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伯宜公的病還不顯得怎麼嚴重,他請那位姓馮的醫生來看的時候,還親自走到堂前的廊下的。晚飯時有時還要喝點酒,下酒物多半是水果,據說這是能喝酒的人的習慣,平常總是要用什麼肴饌的。我們在那時便去圍著聽他講《聊齋》的故事,並且分享他的若幹水果。水果的好吃後來是不記得,但故事卻並不完全的忘記,特別是那些可怕的鬼怪的故事。至今還鮮明的記得的,是《聊齋誌異》裏所講的“野狗豬”,一種人身獸頭的怪物,兵亂後來死人堆中,專吃人的腦髓,當肢體不全的屍體一起站起,驚呼道:
“野狗豬來了,怎麼好!”的時候,實在覺得陰慘得可怕,至今雖然現在已是六十年後,回想起來與佛像手中的枯髏都不是很愉快的事情。
不過這病情的小康,並不是可以長久的事,不久因了時節的轉變,大概在那一年的秋冬之交,病勢逐漸的進於嚴重的段落了。
一二 父親的病下
伯宜公的病以吐血開始,當初說是肺癰,現在的說法便是肺結核,後來腿腫了,便當作臌脹治療,也究竟不知道是哪裏的病。到得病症嚴重起來了,請教的是當代的名醫,第一名是姚芝仙,第二名是他所薦的,叫做何廉臣,魯迅在《朝花夕拾》把他姓名顛倒過來寫作“陳蓮河”,姚大夫則因為在篇首講他一件賠錢的故事,所以故隱其名了。這兩位名醫自有他特別的地方,開方用藥外行人不懂得,隻是用的“藥引”,便自新鮮古怪,他們決不用那些陳腐的什麼生薑一片,紅棗兩顆,也不學葉天士的梧桐葉,他們的藥引起碼是鮮蘆根一尺。這在冬天固然不易得,但隻要到河邊挖掘總可到手,此外是經霜三年的甘蔗或蘿卜菜,幾年陳的陳倉米,那搜求起來就煞費苦心了。前兩種不記得是怎麼找到的,至於陳倉米則是三味書屋的壽鑒吾先生親自送來,我還記得背了一隻“錢搭”(裝銅錢的搭連),裏邊大約裝了一升多的老米,其實醫方裏需用的才是一兩錢,多餘的米不曉得是如何處分了。還有一件特別的,那是何先生的事,便是藥裏邊外加有一種丸藥,而這丸藥又是不易購求的,要配合又不值得,因為所需要的不過是幾錢罷了。普通要購求藥材,最好往大街的震元堂去,那裏的藥材最是道地可靠,但是這種丸藥偏又沒有,後來打聽得在軒亭口有天保堂藥店,與醫生有些關係,到那裏去買,果然便順利的得到了。名醫出診的醫例是“洋四百”,便是大洋一元四角,一元錢是診資,四百文是給那三班的轎夫的。這一筆看資,照例是隔日一診,在家裏的確是沉重的負擔,但這與小孩並無直接關係,我們忙的是幫助找尋藥引,例如有一次要用蟋蟀一對,且說明須要原來同居一穴的,這才算是“一對”,隨便捉來的雌雄兩隻不能算數。在“百草園”的菜地裏,翻開土塊,同居的蟋蟀隨地都是,可是隨即逃走了,而且各奔東西,不能同時抓到。幸虧我們有兩個人,可以分頭追趕,可是假如運氣不好捉到了一隻,那一隻卻被逃掉了,那麼這一隻捉著的也隻好放走了事。好容易找到了一對,用綿線縛好了,送進藥罐裏,說時雖快,那時卻不知道要花若幹工夫呢。幸喜藥引時常變換,不是每天要去捉整對的蟋蟀的,有時換成“平地木十株”,這就毫不費尋找的工夫了。《朝花夕拾》說尋訪平地木怎麼不容易,這是一種詩的描寫,其實平地木見於《花鏡》,家裏有這書,說明這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紅子如珊瑚珠的。我們稱它作“老弗大”,掃墓回來,常拔了些來,種在家裏,在山中的時候結子至多一株樹不過三顆,家裏種的往往可以多到五六顆。用作藥引,拔來就是了,這是一切藥引之中,可以說是訪求最不費力的了。
經過了兩位“名醫”一年多的治療,父親的病一點不見輕減,而且日見沉重,結果終於在丙申年(一八九六)九月初六日去世了。時候是晚上,他躺在裏房的大床上,我們兄弟三人坐在裏側旁邊,四弟才隻四歲,已經睡熟了,所以不在一起。他看了我們一眼,問道:
“老四呢?”於是母親便將四弟叫醒,也抱了來。未幾即入於彌留狀態,是時照例有臨終前的一套不必要的儀式,如給病人換衣服,燒了經卷把紙灰給他拿著之類,臨了也叫了兩聲,聽見他不答應,大家就哭起來了。這裏所說都是平凡的事實,一點兒都沒有詩,沒有“衍太太”的登場,很減少了小說的成分。因為這是習俗的限製,民間俗信,凡是“送終”的人到“轉閷”當夜必須到場,因此凡人臨終的時節隻是限於並輩以及後輩的親人,上輩的人決沒有在場的。“衍太太”於伯宜公是同曾祖的叔母,況且又在夜間,自然更無特地光臨的道理了,《朝花夕拾》裏請她出台,鼓勵作者大聲叫喚,使得病人不得安靜,無非想當她做小說裏的惡人,寫出她陰險的行為來罷了。
一三 煉度
伯宜公去世,照例有些俗禮,舉行殮葬事宜,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可說,但在五七的時候,叫道士來做“煉度”的法事,這是很難得遇見的一樁事情。本來這種特別法事,隻有婦女產難這才適用,因為世俗相信《劉香寶卷》裏的話,“生男育女穢天地”,倘若因此死了,就要落血汙池,不得超生,這便需要他力濟度,在佛教是水陸道場,道教則為煉度是也。伯宜公因為病的起頭是吐血,所以牽強附會的也有人主張用煉度法事,我們小孩不懂得什麼,隻覺熱鬧得很好玩,雖然價值也很不便宜,凡三晝夜,計共須銀洋四十幾元,比起水陸道場來卻又少得多了。
我們周家所用的道士,俗名阿金,法號不詳,住在城廟裏,乃是道士的正宗,與普通所謂野道士不同,雖然他平常因為和俗人一樣的打扮,也看不出什麼區別來。說也奇怪,民國革命把和尚道士顛倒了一下。和尚以前是光頭的,與俗人迥不相同,現在俗人多變成光頭,和尚卻留了五分長的頭發,一眼看去毫無區別,道士則蓄發古裝,仿佛國畫裏人物了。在那時候的阿金,還是拖辮子穿大衫的人,及至裝束登場,身披鶴氅,頭戴道冠,上邊插著金如意,手執牙笏,足踏禹步,便有一股道氣,覺得全不像他本人了。但是阿金自己並不當那“大道士”,他去請別一個年老的來擔任,他自己隻充當那三個主要腳色之一罷了。
煉度的法事主要是在晚間,白天共念三天的道經,隻知道他們對著三清的畫像行禮,口裏念“至心朝禮”什麼什麼天尊而已。到了夜裏,煉度的精彩節目就開始了。第一天是“上表”,大道士率領孝子背著表文,大約是請求為死者贖罪的表文吧,俯伏在壇下,約莫在個把鍾頭,據說這是大“入定”,神魂到天上去麵聖去了。第二天晚上,是表演“破地獄”。這裏前後的關係不大明白,似乎有點兒淩亂了,剛才上了表章,怎麼不等等結果,卻用自力去強暴的打開了地獄城呢?當時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去問阿金師父一聲,隻是看了那戲劇似的演出,仿佛是《鬧天宮》裏的一場,覺得很是痛快有趣。白天裏先拿來了一座四五尺見方的紙糊的酆都城,城門城牆都畫得很整齊,放在大廳當中,臨時大道士走來作法,末了將手裏的七星劍戳進城門去,把它撕得粉碎,這時節眾多道士都扮成各色鬼魂,四散奔走,是觀眾們所最欣賞的一幕。記得鬼裏邊有大頭鬼和小頭鬼,五傷鬼因為不祥所以或者沒有,但的確記得有死在考場的“科場鬼”,以及賭鬼鴉片煙鬼,種種引人發笑的情狀。眾鬼倉皇奔走一通之後,又回到當作後台的廳房裏去,這一幕精彩的表演就算完結了。末了的一天是“煉幡”,便是煉度的正文。其法係將記著死者姓名的幡,折疊藏在裏邊,外邊層層包裹,用耐火的包裝,據說是多用鹽鹵,每一層裏藏著一種紙糊物件,約有十層光景,紮縛得像一個蓮蓬或是胡蜂窠相似。還有左右兩副,是金童玉女,也是如法泡製。這三個包好的東西,放在三堆劈柴的火裏燒煉,在適宜的時間抖去外殼,將裏邊的彩物揮舞一會兒,複又燒卻,等候第二重的彩物出現,直至最後將主幡燒煉出來,象征從火中將死者超度出了。這做幡與燒幡的工作很是煩難,卻要真實的本領才行,因為萬一煉不出來,道士便要受罰得從新做過一場的。因此這主要的幡乃是由阿金自己來燒,也不複怎麼打扮,隻是穿著斜領的短襖,頭戴普通的道士冠而已。到得燒到最後的一層,即是主幡將要出來的時候,不但道士們非常緊張,有的走到太上老君像的前麵,捧拳禮拜,祈禱求祐,就是觀眾也無不替他們捏一把汗呢。幸而諸事順遂的結束,便把燒出來的三道幡送往靈前供了起來,於是這一場法事遂完全了結了。
