華,生來就決定了要把自家功課修好。有了這個基礎,再去讀十九世紀以來的大家,讀西方經典,讀海明威福克納索爾·貝婁石黑一雄等當代作家,一路下來會有更多的感悟和心得。在我們的東西方文學經驗中,在長期的學習中,屬於我們個人的語法才會漸漸靈活起來,形成自己的造句方式,有自己的語言。這個過程漫長而又有趣。

造句這種事兒並不新鮮,從上小學到初中,都有這個課程。給你一個詞叫“痛苦”,讓你造個句子,把它用上—我們造句越來越“痛苦”,發現就是那麼一套,講來講去總也沒有新鮮感,從十幾歲學習寫有趣的好句子,到了六十歲,還是要為好句子操心。

大概這是一個寫到老學到老的問題。

記得小時候,如果找到了一個獨特的句式,都要興奮半天。它真的是屬於自己的—不僅把那個關鍵詞用上了,而且還用得別致、犀利、怪異,放射出個性的光芒,心裏忍不住就會得意一陣。那種感覺是難忘的。同樣是這些字、這個詞,為什麼換一個說法就變得這麼有趣?無數有趣的句子組成了一篇文章,這當然會好。反過來,無數平庸的句子組成了一篇文章,後果可想而知。

我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好讀者,像許多人一樣,我在讀中國古典的時候也有心灰意懶的時候,在語言的障礙麵前止步不前。當初古漢語學得不紮實,直接影響到後來的閱讀。還有,我們每天接受的都是現代語式的表達套路,這樣久了,再回到古典文學的語言環境裏就難以適應。現在西方化、全球化的痕跡越來越重,弱勢民族往西看的時候格外好奇,容易被吸引,目不轉睛。從服裝、食物,到各種各樣的東西,一百多年來都是一個逐漸西化的過程。這個過程留在閱讀裏,形成了一個很大的合力,把我們拖離傳統越來越遠。這個力量真的是很大的。

現在的小孩子喜歡吃漢堡包肯德基這一類東西,覺得炸雞腿和薯條好得不得了。中國烹飪中有那麼多好東西,母親做出來那麼多的美食,他就是覺得不好吃。小孩子也追時髦,那是耳濡目染的結果。他真的覺得好吃,不是假的。而這些東西我們覺得口感一般,對身體也有害。它在國外也不是什麼上等食品,隻是為了方便才吃一點,比如野餐的時候。可是這些簡易食品傳到中國時,正好與整個文化氣氛一致起來—大家都趴在打開的西窗跟前遙望。這種心理也就影響到了判斷,最終形成了一種概念—我們的孩子原來吃的隻是一個“概念”—這個東西是洋的,所以就是好的,慢慢覺得它真的好吃了。

精神可以改變人的味覺和嗅覺,這並不奇怪。

曾經有一個朋友認為自己有一種大病,有時犯起來十分嚴重,說話困難,經常需要急救。這個過程大約有四五年的時間,嚴重得不得了,中醫西醫都看過。後來有一個高明的大夫為他做了複雜的檢查,發現他沒有任何毛病。做完這次檢查以後他就變好了,沒有了任何症候。二十多年過去,他再沒犯一次毛病。可見精神的力量多麼強大。

有時候,當我們固執地認為一種事物就是那樣的時候,仍然要警惕盲從,警惕集體精神對自己的影響。所以說在一種世風之下,在今天的精神環境中,我們要深入接受中國古典是非常困難的。對於中國傳統文化,就像誤以為得了重病的人一樣,認為是患了不治之症—現在許多人固執地認為中國傳統文化一無是處,一切都是外國的好。沒辦法,他正處於精神方麵的誤導時期。

任何時候都要保持對潮流的懷疑,警惕自己被潮流裹挾,要在潮流中觀察自己的定力。有些小孩子為什麼反抗父母?因為他覺得自己在見識方麵遠遠超過了父母。沒人告訴他,也沒人讓他明白,他所堅持的這一套其實毫無個性,都是潮流裏的東西。他受了時尚的感染,接受下來,還以為是自己的個性。他恰恰不知道,父母的一點“保守”和“老舊”才是獨立於時尚的。在潮流中,哪怕稍微保持一點自己的見解,都是很難的。

