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講:語言(二)(1 / 3)

韻律、起勢及其他

寫作中,文字落在紙上的時候,心裏一定會伴讀的,也就是說,我們的寫作是伴著默讀進行的。這就有個節奏響在心裏,幫我們檢驗它順不順口,是不是疙裏疙瘩的—句子在心裏一打磕絆,我們就得改動它。由此看來,紙上的文字也不是看上去那麼隨意,它們雖然不是唐詩漢賦,可也需要大致的節奏—不必那麼嚴格和明顯,但總是有的,是藏在其中的。同樣的一個意思,這樣寫讀了好聽,另外一種寫法讀出來就不好聽,那麼其中肯定有些聲韻方麵的緣故吧。

大多數初學寫作的人會想:我們隻要把意思表達清楚了,沒有語病就很好了,幹嘛還要考慮那麼多,講什麼抑揚頓挫啊,又不是歌詞和詩—如果顧慮太多,哪裏還會有自然放鬆的寫作,筆下一緊張,更不會寫得順暢舒展了。這樣說似乎也有道理,但都是些小道理。

我們強調語言的聲韻和節奏,其實也是最基本的要求。一切都在於養成一個良好的習慣,為了形成這樣的習慣,哪怕一開始做得有些吃力,最終還是會長久受益。我們看那些句子,意思雖然也算分明,可就是讀起來效果大為不同,或別扭或舒暢。造成這個的原因,極可能隻是少了一個字或多了一個字,是它磕絆了我們。最嚴重的時候,我們讀一些詞語和節奏上有問題的句子,總覺得停不下來,有一種踉踉蹌蹌往前搶的感覺、在不當處猛然刹車的感覺—這種種感覺在閱讀中積累起來,就不會舒服。

那些同音字,如果要連用就得慎重。還有平仄,這些都會影響閱讀。這些雖然不會像格律詩一樣嚴格,但道理是差不多的。寫得久了,默讀得次數多了,其中的規律就會掌握一點。要緊的是要有這方麵的自覺,而不是無視它的存在,不是將其當成多餘的牽掛。這也是中國語文的應有之義。

我們在閱讀中,偶爾會覺得有些句子憋氣—這是“氣口”沒有留得合適。一般來說,一句話的“氣口”要有個標點隔開,但有時也可以用一個詞、或借助於一種節奏—讀到了這裏就可以停一下了。這種“氣口”可能與呼吸和心跳有關吧。“氣口”不會人人一樣,但隻要有,就會使閱讀者感到,循著它往前。

現在雖然不是寫賦的時代,不需要講究對仗,講究鏗鏘有力和一唱三歎,但也不能一切大撒手,不管不顧地堆砌文字。漢語言的奧妙、規律性的東西,都是在很長的寫作實踐中一點一點形成的,留下了深遠的影響,不是我們一高興就能廢掉的。它仍然要在暗中製約我們。

我們的寫作訓練,有些目標是自覺的,有些是在長時間的實踐中逐漸意識到的。比如我們使用的象形字,一般的字都有聲意兩個部分,這在使用上就與西方的拚音文字形成了區別。一些詞和字,用這個不用那個,除了意思,還會有別的講究。我們會不自覺地顧慮字形。一些字與詞,用對了地方就格外傳神,事半功倍。它們在一打眼一觸目的那個瞬間就會深入人心,因為它們“長”的樣子不同。漢字有模樣,有質感,有神采。

現代漢語來自古漢語,曆經了白話文運動,已經改變了許多。比如古漢語中的複合句就比較少,不像現代漢語中有這麼多的分句組合。當代小說語言,每個分句其實都有一個“起勢”—這差不多等於“離地”那一刻的姿態。想象中它們起勢不同,與水平麵構成了不同的角度。語言是有角度的,如果前一個分句與下一個分句構成的角度是相同的,那麼這個複合句就必然是平直呆板的,形成一條僵直的斜線。如果每一個分句在起勢上都有些角度的變化,那麼由它連接起來的語言就加大了動感,起伏跳躍,語言也就活潑起來了。

除了句子有角度,詞彙還有方向。想象中每個詞在句子中都是一個短短的直線,由它連接起來才能抵達目的地。好的句子、清晰簡明的句子,從起步到目的地的這段距離應該是最近的。可是如果一個詞彙的方向有問題,那就多了些曲折—三拐兩拐走了很遠還找不到地方,有時還能繞糊塗、走迷路。所以寫文章,對於詞彙方向感的掌握很重要,這方麵要特別敏感才行。行文就是行路,我們要在路上不斷地微調詞彙的方向。學習現代漢語時知道有“同義詞”和“反義詞”“反義詞”好理解,即方向相反;那麼“同義詞”就是方向接近的詞,可以用它來進行某種微調。“同義詞”,說得明白一點,就是用來微調的一些語言小零件。

還有其他的某些把握和使用。現在進入了一個語言浮誇的時期,這個時期充斥著物質主義時代無所不在的廣告意味—凡事都要誇張才好,這種風氣也影響到了我們的語言。寫一句話,總是不知不覺間將形容詞、將狀語部分膨脹起來了。不遺餘力地修飾句子,最後弄得花拳繡腿,虛胖浮腫。

語言當中最有力量的還是名詞和動詞,它們是語言的骨骼,是起支撐作用的堅硬部分。如果重視並突出它們的作用,語言就會變得樸實有力。狀語部分是附著的肉和脂,沒有不行,太多了就得減肥抽脂,不然要影響到行動。