一四 杭州
伯宜公的出喪大約是在七七日,就是世間所謂“斷七”,未必是“百日”吧,因為照例出喪是在這兩個日子,但是百日該是十二月中旬,已經接近年關了,所以推想是如此。出殯的地方是在南門外的龜山頭,在這裏有周氏的殯屋,但是不湊巧我家殯屋的空位借給別房用了,所以這回倒不能不出了租錢,去借遠房本家的來使用。還記得前幾天,魯迅還用了朱漆特地在棺材後方寫一個篆文的“壽”字做記號,在那裏還殯著他生前很要好的族兄桂軒,也就是在《魯迅的故家》裏所提起蘭星的父親。伯宜公得年三十七歲,可殯在龜山,自光緒丙申(一八九六)至民國己未(一九一九),也經了二十四年之久,到是年這才因為移家北京,始安葬於逍遙漊墳地。乙巳歲暮,獨自留在南京學堂裏,偶作舊詩,記得有一聯雲,獨向龜山望鬆柏,夜烏啼上最高枝,便是指的那龜山,其實山很低小,就隻是一個高坡罷了,在鄉下這種山叫作龜山或蛇山,平常是頗多的。
丙申年匆匆的過去,至丁酉(一八九七)年新正,我遂往杭州去陪侍祖父去了。祖父於癸巳年入獄,一直就在杭州,最初是由潘姨太太和伯升隨侍,他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前去的,但在長慶寺“打水陸”,似乎已經不曾見伯升的麵,那麼可能總在甲午年間吧。後來因為伯升決計進南京水師學堂去,所以叫我去補他的空缺,這是我所以往杭州的原因了。在丁酉年中幾乎沒有什麼值得記錄的記憶,現在所還約略記得的,不過那時一點生活的情形罷了。
我們住的地方是在杭州花牌樓,大概離清波門頭不很遠,那是清朝處決犯人的地方。這裏並無什麼牌樓,隻是普通的一條小巷,走一點路是“塔兒頭”,多少有些店鋪,還有一所銀元局,它的大煙通是近地都能看得見的。這地點的好處是離開杭州府署很近,因為祖父便關在杭州府的司獄司裏,我每隔三四天去看他一回,陪他坐到下午方才回來。祖父雖然在最初的風暴裏顯示得很可怕,但是我在他身邊的一年有半,卻還並不怎樣,他的發起怒來咬手指甲,和畜生蟲豸的咒罵,還是仍舊,卻並不對於我生氣,所以容易應付。等到辛醜年遇赦回家,卻又那麼的苛刻執拗起來,逼得我隻好也逃往南京,尋找生路。當時他的日課,是上午默念《金剛經》若幹遍,隨後寫日記,吃過午飯,到各處去串門,在獄神祠和禁卒等聊天。他平常苛於論人,自從呆皇帝昏太後(指光緒和西太後)起,下至本家子弟,幾乎沒有一個好人,但是他對那些禁子犯人,卻絕少聽見貶詞,這也是很特別的。他那裏備有圖書集成局印的“四史”,《明季南略》和《北略》,《明季稗史彙編》,官書局的《唐宋詩醇》,木板的《綱鑒易知錄》,此外還有一冊鉛印的《徐靈胎四種》,這些我都可以自由閱讀的。他也管我的正式功課,便是關於讀經作文的,不過這由我自己去讀,書房裏沒有讀完的《詩經》以及《書經》,但這成績是可以想見的了。學做八股文和試帖詩,別的沒有什麼進步,但抄過《詩韻》兩三遍,這步工夫總算是實在的,雖然後來也並無什麼實在的用處。總之我在他旁邊過來的這一年半的日子,實在要算平穩的,覺得別無什麼要訴說的事情。
我的寫日記,開始於戊戌(一八九八)年正月二十八日,以後斷斷續續的記到現在,已經有六十三年了。關於杭州,無論在日記上,無論在記憶上,總想不起有什麼很好的回憶來,因為當時的背景實在是太慘淡了。隻記得在新年時候(大概是戊戌,但當時還沒有記日記)同了仆人阮標曾到梅花碑和城隍山一遊,四月初八那天遊過西湖,日記裏有記載,也隻是左公祠和嶽墳這兩處,別的地方都不曾去。我的杭州的印象,所以除花牌樓塔兒頭以外,便隻是這麼一些而已。
一五 花牌樓上
花牌樓的房屋,是杭州那時候標準的市房的格式。臨街一道牆門,裏邊是狹長的一個兩家公用的院子,隨後雙扇的宅門,平常有兩扇向外開的半截板門關著。裏邊一間算是堂屋,後麵一間稍小,北頭裝著樓梯,這底下有一副板床,是仆人晚上來住宿的床位,右首北向有兩扇板窗,對窗一頂板桌,我白天便在這裏用功,到晚上就讓給仆人用了。後麵三分之二是廚房,其三分之一乃是一個小院子,與東鄰隔籬相對。走上樓梯去,半間屋子是女仆的宿所,前邊一間則是主婦的,我便寄宿在那裏東邊南窗。一天的飯食,是早上吃湯泡飯,這是浙西一帶的習慣,因為早上起來得晚,隻將隔日的剩飯開水泡了來吃,若是在紹興則一日三餐,必須從頭來煮的。寓中隻煮兩頓飯,菜則由仆人做了送來,供中午及晚餐之用。在家裏住慣了,雖是個破落的“台門”,到底房屋是不少,況且更有“百草園”的園地,十足有地方夠玩耍,如今拘在小樓裏邊,這生活是夠單調氣悶的了。然而不久也就習慣了。前樓的窗隻能看見狹長的小院子,無法利用,後窗卻可以望得很遠,偶然有一二行人走過去。這地方有一個小土堆,本地人把它當作山看,叫做“狗兒山”,不過日夕相望,看來看去也還隻是一個土堆,沒有什麼可看的地方。花牌樓寓居的景色,所可描寫的大約不過如此。
初到杭州,第一覺得苦惱的是給臭蟲咬的事。有些人被它咬了,要大塊的腫痛,好幾天不能消,有的甚至變成瘡毒,我雖然當初也很覺得痛癢,但是幸虧體質特殊,據說這是“免疫”了,以後便什麼也不知道。雖是如此,但是被白吃了血去,也不甘心,所以還是要捉。在帳子的四角,以及兩扇的合縫處,隻要一兩天沒有看,便生聚了一大堆,底下用一個臉盆盛上冷水,往下一撥,就都浮在水麵,隻消撩出來把它消滅好了。這實在是一件很討厭的工作。但是那時更覺得苦惱的,乃是饑餓。其實吃飯倒並不限製,可是那時才十二三歲,正是生長的時期,這一頓稀飯和兩餐幹飯的定時食,實在不夠,說到點心也不是沒有,定例每天下午,一回一條糕幹,這也是不夠的。沒有別的辦法,我就來偷冷飯吃,獨自到灶頭,從掛著的飯籃內揀大塊的飯直往嘴裏送,這淡飯的滋味簡直無物可比,可以說是一生所吃過的東西裏的最美味吧。可是這事不久就暴露出來了,主婦看出冷飯減少,心裏猜想一定是我偷吃了,卻不說穿,故意對女仆宋媽說道:
“這也是奇怪的,怎麼飯籃懸掛空中,貓兒會來偷吃去了的呢?”她這俏皮的挖苦話反引起了我的反感,心想在必要的時候我就決心偷吃下去,不管你說什麼。但是平心的說來,這潘姨太太人還並不是壞的,有些事情也隻是她的地位所造成的,不好怪得本人。在行為上她還有些稚氣,例如她本是北京人,愛好京戲,不知從哪裏借來了兩冊戲本,記得其二是《二進宮》,心想抄存,卻又不會徒手寫字,所以用薄紙蒙在上麵,照樣的描了下來,而原本乃是石印小冊,大約隻有二寸多長,便依照那麼的細字抄了,我也被要求幫她描了一本。我在杭州的日記中,沒有說過她的壞話,而且在三月廿一日的項下還記著是她的生日,她蓋是與祖父的小女兒同歲,生於同治戊辰(一八六八),是年剛三十一歲。
因饑餓而想了起來的,乃是當時所吃到的“六穀糊”的味道。這是女仆宋媽所吃的自己故鄉裏的食品,就是北京的玉米麵,裏邊加上白薯塊,這本是鄉下窮人的吃食,但我在那時討了來吃,乃是覺得十分香甜的,便是現在也還是愛喝。宋媽是浙東的台州人,很有點俠氣,她大概因為我孤露無依,所以特意加以照顧的吧,這是我所不能不對她表示感謝的。
一六 花牌樓中
我寫日記始於戊戌正月,開頭的一天便記著魯迅來杭州的事。今將頭幾天的日記照抄於下:
“正月廿八日,陰。去。(案即去看祖父的略語。)下午,豫亭兄偕章慶至,坐談片刻,偕歸。收到《壺天錄》四本,《讀史探驪錄》五本,《淞隱漫錄》四本,《閱微草堂筆記》六本。
廿九日,雨。上午兄去,午餐歸。兄往申昌購《徐霞客遊記》六本,《春融堂筆記》二本,宋本《唐人合集》十本有布套,畫報二本,白奇(旱煙)一斤,五香膏四個。
三十日,雨。上午兄去。食水芹紫油菜,味同油菜,第莖紫如茄樹耳,花色黃。兄午餐歸,貽予建曆一本,口香餅二十五枚。
二月初一日,雨。上午予偕兄去,即回。兄往越,帶回《曆下誌遊》二本,《淮軍平撚記》二本,《梅嶺百鳥畫譜》二本錦套,《虎口餘生記》一本,畫報一本,《紫氣東來圖》一張著色,中西月份牌一張。予送之門外,頃之大雨傾盆,天色如墨。”