作家能夠脫離於潮流,不做時代的八哥,真的是很難的。

我們看看文學史,會發現有價值的作家和思想家,總是盡可能地掙脫那個潮流,以單薄的一己之軀,去迎擊不可阻擋的滾滾洪流,直到撞個粉身碎骨。這真是了不起的人。

所謂的潮流,隻不過是眾人達成的暫時一致,它不會長久。

推薦一本古典/大享受需要大能力/神奇的非凡的超人

如果要推薦古典,那麼我會想起《古文觀止》。這是經受了考驗的一本散文選集。後來多少教授學者編過此類書,卻很少有超過這一本的。

秦代以前的散文尤其好,《古文觀止》裏選了多篇。有一位古代大家曾說過一句話,大致意思就是秦代以後的文章不可觀了。這雖有點偏激,但有他的道理。

那時候人對自然的直覺力好,而好文章與這個往往緊密相關。隨著科技的發展和社會化的加強,人越來越被異化,對山川大地那種神秘的覺悟力就降低了。一個人的智力運用得越多,其直覺力也就越弱。人類越來越知識化、現代化,對美的直感力卻沒有增強。所以說,人類變得越來越聰明的同時,也變得越來越愚蠢。文學要挖掘人性和自然、人和其他生命之間不可言喻的那一部分奧秘,仍然要靠那種直感力。從這方麵看,文學在秦代以前有可能是最好的。

以《古文觀止》作為優美的散文入門,詩則讀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陶淵明。宋詞元曲,包括清代的一些詩,也很迷人。古典文學是一個浩瀚的大海,我們隻在邊緣遊過一回,讀一些基本的經典—這就像來到一個景區,如果連基本景點都不看的話,那算不得一個旅遊者;但是在看完這些景點之後,再有時間和體力,就可以深入大山的溝溝壑壑了。

學習中國古典和西方經典,都是從全部到局部,從概況到個案。就說當代文學的馬爾克斯和索爾·貝婁,也許這是當代極重要的兩位外國作家。可是如果隻讀這兩個作家肯定不行,還要了解更多—德國文學、美國文學、英國文學,包括日本文學,那就是走入外國文學的溝溝壑壑裏了。

寫作者不讀書,隻依靠自己原有的閱讀記憶和經驗,再配合生活經曆寫個不停,這就傻了。

語言的吸收與享受是同步的,這是良好的寫作生活。有過這樣的享受再去看電視劇和上網,就會變得沒有興味。在語言藝術方麵,欣賞過那種難以言表的美妙趣味—被文字之美征服之後,一般的娛樂也就不再能讓人滿足了。

在別人看來,一個人沉浸於書籍真是枯燥,毫無趣味—整天捧著書本,連最熱的電視劇演到第幾集都不知道。殊不知這才是一種大享受。語言藝術是有門坎的,說到享受,實際上是需要能力的,大享受就需要大能力。寫作者一生都要伴隨閱讀—一旦找到了一個迷人的作家,把他所有的作品都讀完,那種愉悅簡直沒法用語言來表達。

我們都有過這方麵的經曆。我曾經得到過一本書,那是一個冬天……讀了不久就被強烈地吸引了—它的口吻、還有人物和其他,一切都讓我目不轉睛,忘記了四周的一切……它讓我覺得滿室芬芳。

這是被一種精神氛圍所籠罩的結果。那時連吃飯都要草草了事,隻急著進入閱讀。當這本書隻剩下半公分厚的時候,我竟然產生了懼怕:讀完了再幹什麼?

像這種感覺,一般來說並不會太多。這是何等寶貴的享受。我們經曆了巨大的幸福和失落:讀時幸福,讀完了失落。巨大的幸福肯定會伴隨著巨大的失落。

這是一次與特別有趣味的、高智商和大本領的人在對話,簡直就像曆險一般。這是人的最好經曆。這種經曆怎麼表述?這種快感和驚訝,還有歡愉,一絲一絲滲入生命深處的那種感覺,已經沒法講得清楚。

隨著年齡的增加,我們或許會添上一種毛病,即閱讀的潔癖。我們會變得異常地挑剔。到書店一看,可能眼裏有許多垃圾。有人伸手一摸就知道架子上是怎樣的一本書—奇怪的是有人真的具備這種超常的本領,一摸就知道了書的成色和大概,分成立刻要讀的、放放再讀的、碰也不要碰的書。這很神秘。專業這個東西,往裏走是沒有盡頭的。

生活中真的有“超人”。小時候我親眼見過一個賣菜的老人:他高興了把菜車一放,拿起路邊一塊花崗岩,把袖子一挽—隻聽得“哢嚓”一聲,石頭就被他劈斷了。這種能力是從哪裏來?背後肯定凝聚了無數的苦功。原來任何一門專業,有人都會走到一種超出我們理解範圍的大境界中。閱讀和寫作也是如此,有人可以走到一般人不能理解的那個高度—看一些大師的作品,會覺得真是非人力所及!一種語言竟然可以冶煉到這樣的程度,再平凡不過的字與詞,經過他的使用調度,卻會產生出絕然不同的、不可思議的效果。那種思維多麼偏僻,曲折蜿蜒到根本想象不到的一個迷人去處……

我們在某一天也能夠獲得這種能力嗎?

第一堂課就到這裏。

2010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