比如我們寫到某某哭了笑了,大多數時候隻直接說就行了,完全不必要加上“生氣地”“抹著眼睛”,不必加上“高興地”或“咧著嘴巴”。這些修飾成分大多數時候有百害而無一利。寫到領導講話,就一定要加上“重要”兩個字—他們什麼時候不是重要的?再說,真到了“重要”的時候,到了事情極為嚴重的時候,我們又該怎麼標注和提醒?可見誇張也會誤事的。

我們的語言浮誇,華而不實,也算與物質主義時代的腐敗風氣相一致。長此以往,人們會覺得這樣說話才是自然而然的,是正常的。小學生作文,也從小進行著類似的訓練,一直到長大,到進入各行各業,把打小養成的浮誇不實之風帶到了生活的各個方麵,讓惡習互相傳染。

語言在現代主義運動中一再經曆了洗滌,所以我們在有成就的現代作家身上看不到肥膩的句子。去掉多餘的修飾部分,看起來語言幹瘦了,實際上是更豐富更有力了,強健的力量會從中流露出來。

好的句子要用字精準,要極其簡練才行。以前那種繁瑣細膩的文字表達方式,在現代是行不通的。那種表達習慣大概一去不複返了。想想看,如果今天仍然沿用巴爾紮克式的表述方式,事無巨細地寫個沒完,一點風物就寫上幾頁紙的話,這樣的書要有多大耐心才能讀下去。

看一下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這是大師的作品,但今天看來未免繁瑣冗長。由於它產生在一個特殊的曆史時期,那時報紙很少,沒有電視沒有網絡,人們對文字還相當依賴。就是說,小說那會兒還是真正的巨無霸,它在娛樂市場上幾乎沒有對手。同樣的情況還有英國的狄更斯,也是一個大師。他們都寫得較為瑣細。那時候的作家可以鋪陳,因為沒有才能的人想寫這麼細致還做不到。大肆鋪張也是作家的一種資本和驕傲。那個時候不讀他們的書,也沒有更多別的消遣,不能逃到網絡和電視上去。當時的確給了文字藝術更多的自由和空間,作家可以奢侈地使用語言。

現在一切都變了,文字必須有快節奏,必須簡練,必須在最可能短的篇幅裏容納更多的信息。這也是時代的演化和教導。未來的文學語言可能要變得更簡練、更直接、更暢達。我們現在學習寫作的人,要為未來做好準備,強化自己的語言自覺性,在這方麵保持不倦的探索精神。沒有這種準備,將來也許會更加被動。

這意味著我們要在語言上更專注和更用心一些。

我們不能不注意一些最細微處,絕不能粗心大意。這次我們注意到有人甚至不用標點:一句話停下來就用筆按一下,不知道是句號還是逗號。殊不知標點符號的地位並不比一個字來得低,它有時可以發揮很關鍵的作用。

現代漢語中的標點符號各司其職,例如逗號、句號、分號、頓號、省略號、感歎號等等。在很多作者那裏,有些符號好像已經廢掉了,整篇文章隻有逗號和句號,甚至隻是剛才說的那樣,用筆尖按一下。這有點過分了。我們注意到,有的作者基本上不會使用頓號,也不會使用分號。就因為他們心裏已經沒有什麼邏輯關係,不知道哪裏才能用這兩種符號,拎不清。他們最願用的是歎號,動不動就衝動起來,要表示強烈的態度—這其實是中氣不足的虛症,是誇張,有點虛張聲勢。

感歎號不一定用那麼多—許多時候用一個句號不是很好嗎?句號很平實內在,很含蓄也很有餘味。你用一個感歎號,把力量全押上去了,如果再需要強調什麼,就沒有更好的方式了,因為你所能使用的武器也就那麼多了。

這就像會下棋的人一樣,不一定上來就架炮。支仕跳馬,顯得更有內功和修養,也是一種鞏固和蓄勢。總之語言內斂一些、質樸一些未必不好。標點符號絕不是無足輕重之物。

不同標點的運用,先是掌握,然後才逐步訓練出一種敏感性。這些符號除了能幫助表達意思,還能影響到語言的韻律、調整行文的節奏。

未來對文字的要求不是簡單和鬆弛了,倒是更苛刻了。未來文字所麵臨的生存空間不像過去那麼遼闊,但卻會是永恒的。文字藝術是基礎,是內核,也是更高級的形態。不要相信小說即將消失、文學即將消失的神話。文學是永遠不可取代的,而且是其他藝術的基礎。

討論:

翻譯中的小錯與大錯/翻譯出傑作的語言藝術魅力/小說的繼承

當代文學受翻譯作品的影響很大,這是好事。如今的翻譯力量強大,差不多可以同步引進西方國家的當代作品,這是寫作者和讀者的福分。會外語直接閱讀當然好,不過一個作家再有本事,學會那麼多的語種也是不可能的,那就一輩子什麼也不用幹了。所以翻譯大致還是一種專門家做的事情,我們得感謝他們的勞動。

翻譯作品對中國文學語言的影響很大,這種影響是良性的。因為翻譯文字說到底不是外國話,而是中國話,通常是學養好的一些人的語言,是語言專家的話。這些美好的語言比起一些粗糙的創作更生動更有力。由於各種原因,上世紀四十年代末那個時期出現了不少奇怪的作品—個別作者沒有能力寫出一句像樣的通順的話來,卻又要出版書籍,不得已就要編輯代勞。這個時期是對文學語言的一種大折損。翻譯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幫助和彌補它,使人們學有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