至閏三月初九日,記著接越中初七日來信,雲擬往南京投考水師學堂,隔了兩日即於十二日來杭州作別,蓋不及等祖父的許可,已決定前去了。本來伯升已在那裏,也並無不許可的理由,但總之即此可見魯迅離家的心的堅決了。我在花牌樓卻還是渾渾噩噩的,不覺得怎麼樣,還是按期作文詩,至四月廿六日這才“窗課完篇”,便是試作八股文是整篇的了,有了文童應考的資格了。五月初七日仆人阮標告假回越,叫他順便往家裏取幾部書來,但是十二日歸來,書並沒有拿,卻說母親有病,叫我暫時回去,我遂於十七日離杭,從此與花牌樓永別了。當天的日記雲:
“十七日,晴。黎明與阮元甫收拾行李動身,時方夜半,殘月尚在屋角,行至候潮門,門尚未開,坐等許久始啟,行至江邊,日方銜山而上,光映水中,頗覺可觀。乘渡船過江,步至西興,時方清晨,在飯館飯畢,下四搖頭,(一種快航船,用四人搖櫓故名,)過錢清柯亭諸處,下午至西郭門育嬰堂門口上岸,喚小舟至大雲橋,步行至家,祖母母親均各安健,三四弟亦安,不禁歡然。”原來母親並沒有什麼病,隻是因為掛念我,所以托詞叫我回來,我寫的杭州日記也就至此為止,不再寫下去了。
戊戌這年,是中國政治上新舊兩派勢力作殊死鬥的那一年,關係很大,可是在那日記上看不到什麼,這原因是日記寫到五月為止,沒有八月十三的那一場。祖父平常租看《申報》,我的日記裏也一鱗半爪的記有時事,如三月十七日項下,“報雲俄欲占東三省,英欲占浙,”又關於德國亨利親王覲見的事,再三的記載,最後於互相送禮一節說道:
“亨利送上禮物四抬,中有珊瑚長八尺餘,上送以十六抬,中珍珠朝珠一串,每粒重錢餘雲,籲!”雖然祖父罵呆皇帝昏太後,推想起來,對於主張維新諸人也不會有什麼好評,但總之不一定反對變法,那是大抵可信的。五月十三日記初五日奉上諭,科舉改策論,十四日往見祖父,便改定作文的期日,定為逢三作文,逢六作論,逢九作策,可見他不是死硬的要八股文的了。
一七 花牌樓下
我與花牌樓作別,已經有六十多年了,可是我一直總沒有忘記那地方,因為在那一排三數間房屋內,有幾個婦女,值得來說她們一說。其中的一個自然是那主婦,就是潘姨太太,據伯升告訴我們,說是名叫大鳳,乃是北京人氏,因為身份是妾,自然有些舉動要為人所誤解,特別是主人無端憎惡本妻所出的兒孫的時候。及至祖父於光緒甲辰(一九〇四)年去世,遂覺得難於家居,漸漸“不安於室”,乃於宣統己酉(一九〇九)年冬天得到主母的諒解,辭別而去。最初據說是跟了一個自稱是薑太公後人的本地小流氓走的,可是後來那人的眼瞎了,所以她的下落也就不得而知了。這裏第二個人,便是女仆宋媽,她是台州的黃岩縣人,卻在杭州做工,她的生活大概是普通的窮苦婦人一樣,也經過好些事情,那時她大約四十幾歲,嫁了一個轎夫,也是窮得可以的紹興鄉下人。但她似乎很是樂觀,對丈夫照料得很是周到,還拿些家鄉土產的六穀粉來吃,這個在上邊已經說及,我常是分得一杯羹的。
門外是東邊的鄰居,已經不在一個牆門之內,住著一家姓石的,男人名叫石泉新,是在塔兒頭開羊肉店的,他的妻子餘氏是紹興人,和潘姨太太是好朋友,時常過來談心。那餘氏人頗聰明,學的杭州話很不錯,但是據她自述,她的半生也是夠悲慘的。起初她是正式嫁在山鄉,照例是母家要得一筆“財禮”,這有時要的太多了,便似乎是變相的“身價”,結果就不很好了。過去之後不中那老姑之意,生生的把他們分離了,夫家因為要收回那一筆錢,遂將她轉賣給人,便是那羊肉“店倌”。幸而羊肉店倌是獨身的,沒有父母兄弟,而且夫妻感情很好,但是“活切頭”的境遇到底不是很好受的。民間稱婦人再醮者為“二婚頭”,其有夫尚存在者則為“活切頭”,尤其不是出於合意離婚,不免有“藕斷絲連”之恨,我們看陸放翁沈園的故事,雖然男女關係不同,但也約略的可以了解了。
花牌樓的東鄰貼隔壁是一家姚姓的,姚老太太年約五十餘歲,看去也還和善,卻不知道什麼緣故與潘姨太太處得不很好,到後來幾乎見麵也不打招呼了。姚家有一個幹女兒,她本姓楊,家住清波門頭,因為行三,人家都稱她作三姑娘,姚老太太便叫作“阿三”。她不管大人們的糾葛,常來這邊串門,大抵先到樓上去,同潘姨太太搭赸一回,隨後走下樓來,站在我同仆人公用的一張板棹旁邊,看我影寫陸潤庠的木刻的字帖。我不曾和她談過一句話,也不曾仔細的看過她的麵貌與姿態。在此時回想起來,仿佛是一個尖麵龐,烏眼睛,瘦小身材,年紀十二三歲的少女,並沒有什麼殊勝的地方,但是在我性生活上總是第一個人,使我對於自己以外感到對於別人的愛著,引起我沒有明了的概念的,對於異性的戀慕的第一個人了。
有一天晚上,潘姨太太忽然又發表對於姚姓的憎恨,末了說道:
“阿三那小東西,也不是好貨,將來總要落到拱辰橋去做婊子的。”我不很明白做婊子這些是什麼事情,但當時聽了心裏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來。”
大半年的光陰這樣消費過了。到了夏天因為母親生病,便離開杭州回家去了。一個月以後,阮元甫告假回去,順便到我家裏,說起花牌樓的事情,說道:
“楊家的三姑娘患霍亂死了。”我那時聽了也很覺得不快,想像她悲慘的死相,但同時卻又似乎很是安靜,仿佛心裏有一塊大石頭已經放下了。
丙戌(一九四六)年在南京,感念舊事,作《往昔》詩三十首,以後稍續數章,有《花牌樓》三首,即寫當時情事者,今將末章抄錄於後,算作有詩為證吧。
“吾懷花牌樓,難忘諸婦女。主婦有好友,東鄰石家婦。自言嫁山家,會逢老姑怒。強分連理枝,賣與寧波賈。後夫幸見憐,前夫情難負。生作活切頭,無人知此苦。傭婦有宋媼,一再喪其侶。最後從轎夫,肩頭肉成阜。數月一來見,呐呐語不吐。但言生意薄,各不能相顧。隔壁姚氏嫗,土著操杭語。老年苦孤獨,瘦影行踽踽。留得幹女兒,盈盈十四五。家住清波門,隨意自來去。天時入夏秋,惡疾猛如虎。婉孌楊三姑,一日歸黃土。主婦生北平,髫年侍祖父。嫁得窮京官,庶幾尚得所。應是命不猶,適值暴風雨。中年終下堂,漂泊不知處。人生良大難,到處聞淒楚。不暇哀前人,但為後人懼。”
一八 四弟
我從五月十七日回到家以後,就不寫日記,一直到戊戌十一月,這才又從廿六日寫起,到己亥年的六月,成為日記第二卷。在這沒有寫的期間,卻不是沒有事情可記,而且還是頗為重大的,至少在家族裏這影響很是不少。這便是四弟的病歿,和魯迅的回家來考“縣考”。
日記雖然不寫,然而大事情還有記錄,十一月中記有初六日縣試,予與大哥均去,初七日記四弟病甚重,初八日記四弟以患喘逝世,時方辰時。前一天的初七日,我還獨坐小船,趕到小皋埠的大舅父家裏去,請他來看四弟的病,因為他是懂得中醫的,但是他來看了之後,並不開方,卻自回去了,他不是行時的“名醫”,知道這無可救,所以不肯用了鮮蘆根之類來騙人的。四弟的病大概是急性肺炎吧,當時的病象隻是氣喘,這在現時是可以有救的,有青黴素等藥存在,但是在六十餘年前這有什麼辦法呢。母親的悲傷是可以想像得來的,住房無可掉換,她把板壁移動,改住在朝北的套房裏,桌椅擺設也都變更了位置。她叫我去找那畫神像的人,給他憑空畫一個小照,說得出的特征隻是白白胖胖的,很可愛的樣子,頂上留著三仙發。感謝那畫師葉雨香,他居然畫了這樣的一個,母親看了非常喜歡,雖然老實說我是覺得沒有什麼像。這畫得很特別,是一張小中堂,一棵樹底下有一塊圓扁的大石頭,前麵站著一個小孩,頭上有三仙發,穿著藕色斜領的衣服,手裏拈著一朵蘭花,如不說明是小影,當作畫看也無不可,隻是沒有一點題記和署名。這小照的事是我一手包辦的,在已亥年日記的二月裏,記有下列三項:
“十一日,雨。同方叔訪葉雨香畫師,不值。
十二日,雨。重訪葉雨香,適在,托畫四弟小影。
十三日,晴。往獅子街取小影,所畫‘頭子’尚可用,使繪秋景。”其後裝裱,也是我在大慶橋文聚齋所辦的,可是在日記卻找不到了。母親拿這畫掛在她的臥房裏,前後足足有四十五年,在她老人家八十七歲時撒手西歸之後,我把這幅畫卷起,連同她所常常玩耍,也還是祖母所傳下來的一副骨牌,拿了回來,一直放在箱子裏,不曾打開來過。這畫是我親手去托畫裱好了拿來的,現在又回到我的手裏來,我應當怎麼辦呢?我想最好有一天把它火化了吧,因為流傳下去它也已沒有什麼意義,現在世上認識他的人原來就隻有我一個人了。但是轉側一想,它卻有最適當的一個地方,便由我的兒子拿去獻給了文化部,現在它又掛在魯老太太的臥房門口了。
四弟名椿壽,因為他的小名是“春”,在祖父接到家信的那天,又不曉得遇著了姓春的京官,或者也是一個滿人,這也是說不定的吧。
一九 縣考
縣考是件小事,似乎沒有什麼值得講的,這在清朝還舉行科舉的時代,每年在各縣都有一次,並不是希罕的事情。但是它的意義卻很是重大。這是知識階級,那時候稱作士人或讀書人的,出身唯一的正路,很容易而又極其艱難的道路。這有如彩票,人隻要有幾毛錢就可以去買,也有人居然得中了頭二彩,頃刻發了大財,但有人而且這是大多數,連末尾也沒有份。這樣可以一年年的考下去,到得須發皓白了,還是提了考籃做“考相公”,外號被不客氣的稱作“場楦”,言其長在考場裏混過日子,正如鞋匠用以楦大鞋子的“鞋楦”相似。這考試的本錢是什麼呢?買彩票還得要幾個銀角子,這卻更是省事,隻要會謅幾句半通不通的爛時文就成了。說起時文來,現在的人大半要不懂得了,或者要誤會是時髦文章上去也說不定吧。換句話說,時文便是八股文章,四書讀熟會得背誦了,學做“破題”以及“起講”,一直加到“後股”,共成八股,算是“完篇”了,這便有進考場的資格,夠得上“文童”或童生的稱號。這時文裏的奧妙沒有窮盡,我們這裏隻能姑就“破題”一件事,略為談談吧。八股文是題目都是出在四書上麵,所以說這是“代聖賢立言”,是非常可尊貴的。破題是開頭的兩句話,須將題目的意思講說清楚,這便叫作“破”。俗語說初次遇著的事情,是破題兒第一回,也就是借用這個意思。因為八股文裏出來的盡是聖賢,所以破題上也有一個規則,便是“破”孔子時務必稱“聖人”,孟子等人則稱“大賢”或“先賢”,此外無名之輩一律號為“時人”。我現在引用一個故事,來說明破題是怎麼一回事,這雖然是用詼諧的說法,當不得真,但是它把題意破得極妙,可以說是無以複加的了。題目是“三十而立”,這是孔子說的一句話,所以“破題”說道:
“聖人兩當十五之年,雖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此外還有一個正經的例,是八股名家章日價所作“父母惟其疾之憂”的文中的兩股,發揮盡致,並且音韻鏗鏘,讀起來兼有音樂之美。其文曰:
“罔極之深思未報,而又徒遺留不肖之肢體,貽父母以半生莫殫之憂。
百年之歲月幾何,而忍吾親以有限之精神,更消磨於生我劬勞之後。”
不過光是這麼樣子,還沒有多少意思,據說有一個名流的兒子不思上進,流留荒亡,父親將這上半股的文章,寫在兒子的書房牆壁上,兒子看見了無話可說。可是那個做父親的也不大規矩,有一天宿妓回來,給他兒子知道了,於是乃高吟下半股,這裏邊的意義字字針鋒相對,尤為妙絕人工,我想父親聽了更是說不出話,隻有苦笑了吧。
文章居然“完篇”了,湊足有三四百字,試帖詩也勉強可以做成六韻,這樣便可去“觀場”了,這是一句“術語”,也是說得頗為謙虛的。天下的文風未必真是在“敝邑”,但是應考的人卻實在不少,在當時山陰會稽還未合並為紹興縣的時候,會稽一縣的考生總有五百餘人,當時出榜以五十人為一圖,寫成一個圓圖的樣子,共有十圖左右,若在鄰縣諸暨恐怕還要多些。而每年“進學”就是考取秀才的定額隻有四十名,所以如考在第十圖裏,即使每年不增加來考的人,隻就這些人中拔取,待到自己進學,也已在十多年以後了。這些被淘汰下來的人,那麼哪裏去了呢?他們如不是改變計畫,別尋出路,便將“場楦”進而為“街楦”,——在街上遊蕩的人,落到孔乙己的地位裏去了。
二〇 再是縣考
上邊所說是關於縣考的一般情形,底下卻要講自己所經曆的事了。考試既然是士人出身的正路,那麼我們那時沒有不是從這條路走的,等得有點走不下去了,這才去找另外的道路,那自然都是後話,如今且表過不提。日記裏記戊戌年(一八九八)十一月初六日,我同大哥往應縣試,但是以後便不再記,而且也於廿四日回南京去,等我的第二冊日記於戊戌十一月廿六日重寫開頭,縣考的“招覆”悉已過去,均不及記,但於廿九日項下,記有往看“大案”一事而已。“大案”雲者,縣考初試及四次覆試之後,再將總應考的人數計算一遍,出一總榜,隻要榜上有名的人,便可以去應府試,再經過院試,就決定名額,算是合格的秀才了。當時大案的情形如下:
“會稽凡十一圖,案首為馬福田,予在十圖三十四,豫才兄三圖三十七,仲翔叔頭圖廿四,伯文叔四圖十九。”這裏須得說明,馬福田即是浙江的名流馬一浮,仲翔伯文乃是我們的族叔,不過已經很疏遠,隻是和我們同太高祖,即是同五世祖而已。這裏魯迅著實考的不壞,隻是考了一次,也不曾去覆試,還是已在三圖裏,所以一同去考的叔輩竭力慫恿母親,府試的時候找一個人,去槍替一下子,明年可以去院試,這很有希望。因為請人當“槍手”,是要花錢的,其實也隻兩三塊錢吧,所以母親不願意,後來攛掇再三,這才答應了,便請仲翔的妻弟莫與京去,這我還記得很清楚,是十二月初二日府試,四更進場,會稽“已冠”的題目,首題是“孔子嚐為委吏矣曰會計”,次題是“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詩題賦得既雨晴亦佳,得晴字。“未冠”的首題是“有事弟子”,次題是“能竭其力”,詩題同已冠。當時童生分已冠未冠兩種,二十歲以上的人稱作已冠,以下的則為未冠,題目略分難易,但是這未冠的也是“截搭題”,便是文句沒有完全,隻截取一半,搭在上麵,原文是“有事弟子服其勞”,這裏卻把“服其勞”半句截去了,實也並不好做,但是比那已冠的好一點罷了。初七日去看榜,我在六圖廿七名,那位槍手先生卻不知在哪裏,不曾記得,總之是沒有考掉,廿四日大案出來,我在四圖四十七,大哥八圖三十,伯文叔二圖廿二,仲翔叔二圖第四。
次年己亥(一八九九)十月初五日院試,周姓三人前去應考,魯迅不曾回來,因為那時他已經考進了礦路學堂,總辦是講維新的俞明震,空氣比較開明,他就安定下來了。考試的首題是“四海之內”,注明是“皆舉首而望之”的上邊的,次題則是“則不如無書”,詩題賦得詩中定合愛陶潛,得潛字。初八日出榜,結果是仲翔以“周開山”的官名,考取了四十名即末名的秀才,也是清朝以八股文取士的最後的一次考試了。庚子年後廢止八股,改用策論,不過那也是換湯不換藥的辦法,假如前者是土八股,那麼這後者也無非是洋八股罷了。
前清時代士人所走的道路,除了科舉是正路之外,還有幾路杈路可以走得。其一是做塾師。其二是做醫師,可以號稱儒醫,比普通的醫生要闊氣些。其三是學幕,即做幕友,給地方官“佐治”,稱作“師爺”,是紹興人的一種專業。其四則是學生意,但也就是錢業和典當兩種職業,此外便不是穿長衫的人所當做的了。另外是進學堂,實在此乃是歪路,隻有必不得已,才往這條路走,可是“跛者不忘履”,內心還是不免有連戀的。在庚子年的除夕我們作“祭書神長恩文”,結末還是說,“他年芹茂而樨香兮”,可以想見這魔力之著實不小了。
二一 縣考的雜碎
關於縣考已經寫了兩節,要說的話都已說過了,但是有些零碎的事情,至今還是記得,似乎也值得順便記了下來。第一是“下考場”的情形。我們住在府城裏的人,比起鄉下或是外縣的住民來,實在要方便的很多。他們前來應試,須得坐船進城,在船裏過些日子,或者是到試院左近人家暫時租住,我們卻隻是走了去便成了。從我們所住的東昌坊口向西北走去,大約有十裏以上的路,就是“大街”,也就是試院所在的地方。東昌坊口是個十字路,向北拐彎一直走過長慶寺和馬梧橋,到大坊口再往西走,經過開元寺,到清道橋再北折,這就是“大街”,直到小江橋為止。不過往“新試前”(這即是試院的名稱)去,不必走得那麼遠,過了水澄橋往西,不久就到了,或者在大街入口的清風裏口就轉了灣,走那倉橋直街,過了倉橋,在路北的就是。民國以前在科舉既廢之後,試院就改作了紹興府中學堂,到了民國改稱浙江第五中學校,我在那裏教過英文有四五年,這條路幾乎每天要走,也走熟了。大街上轂擊肩摩,擁擠得不大好行走,所以那條後街倒還清爽的,不過是在那考試時候卻也無所謂,因為那時是在後半夜,行人本來是稀少的了。這條路平常走起來,共總要花一個鍾頭的樣子,但是夜間卻可以減少三分之一的時間吧。隻須步行這三刻鍾的時候,就可以省去寄寓的麻煩,那豈不是很便宜的事情嗎?
縣考大抵在陰曆十一月初,府試則在十二月中旬,正是大寒的時節,考試的前一天在半夜裏起床,洗臉吃過什麼油炒飯之後,便準備出發了。將考籃托付給同去的工人,自己隻提著一盞考燈,是四方的玻璃燈,中間點著一枝洋蠟燭,周身是一副“考相公”裝束,棉袍棉馬褂棉鞋,頭上披著“風兜”,是一種呢製的風帽,普通多用紅色呢,下連肩背,前麵包住兩頰下巴,仿佛古人畫踏雪尋梅的高士所戴的那樣。沿路闃寂無人,隻有塔子橋馬梧橋等地方,設有冬防民團,才有幾個人半醒半睡的坐著,在一個銅鼓的旁邊。走近新試前的時候,人就多起來了,反正都是與考試有關的。不是院試,考場的關防是照例不嚴密的,所以人們都可以進去,找適宜的位置坐定,叫人代去點名接了卷子回來,一麵安排考具。這是甬道兩旁的東西兩個大的廠子,裏邊又用短牆隔開,每一區域可以容得兩三排長板桌,每排可坐一二十個人吧,這在院試時節才有坐號,現是不妨亂坐的。不久便封門了,是時天色也已是魚肚白,快要天亮了,題目也就發下,這是寫了貼了一塊板上,由人伕擎著走的。題目有了便要開始作文,於是場中一時便靜了下來,但聞咿唔之聲隨之而起,不過這與前回的很有不同,以前的喧囂是熱鬧,現在則有點淒涼之感罷了。
九十點鍾光景,聽見外邊有人傳呼道:“蓋戳!”此蓋是一種監察製度,凡考生作文到一個段落,便須經“學老師”在卷子上文句完處,蓋上一個戳記,這在縣府考時是由考生自由去蓋,所以往往延長至中午,若在院試時乃由學老師親自光臨,挨名蓋去,有的隻做得“破題”,也就蓋上了,雖然一般的情形是要蓋在“起講”的末尾,這才算是合格的。蓋戳以後,便任你自由安排,將兩篇四書文,一首五言六韻詩做好謄正,就算完事了。
二二 縣考的雜碎續
說到考場中的吃食,這一天的食糧原應由本人自備,有的隻帶些幹糧就滿足了,如鬆子糕棗子糕紅綾餅等,也有半濕的茯苓糕,還有鹹的茶葉雞子,也有帶些年糕薄片,到那裏用開水一泡,就可以吃了,水果則甘蔗桔子也可以多少帶得。不過開水在考場就很是名貴,這其實也是難怪的,因為考場算是禁地,在裏邊做生意,當然要費用,自然“水漲船高”了。平常泡一壺茶,用水不過一二文,現在差不多要四十文,至少加了二十倍,所以如泡一碗年糕也要花不少的錢,此外茶攤上也有東西可吃,這便是粉絲煮湯,可以當麵,但看去既不好吃,價錢也貴,始終沒有請教過它。此外也有闊人去洗臉的,那自然要比沏茶更貴,一般的人也是不敢去領教的。
冬天日短,快近冬至了,下午的太陽特別跑的快,一會兒看看就要下山去了,這時候就特別顯得緊張,咿唔之聲也格外淒楚,在暮色蒼然之中,點點燈火逐漸增加,望過去真如許多鬼火,連成一片,在這半明不滅的火光裏,透出呻吟似的聲音來,的確要疑非人境。但是過了這個時候,情形便又一變,忽然的現出活氣,仿佛“考先生”的精神便又複活了。這是有些人文章已經做了,要求趕快出去的時候。這些人大抵多是少年,氣盛好鬧,把卷子交了,隨來到甬道上高呼道,“放班來!”或者溜到大堂上去,把那裏放著的銅鼓冬冬的敲上兩三聲,這時文章還沒有做完的人便大聲嚷道:“打!打!”這樣的鬧著,等到真正放班了,才算了結,自放頭班以至溜四班,場內的人遂悉出去了。
在縣府考的時節,也有一種樂趣,便是買書和文房具,這仿佛與北京的廠甸有點相像,今略舉數例於後。戊戌十二月初七日記項下雲:
“往試前,購竹簡一方,洋伍分,上麵刻詩一絕曰,紅粉溪邊石,年年漾落花,五湖煙水闊,何處浣春紗,下刻八大山人四字。小信紙一束四十張,洋二分,上印鴉柳,五色信紙廿張,洋一分六,上繪佛手柿二物,鬆鶴紙四張,四文,洋燭四支,洋一角一分。”十一日記項下雲:
“在試前購信紙廿張,一種上印簾外牡丹一株,題曰一簾花影詩中畫,十張,一種上印一人背後有泉作聽狀,題曰聽泉,五張,一種上印竹一枝,題曰竹報平安,五張,共洋一分。”十三日記項下雲:
“至試前看案尚未出,購《思痛記》二卷,江寧李圭小池撰,木刻本,洋一角。”己亥九月廿七日記項下雲:
“至試前文奎堂購《搜神記》二本,晉幹寶撰,凡二十卷,石印本,洋二角。”廿八日又記雲:
“至試前文奎堂購《七劍十三俠》一部,凡六本。閱一過,頗新奇可喜,聞是俞蔭甫所作,丁酉年石印,凡六十回,有繪圖數頁,亦七俠五義之流亞也。”這裏愛讀《七劍十三俠》的事也是頗有意思的,自從《劍俠傳》以後,這類的書一向受人的歡迎,我也自然不是例外,回想當時的情形覺得深可記念。辛醜三月十九日記項下尚記有至試前看案,購《後七劍十三俠》一部,計洋一角八分,可見還是熱心於此書,以後凡有續集刊行,必去購求得來,所以我當初所得是首尾完具的。
二三 義和拳
己亥的第二年,乃是光緒庚子,這不但是十九世紀的末年,而且也可說是清朝的末年,因為在這一年裏鬧過所謂拳匪事件,弄得不成樣子,結果不出十年,這清朝的天下遂告終結了。所以這庚子年影響的重大,並不下於戊戌,可是它在我們鄉下少年,渾渾噩噩不知世事,一知半解的人,有怎麼樣的影響呢?就我自己來說,這影響不怎麼大,隻就以庚子為中心的前後兩年看來,胡塗的思想,遊蕩的行為,那麼的下去,怕不變成半個小拳匪和半個小流氓麼?這個變化,乃是因為後來事情的偶然的轉變而阻止了,我被逼而謀脫出紹興,投入南京水師,換了一個新的環境,這件事且等下節再來敘說,如今先來就日記裏所說這一點兒,看我那時對於義和團是什樣的態度吧。
頭一次的記錄是在庚子年五月十九日,日記原文雲:
“聞天津義和拳匪三百人,拆毀洋房電杆,鐵路下鬆樁三百裏,頃刻變為麩炭,為首姓郜,蓋妖術也。又聞天津水師學堂亦已拆毀。此等教匪,雖有扶清滅洋之語,然總是國家之頑民也。”至廿四日記雲:
“接南京大哥十七日函,雲拳匪滋事是實,並無妖術,想係謠傳也。”六月中記載尤多,初五日雲:
“聞拳匪與夷人開仗,洋人三戰三北,今決於十六上海大戰,倘拳匪不勝,洋人必下杭州,因此紹人多有自杭逃歸者。時勢如此,深切杞憂。”初六日雲:
“聞近處教堂洋人皆逃去,想必有確信,或拳匪得勝,聞之喜悅累日。又聞洋人願帖中國銀六百兆兩求和,義和拳有款十四條,洋人已依十二條雲。”初八日雲:
“晨在大雲橋,忽有洋人獨行,路人見之,嘩稱洋鬼子均已逐出,此何為者,俱噪逐之,追者有五六十人。洋人趨蹶而逃,幾為所執,後經人勸解,始獲逃脫,聞之捧腹。”這幾天日記的書眉上,有大字題曰:
“驅逐洋人,在此時矣!”又曰: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但是最緊張的時候,卻在這以後,今節錄日記於後:
“廿二日,傍晚予正在廊下納涼,忽聞總府點兵守城,山會本府均同在嵇山旱門防堵,雲台州殷萬登之子稱報父仇,並拆教堂,已在於村過宿,距城隻七八十裏矣。予聞之駭然,少頃惠叔亦來,因遣人去探,所雲亦然。街上人聲不絕,多有連夜逃避城外者,船價大貴,每隻須洋七八元。家中疑懼頗甚,不能成寐,十二點鍾始寢。聞城門船隻放行,納洋一元,九城門合計總有千餘元雲。
廿三日,謠言益夥,人心搖搖。謙嬸家擬逃避城外,予家亦有逃避之意,後聞信息稍平,因此不果,然對門傅澄記(米店)間壁張永興(壽材鋪)均已逃去矣。
廿四日,聞本府出示,禁止訛言,雲並無其事,百姓安業,不得驚慌,人心稍定。傅張二姓逃出在外,下午逡巡自歸,聞之不覺發噱。”
日記裏關於義和拳的事隻有這些,這卻已經夠了。它表示是讚成義和拳的“滅洋”的,就是主張排外,這壞的方麵是“沙文主義”,但也有好的方麵,便是民族革命與反帝國主義的,但它又懷疑乃是“頑民”,恐它的“扶清”不真實,則又是保皇思想了。這兩重的思想實在胡塗得很,但是照眉批的話看來,它的根源是從書本上來的,所以結果須得再從書本增加力量,這便是後來《民報》一派的革命宣傳了。
二四 幾乎成為小流氓
我說小流氓,意思是說他地位的大小,並不專指年紀,雖然年齡的大小也自然包括在內,因為年輕的人就不可能成為大腳色。在我們的鄉下,方言稱流氓為“破腳骨”,這個名詞的本意不甚明了,但望文生義的看去,大約因為他們要被打破腳骨,所以這樣稱的吧。
一個人要做流氓,須有相當的訓練,與古代的武士修行一樣,不是很容易的事。流氓的生活裏最重要的事件是挨打,所以非有十足的忍苦忍辱的勇氣,不能成為一個像樣的“破腳骨”。大流氓與人爭鬥,並不打人,他隻拔出尖刀來,自己指他的大腿道,“戳吧!”敵人或如命而戳一下,則再命令道,“再戳!”如戳至再至三而毫不呼痛,刺者卻不敢照樣奉陪,那便算大敗,要吃虧賠償,若是同行的流氓,也就從此失了名譽了。能禁得起毆打,術語曰“受路足”,乃是流氓修養的最要之一。此外官司的經驗也很重要,他們往往大言於茶館中雲,“屁股也打過,大枷也戴過”,亦屬流氓履曆中很出色的項目。有些大家子弟轉入流氓者,因門第的餘蔭,無被官刑之慮,這兩項的修煉或可無須,唯挨打仍屬必要。我有一個同族的長輩,通文,能寫二尺見方的大字,做了流氓,一年的春分日在宗祠中聽見他自伐其戰功,“打翻又爬起,爬起又打翻”,這兩句話實在足以代表“流氓道”之精義了。
法律上流氓的行為是違法的,在社會上也不見得有名譽,可是有一點可取的地方,即是崇尚義氣與勇氣,頗有古代遊俠的意思,即使並非同幫,隻要在酒樓茶館會見過一兩麵,他們便算有交情,不再來暗算,而且有時還肯幫助保護。當時我是愛讀《七劍十三俠》的時代,對於他們並不嫌忌,而且碰巧遇見一個人,年紀比我們要大幾歲,正好做嬉遊的伴侶,這人卻是本地方的一個小流氓。他說是跟我們讀書,大約我那時沒有到三味書屋去,便在祖父住過的一間屋布置為書房,他讀他的《幼學瓊林》,我號稱做文章預備應考,實際上還是遊蕩居多。他自稱為薑太公的後人,因為姓薑所以名字便叫作“渭河”,不過他在社會上為人所知的名字乃是“阿九”。他的母親是做“賣婆”的,這種職業是三姑六婆之一種,普通規矩的大家是不輕易讓進門裏來的,因為她們以賣買首飾為名,容易做些壞事,不過阿九的母親乃是例外的一個,還是老實的人。她也做那所謂“貰花”的勾當,這是一種變相的“高利貸”,卻更為凶惡,便是把珠花首飾租賃給人,按日收錢,租賃的人拿去典當,結果須得拿出當鋪,貰主與經手人三方麵的利錢,而且期間很短,催促得很凶,所以不是尋常婦女所能經手辦理的。阿九和他的姉姉時常代表他們的母親,來我們的同門居住的本家裏來催促,可是他卻不大以為然,隻是輕描淡寫的去到債主家裏一轉,說我母親叫我催錢來了,說了就走到這邊來和我們出去玩耍去了。
說是玩耍也就是在城內外閑走,並不真去惹事,總計庚子那一年裏所遊過的地方實在不少,街坊上的事情,知道的也是很多。遊蕩到了晚上,就到近地吃點東西。我們隔壁的張永興是一家壽材店,可是他們在東昌坊口的南邊都亭橋下開了一爿“葷粥店”,兼賣餛飩切麵,都做得很好。葷粥乃是用肉骨頭煮粥,外加好醬油和蝦皮紫菜,每碗八文錢,真可以算得價廉物美。我們也就時常去光顧,有一回正在吃粥,阿九忽然正色問道:
“這裏邊你們下了什麼沒有?”店主愕然不知所對。阿九慢慢的笑說道:
“我想起你們的本行來,生怕這裏弄點花樣。”棺材店的主人聽他這說明,不禁失笑,這就是小流氓的一點把戲了。這樣的事是常見的,例如小流氓尋事,在街上與人相撞,那人如生了氣,小流氓反詰問說:
“倒還碰患帶者?”這裏我們隻好用方言來寫,否則不能表現他的神氣出來,意思則雲“難道撞了倒反不好了麼”,這是一種詭辯,便是無理取鬧的表示。同樣的事情,阿九也曾有過。其時我已經不在家,我的兄弟同母親往南街看戲,那時還沒有什麼戲館,隻在廟台上演戲敬神,近地的人在兩旁搭蓋看台,租給人家使用,我們便也租了兩個坐位。後來台主不知為何忽下逐客令,大約要租給闊人了,坐客大窘,恰巧阿九正在那裏看戲,於是便去找來,他也並不怎麼蠻來,隻對台主說道:
“你這台不租了麼?那麼由我出租給他們了。”台主除收回成命之外,還對他賠了許多小心,這才了事。在他這種不講道理的詭辯裏邊,實在含有很不少的詼諧與愛嬌。我從他的種種言行之中,著實學得了些流氓的手法。後來我離開紹興,便和他斷了聯係,所以我的流氓修業也就此半途而廢了。到了宣統元年(一九〇九),這位薑太公的後人把潘姨太太拐跑了,不過這件事情,或者也不好專怪他們的,現在就不再談了。
二五 風暴的餘波
上麵關於風暴講的很多,但是我個人隻受到了一點,後來差不多就淡忘了。我在杭州的一年多,經常在祖父的身邊,也並不覺得怎麼嚴厲,生活過的還好,原想後來再去的。己亥年冬天,對於自己的遊蕩很不滿意,十月三十日日記有“學術無進,而馬齒將增,不覺恧然”的話,十一月十二日項下記雲:
“忽作奇想,思明春往杭州去,擬大哥歸後再議。”次年三月廿一日阮元甫來,雲欲往杭,予以河水漲暫不去。至四月初二日發杭州信,使阮元甫初六來接,至期已收拾行李什物,而等候阮元甫不至,事遂中止。不料事情才隔半年,家中情形又複發生極大變化。介甫公自癸巳入獄,關在杭州八年,終於辛醜年(一九〇一)正月裏奉旨準其釋放,回到家裏來了。這件事是由刑部尚書薛允升附片奏明,因拳匪鬧事時,在刑部獄中的犯人都已逃了出來,可是到事平的時候又自去投首,刑部遂奏請悉予免罪,薛公乃援例推廣,把在杭州的介甫公也拉了進去,請準一律釋放,這裏明係有人情關係,雖然介甫公不曾自去活動,或者薛公因為是秦人,性情厚道的緣故,顧念年誼,所以肯這樣的援手的吧。雖然後來介甫公偶爾談到薛允升,仍然說他乃是胡塗人,他平常總說“呆皇帝,昏太後”的,那麼那種批評也是難怪的,不過薛公的“出力不討好”的做事精神,總是值得佩服的吧。
正月廿七日得到杭州的信,知道釋放的消息,二月十三日信裏說,部文已到杭州府,即可回家,十九日雲已定廿一晨動身,可雇舟至西興來接。現在便把有關這事的幾天日記抄錄於後:
“二十日,晴。晚下舟放至西郭,已將初鼓,門閉不得出,予以錢二十,啟焉。行裏許,予始就寢,春雨瀟瀟,打篷甚厲,且行舟甚多,摩舷作聲,久之不能成睡。披衣起閱湯氏《危言》一篇,坐少刻,就枕即入寐矣。少選,又為舟觸岸驚醒,約已四下鍾,遂不複睡,挑燈伏枕,作是日日記,書訖推篷一望,曙色朗然,見四岸菜花,色黃如金,縱觀久之,怡然自得,問舟子已至何處,則已到迎龍閘左近矣。大雨。
廿一日,晴。晨過蕭山,巳刻至西興,停泊盛七房門首,見祖父已在,候少頃行李始至。午開船,晚至柯亭,就寢,二鼓至西郭門,夜深門已扃,至晨始得入。
廿二日,晴。晨至家。”
祖父在離家八年之後回來,當然是一件大可喜事,但是這中間隻隔了十二三日,到了二月初五日家裏的大風暴卻又即開始了。是日記載道:
“初五日,雨。上午同伯文叔往舒家墺上墳,未刻歸家。祖父信衍生讒言,怒詈。”
“初七日,雨。下午,祖父信衍讒,罵玉田叔祖母,大鬧。”關於這事件,須得來說明一下緣因。自從戊戌冬四弟病故,母親甚為悲傷,改變住房格式,繪畫小影,上邊已曾說及,其時本家妯娌中有一個人,特別關切,時常走來勸慰。這人便是玉田叔祖母的兒媳,也即是上文預備逃難的謙嬸。其人係出觀音橋趙氏,是很漂亮的善於交際的一位太太,她同魯太夫人特別說得來,因此拉她到她那邊去玩。湊巧的是魯太夫人的住房和那裏堂屋隻隔著一個院子,雖然當初分家,在院子中央砌了一堵牆,將兩邊分開了,但是那邊如高呼一聲,這邊還是聽得見的。在晚飯後,常聽見“請來玩吧”的呼聲,這邊也就點燈走了過去,因為中間牆壁隔著,所以須得由外邊繞了過去,而這條路又一定要經過“衍太太”的門口,因此看在眼裏,以為她們必然得到許多好處,得有機會焉能不施報複呢?其實那裏也隻是打馬將消遣,沒有什麼輸贏,隻醵出幾角錢來,作為吃炒麵及供油火費之用,乃一經點染,遂為大鬧的資料。讒人的手段便是那麼高明的,後來衍生病死,祖母於無意中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可見他影響之多麼深遠了。
祖父對於兒媳,不好當麵斥罵,便借我來做個過渡。他叫我出去教訓,倒也不什麼的疾言厲色,隻是講故事給我聽,說某家子媳怎樣不孝公婆,賭錢看戲,後來如何下場,流落成為乞丐,饑寒至死,或是遇見兵亂全家被難。這裏明示暗喻,備極刻薄,說到憤極處,咬嚼指甲戛戛作響,仍是常有的事情。至於對了祖母,則是毫不客氣的破口大罵了,有一回聽他說出了“長毛嫂嫂”,還含胡的說了一句房幃隱語,那時見祖母哭了起來,說“你這成什麼話呢?”就走進她的臥房去了。我當初不很懂,後來知道蔣老太太的家曾經一度陷入太平軍中,祖父所說的即是那事,自此以後,我對於說這樣的話的祖父,便覺得毫無什麼的威信了。
二六 脫逃
魯迅在《朝花夕拾》的一篇《瑣記》裏,說他的想離開紹興,乃是“衍太太”所逼成的,因為她最初勸導他偷家裏的東西,後來又造他的謠言,使他覺得家裏不能再蹲下去。但是我卻是衍生所間接促成的。本來衍生和衍太太的不正當的結合,雖然由曠達的人看去,原算不得一回什麼事,因為本家的房份遠了,與路人相差無幾,但到底是“有乖倫常”,至少也是可笑的。介甫公對於這事很是不滿,不過因為事屬曖昧,也隻好用他暗喻的方法,加以諷刺,於是有在堂前講《西遊記》的事情,據族叔官五(別號觀魚)所記,所講的是豬八戒遊盤絲洞這一節,這故事如何活用,我因為沒有聽到過,無從確說,但總之是諷刺他們兩個人的。雖然明知他們是怎樣的人,而獨深信他們的說話,這實在是不可理解的一個矛盾。
但是我想從家裏脫逃的原因,這還隻是一半,其他一半乃是每天上街買菜,變成了一個不可堪的苦事。每天早起,這在我並不難,就是換取了九十幾文大小不一的銅錢,須得摻雜使用,討價還價的買東西,什麼四兩蝦,一塊胖頭魚,一把茭白,兩方豆腐,這個我也幹得來,雖然不免吃虧,但是買了回來祖父看了,總還說是要比用人買的更是便易,所以在這些上麵都沒有什麼困難。其最為難的是,上街去時一定要穿長衫。早市是在大雲橋地方,離東昌坊口雖不很遠,也大約有二裏左右的路吧,時候又在夏天,這時上市的人都是短衣,隻有我個人穿著白色夏布長衫,帶著幾個裝菜的“苗籃”,擠在魚攤菜擔中間,這是什麼一種況味,是可想而知了。我想脫去長衫,隻穿短衣也覺得涼快點,可是祖父堅決不許,這雖是無形的虐待,卻也是忍受不下去的。
我想脫逃的意思是四月裏發生的,在祖父回家後剛兩個月的時候,我就寫私信給大哥,“托另圖機會,學堂各處乞留意”,這是四月初四日的事情。本來祖父是讚成各種職業,他認為讀書不成,倒不如去學做豆腐,還可以自立,見於他所著的《恒訓》。他在己亥年十二月十八日給我的信,有過這樣的話:
“杭省將有求是書院,兼習中西學,各延教習,在院諸童日一粥兩飯,菜亦豐。得考列上等,每月有三四元之獎,且可兼考各書院。明正二十日開考,招儒童六十人,如有誌上進,盡可來考。”可見他對於學堂也是讚成的,他的愛子長孫都已在南京,而且認為考求是書院,亦是有誌上進的表示呢。盡管如此,不過當時我如提出此種要求,倘或他覺察了我想脫逃的意思,那也可能不許可的,因此我不敢來直接請求,寧可轉彎抹角的去想辦法,叫南京方麵替我說話,那就可以保險了。
過了兩個月的光景,南京的消息來了,最初乃是伯升來的信。五月廿六日記項下雲:
“廿六日,小雨。下午升叔來函雲,已稟叔祖,使予往充當額外學生,又允代繳飯金,其意頗佳。”伯升已在水師學堂四年,現為二班學生,其三班則稱額外生,最初一年須自備夥食,其時有同族叔祖在那裏當國文教習兼管輪堂監督,信中所說的便是這人。再過了半個月,得到大哥來信,事情更是具體化了。日記裏說:
“十二日,晴。下午接大哥初六日函,雲已稟明叔祖,使予往南京充額外生,並屬予八月中同封燮臣出去。又附叔祖致封君信,使予持函往直樂施(地名)一會,托其臨行關會。”脫逃的計劃既已成功,現在隻等實行罷了。
二七 夜航船
有一個號叫作鳴山的,是我們同高祖的族叔,曾經在水師學堂當過一時的學生,記得幾句“喝茶抽煙”的英語,與封燮臣或者還是同年,其時在宋家漊的北鄉義塾改作學堂,請他去當教習,我便請他給我與封君連絡。七月十八日下午同鳴山至昌安門外趁陶家埭埠船,傍晚至宋家漊,次日往直樂施會見封燮臣,約定廿九日一同啟行。封君是水師學堂管輪班學生,於今年畢業,所以搬家前往南京,同去的有封君母親,封君的兩個兄弟,此外還有一位女客,仿佛說是表姉,大約是個寡婦,也隨同前去。廿八日仍同鳴山至宋家漊,次日上午至直樂施封宅,下午趁姚家埭往西興的航船,日記裏記著傍晚至東浦,黃昏至柯橋,夜半至錢清看夜會,天氣甚冷遂睡。
在這裏我須得來把埠船與航船的區別講一講。紹興和江浙一帶都是水鄉,交通以船為主,城鄉各處水路四通八達,人們出門一步,就須靠仗它,而使船與坐船的本領也特別的高明,所謂南人使船如馬這句話也正是極為確當的。鄉下不分遠近,都有公用的交通機關,這便是埠船,以白天開行者為限,若是夜裏行船的則稱為航船,雖不說夜航船而自包含夜航的意思。普通船隻,船篷用竹編成梅花眼,中間夾以竹箬,長方的一片,屈兩頭在船舷定住,都用黑色油漆,所以通稱為烏篷船,若是埠船則用白篷,航船自然也是事同一律。此外有戲班所用的“班船”,也是如此,因為戲班有行頭家夥甚多,需要大量的輸送地方,便把船艙做得特別的大,以便存放“班箱”,艙麵鋪板,上蓋矮矮的船篷,高低隻容得一人的坐臥,所以乘客在內非相當局促的,但若是夜航則正是高臥的時候,也就無所謂了。紹興主要的水路,西邊自西郭門外到杭州去的西興,東邊自都泗門外到寧波去的曹娥,沿路都有石鋪的塘路,可以供舟夫拉纖之用,因此夜裏航行的船便都以塘路為標準,遇見對麵的來船,輒高呼曰“靠塘來”,或“靠下去”,以相指揮,大抵以輕船讓重船,小船讓大船為原則。旅客的船錢,以那時的價格來說,由城內至西興至多不過百錢,若要舒服一點,可以“開鋪”,即攤開鋪蓋,要占兩個人的地位,也就隻要二百文好了。
航船中乘客眾多,三教九流無所不有,而且夜長岑寂,大家便以談天消遣,就是自己不曾插嘴,單是聽聽也是很有興趣的。十多年前做過《往昔三十首》,裏邊有一篇《夜航船》,即是紀念當年的情形的,今抄錄於後:
“往昔常行旅,吾愛夜航船。船身長丈許,白篷竹葉苫。旅客顛倒臥,開鋪費百錢。來船靠塘下,呼聲到枕邊。火艙明殘燭,鄰坐各笑言。秀才與和尚,共語亦有緣。堯舜本一人,澹台乃二賢。小僧容伸腳,一覺得安眠。晨泊西陵渡,朝日未上簷。徐步出鎮口,錢塘在眼前。”
我這裏又來引一段古人的文章,來做注腳。這是出在張宗子的《瑯嬛文集》卷一的《夜航船序》裏,文雲:
“昔有僧人與士子同宿夜航船,士人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台滅明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人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人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二八 西興渡江
“七月三十日,晴。晨至西興,落俞天德行。上午過江,午至鬥富三橋沈宏遠行,下午下駁船,至拱辰橋,下大東小火輪拖船。”日記上簡單的記載如此,現在來說得稍為詳細一點吧。
西興是蕭山縣的一個市鎮,也即是由紹興西郭北海橋到杭州的第一個驛站,計程是水路九十裏。這雖是一個小鎮,可是因為是通達杭滬寧漢各大商埠,出入必由之路,所以著實繁盛,比那東路通達寧波的曹娥站,要熱鬧得多了。講到市麵來,也隻是平常的一個市鎮罷了,卻自有一種驛站的特色,這便是有許多的“過塘行”,專門管理客貨,上邊所說的俞天德行就是其一,又在第二十五節裏我提到盛七房,那也是一家過塘行,不過不稱什麼行而已。過塘行的隔壁或對門,照例是一家小飯店,那裏的店主兼夥計十分有禮貌,看見客人落行洗過了臉,便過來招呼,請在他那裏吃便飯。客人反正是要吃飯的,而且盛情難卻,也便欣然應命,自己命駕前去,或者懶得行動,要叫送過來吃,也無不可。店主人又很是殷勤的推薦“下飯”的小菜,總是些紹興的家常菜蔬,無非那些煎魚烤蝦醃鴨子之類,吃得很是舒服而並不怎麼耗費的。這裏主客歡然作別,隨後是過塘行了,要挑行李過江反正是有定價的,而且東西也一件都不會失落,若是要坐轎,也可以代雇,這要看潮水漲落移動,沙灘路程長短而定時價,但總也定得公道,不大會得超出一元錢的。你同過塘行的主人也歡然別過之後,便可以準備過那錢塘江了。
過錢塘江是一件危險的事,恐怕要比渡黃河更為危險,因為在錢塘江裏特別有潮汛,在沒有橋也沒有輪渡的時候這實在是非常可怕的。但是這在我們水鄉的居民這算得什麼事呢?實在是,也哪裏顧得這許多呢?身邊四麵都是河港,出門一步都是用船,一層薄板底下,便是沒有空氣的水。我們暫時稱強便隻在水上的一刻,而一生中卻是時時刻刻都可以落到水中去,若要怕它豈不是沒有工夫做別的事情了嗎?但從積極的方麵去想,那些渡船上的“老大”,都是飽經風險過來的,我們倚靠著他,是決不會出什麼危險的。過渡雖是安全了,可是上船的這一幕,卻仍不免有多少危險。那些坐轎的君子是可以不必愁的,隻有徒步的人,看見那很長的許多“跳板”,難免要心驚肉跳了。特別是沙灘淺而遠,渡船不能靠近的時候,需要跳板接出來,而這跳板長而且軟,前麵有人走著,兩條板一高一低,後邊走的著實困難,差不多要被下水去的樣子。等到上了船,這才可以安心了,因為沙灘隻在西興這邊才有,杭州那麵的鬆毛場是渡船可以靠岸停泊的。
上了渡船之後,還得要看那天的風色,這並不是占卜天候如何,乃是這裏是不是順風,或雖是偏風而可以利用風篷的。如若可以利用,那麼百事大吉,隻消掛上布帆,便一直前去了。萬一全然不能利用,則乘客就大倒其黴,要洗耳恭聽船夫的各種惡罵了。一隻渡船的船夫本來就隻是三四個人,不使帆時須憑搖櫓,是不夠用的,所以須得由乘客義務的幫著去搖。據渡船不文律的規定,凡坐轎的和徒步而穿長衫的都照例得免,其抬轎挑腳,及一切短衣人等則均有幫搖的義務。有些乖覺的人看見風帆空懸著的時候,便自動的去搖櫓,到了適當時節就可以退了下來,但懶人到底居多,船夫看搖櫓的人不夠,就開始說話,起初是一般的要請,其次則指名,如說那位戴涼帽的,那個抽旱煙的,最後則破口大罵了。紹興船夫的善於罵人,是向來很著名的,似乎別處也是一樣,辱及祖先,並及內外姻親,很是惡毒難聽,可是有一點很是奇怪,它決不侵犯對方的配偶方麵的。因此我頗疑心,此乃是詛咒而非是罵詈,蓋詛咒對方為是亂倫的事,若是牽涉其配偶,那麼便是夫婦的“敦倫”,不成其為咒罵了。可是罵的雖是厲害,也有聽的恬然毫不為意的,終於不去搖櫓,這時候渡船也就快到埠頭,大家不一會兒一哄而散了。
二九 拱辰橋
鬥富三橋的沈宏遠行也是與俞天德行同性質的一家過塘行,旅客借他的地方略為休息之後,便下駁船,往拱辰橋,船錢大約是一角吧。不知道有多少裏路,坐在船上總要花費三四小時,這是在狹窄的內河裏行走,須用竹篙來撐,所以花的時候很多。在將近拱辰橋的地方,須得過一個“壩”,這乃是一個土坡,介在內河外江的中間,船隻經過這坡,須用繩索絡在船首,用絞盤倒拖上去,普通總是外江水漲,所以出去很是費力,進來便隻是順流而下罷了。有些地方內外河距離頗遠,所以過壩費事得很,須得把船抬著走一段路,像拱辰橋的要算是最便利的了。
拱辰橋是杭滬運河的盡頭,在那裏開辟商埠,設有租界,像上海似的,論理是應該很繁華熱鬧,但在那裏設有租界的隻有日本,諸事苟簡,很不像個樣子,可是既名夷場,總有些玩藝兒,足夠使得鄉下有幾個錢的人迷魂失魄的了。我從南京回家,一共有過四五次,那麼總也有八九回要走過拱辰橋,卻不曾下去細細觀察過,總隻是從駁船跳到拖船上,所見到感到的隻有那渾濁汙黑的河水,煙霧昏沉的天空,和喧囂雜亂的人聲而已。有一回,我卻終於上岸去了,這也不記得哪一年,總之是在夏天,平常小火輪要走上兩夜一天才到,這時不知是什麼緣故,隻走了一晝夜就到了。前天下午四時上海開的船,到第二天的傍晚已到了拱辰橋,想要進城已經來不及,而船到了埠便不讓客人在船上過夜,所以唯一的辦法隻有上陸去。這是我第一次瞻仰拱辰橋商埠,結果乃使我大大的吃驚,以後便不敢賜顧了。我住在一家客棧裏,隔壁便是一個“野雞”的住房,剛才要了一碗湯麵來吃,茶房就來勸駕去“白相”,接著那“小姐”和她的“大姐”(大應照方音讀若渡或陀)也親自過來,苦口婆心的勸說。好容易總算打發走了,預備睡覺,則帳子裏的臭蟲實在厲害,走出外邊則蚊蟲又多得很,而且白相也似乎沒有生意,隔壁的主仆喁喁的說閑話,雖是低聲卻也聽了實在心煩。混過了半夜,到了天蒙亮的時候趕緊下樓去找茶房,搬行李下駁船進城去了。拱辰橋就隻這一回上去過,以後沒有再上去的勇氣了。
由拱辰橋開往上海的小火輪,那時計有兩家公司,即戴生昌與大東。戴生昌首先開始,大東是日本人開的,繼之而起,又加以改良,戴生昌係是舊式,散艙用的是航船式的,艙下放行李,上麵住人,大東則是各人一個床鋪,好像是分散的房艙,所以旅客多喜歡乘坐大東。價錢則是一樣的一元五角,另外還有一種便宜的,號稱“煙篷”,係在船頂上麵,搭蓋帳幕而成,若遇風雨則四麵遮住,殊為氣悶,但價錢也便宜得多,隻要八角錢就好了。普通在下午四時左右開船,次日走一天,經過嘉興嘉善等處,至第三天早晨,那就一早到了上海碼頭了。
三〇 青蓮閣
我們於辛醜(一九〇一)八月初二日到上海,在那裏耽擱三天,初四日乘輪船出發,至初六日上午到南京。據日記上所載如下:
“初二日,晴。晨至上海,寓寶善街老椿記客棧。上午至青蓮閣,啜茶一盞。夜至四馬路春仙茶園看戲,演《天水關》《蝴蝶杯》二劇,歸寢。
初三日,晴,在上海。
初四日,晴。下午,下江永輪船。夜沈子香失去包裹一個,陳文玲亦來。夜半開船,至吳淞口,已五更矣。舟行震動,甚覺不安。
初五日,晴,在舟中。
初六日,晨小雨,至江陰雨止,到鎮江,上午至南京下關。”
當時上海洋場上所特有的東西,第一是洋房和紅頭巡捕。但這與過客無緣,住的客棧是中國舊式房子,平常出去隻要不在馬路邊上小便,也不會碰見印度巡捕的麻煩,若是在小巷裏那是照例可以的。其次多的便是“野雞”。她們散居在各處衖堂裏,但聚集最多的地方乃是四馬路一帶,而以青蓮閣茶樓為總彙。所以凡往上海觀光的鄉下人,必定首先到那裏去,我們也不是例外。那裏茶也本來頗好,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乃是看女人,你坐了下來,便見周圍走著的全都是做生意的女人,隻等你一句話或者示意,便兜搭著坐下了。樓上內部是售賣鴉片煙的,放著一張張的精巧的臥榻,可以容得兩個人對抽,五光十色的尤其可觀。青蓮閣外邊有一個很特別的書攤,擺攤的姓徐,綽號叫作“野雞大王”,除普通書報以外,還帶賣各種革命刊物,那時還沒有什麼東西出版,後來我看見的那些《新廣東》和《革命軍》,便都是從他那裏得來的。這也可以說是青蓮閣外的一個奇人吧。
上海的“茶園”那時由我們看來也是頗特別的。在紹興還隻有“社戲”,是地方上出份子,會首去招戲班來,在廟台上或是搭台開演,各人可以自由站立著看,不費一文。我上文講的“杏花寺”演戲,便是那一種類,其在鄉間把戲台搭在半河的,便於在船上觀看,尤其方便。社戲的戲班不是“高調”,就是“亂彈”,後來有所謂“徽班”者出現,但演的仍舊是紹興府下的人,總之不是京戲。上海的“茶園”,蓋是仿北京的什麼茶樓而起,以吃茶為名,附帶的看戲,但也似乎不是京戲,因為記憶起來,雖是十分模胡了,不記得有噯噯噯的力竭聲嘶的叫喚模樣。地方戲我都看得,就隻是那京戲裏老生的唱法,在一個字的母音上拉長了變把戲,這和中醫的醫理一樣,我是至今不敢領教的。紹興城內有新式戲園,可以買票去聽的,還是始於布業會館,是一個姓陶的賣布商人仿照上海開辦,時間已經在民國初年了。那時演的是所謂坤伶,民間稱髦兒戲,又稱“的篤班”,乃是現今越劇的前身,一經蛻化,真是光輝萬丈了。從前有個同鄉的人曾經說笑話道:現今紹興酒不好吃了,善釀酒尤其甜俗得可以,以後替紹興揚名的恐怕要推越劇了吧。雖然說的是笑話,事情倒是實在的。
三一 長江輪船
這裏所要說的是上海地方的流氓以及“扒手”,他們對於旅客的惡事計分明暗兩種做法,暗的是偷竊行李,明的則是訛詐敲竹杠。他們並不全是本地人,乃係來自各處,以蘇北一帶為最多,因為接近淮河,地方十年九荒,流亡者多,以致“江北人”這一個名詞,在江南人心目中,含有特別的一種意義。他們分布在長江一帶,以沿江碼頭及輪船為其活動地區,而以上海和漢口為總彙。他們有嚴密的組織,屬於什麼幫會,不過這些事情並非我們外人所能得知就是了。現在隻就我個人所見所知,約略記述一二,以見一斑。
日記裏說封君的同班畢業生沈子香失掉了包裹一個,這就是著了扒手的道兒了。沈君乃是上海本地人,尚且不能預防,從別處地方來的自然更是難免了。大抵在船停著還未開行,或者中途停泊,都是他們最為活動的時節,你就是熬夜睜著眼睛看著,它也會從你的鼻子底下拿走的。但是他們很有規矩,對於自家人是決不侵犯的。關於這件事,我有過一個經驗,因為是親身經曆的,雖然事情並不關聯我自己。
有一回我從上海往南京,坐在長江輪船裏,可能是招商局的,也可能是太古或怡和公司的,因為長江裏的這三家的船都差不多,通常稱作“三公司”的船,碰著誰家就坐誰,雖然招商局是中國官督商辦,而太古怡和乃是外國商人所辦的。他們的船在各埠大抵都有“躉船”,讀若“頓船”,這乃是一種浮著的碼頭,可以隨著水位高下而升降,隨後再用橋梁似的東西與陸地相聯接,所以是頗為便利。此外還有一家日本公司,因為開辦得遲,不但沒有躉船,沿路要停泊在江心,用擺渡上岸,而且上海的碼頭又在對岸浦東,也須得過渡,更多有流氓活動的餘地,因此旅客對於這一家的船特別懷有戒心,不敢輕易搭乘的。總之我趁的是三公司船,老早就已上去,雖然占不到十分好的位置,也還是適中的得到一個中層的散艙鋪位,看看時間漸晚,來者愈多,後來不但是沒有床位,連床位中間的空隙也有人打開鋪蓋來了。我的床位前麵,卻來了一位衣服華麗的旅客,穿的大概是寧綢吧,約在四十以上年紀,看情形也似乎是上等人,在攤開被鋪之後,開始抽起鴉片煙來。沒有什麼值得特別注意,我便不去看他了,這時大約船已開行,我也朦朧的假寐一會兒,再睜眼看時已近半夜,那位闊客卻還是不睡,點著煙燈,不知是在抽煙,還是幹什麼。那時忽然聽見有人走來,口裏一麵罵著,一麵四顧尋覓,好像要找一個人的樣子,嘴裏說著寧波話,意思是說“怎麼對我也開起玩笑來了”。那人走到闊客麵前,便停了下來,也不說別的話,徑自屈身向他懷中掏摸,便嘰哩咕嚕的拉出一連串的東西來,乃是一隻表和它的索子。拉出表來之後,看也不一看,裝進自己的口袋裏,嘴裏還是嘮叨著,仍走原路回去,這邊的闊客則不作一聲,任他掏了表去,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看了心裏正自納悶,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及至回頭再來注意闊客時則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收拾了煙盤和鋪蓋,搬到別處去了。這時才了解這是他錯拿了同幫的人的東西,所以弄得當眾出醜,露出了馬腳,隻好偷偷的躲避過了。
另外一件事,乃是當事人告訴我的,所以也是的確可靠。此人我們姑且叫他小土,乃是北大校長蔣夢麟的得力的秘書,在張作霖進京做大元帥的時節,逃出北京,由天津南歸,是一九二七年的事。當時他率領妻子,並且帶有若幹件行李,生怕在上海碼頭上遇著流氓要敲他的竹杠,所以他預先寫信,通知北新書局的李老板,請求照顧一下。李小峰雖是他住同安公寓時節的老友,應當給他幫忙的,但李老板乃是有名的忠厚老實人,恐怕沒有什麼力量,不過久在上海,總可以代找一個“場麵上人”替他出一臂之力吧。及至輪船到了“金利源碼頭”,看不見救兵的來,隻見黑壓壓兒站滿了腳夫流氓,小土這才著了忙,眼看那些行李都被運到碼頭,東一件西兩件的分散放著,這是流氓的照例的做法,教人不好照管,以便從中做些手腳。其時才見李老板到場了,仍然咧著嘴笑,隨帶著一個人,卻是衣裳楚楚的白麵書生,不像是個虯髯著短後衣保鑣人的模樣。小土這時心想百事休矣,行李準定要失少一半了,可是那書生不動聲色,和主人招呼過後,便回轉來對腳夫罵了一句,這是極普通的罵法,因為用的太廣泛了,有點失去了原來惡意,猶如紹興的“仰東碩殺”,——見於《雜纂四種》序中所引用的魯迅書簡中,算不得什麼罵了。原語當然是句上海話,仿佛是什麼“觸倷娘”之類,可是這句話一說,恍如五雷真訣一樣的有靈,聽的人聳然震動,立刻把分散的行李歸在一處,立在旁邊聽候吩咐。書生乃問明行李件數,再查問流氓頭兒的姓名,叫留下幾名挑夫,責成頭子阿什麼負責送到什麼地方。吩咐既畢,便對主人說道:“我們走吧。”各自分路而去,小土到了地點,果然見行李隨到,一件都不短少,挑夫各受應得的工資而去。小土隨後告訴我這件經過,他說他還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句真言,後來遇著機會很想依樣壺盧的來試它一試,可是也就害怕,生怕真如五雷真訣一樣,萬一念的不很準確,不但不見靈驗,還會惹得雷火燒身,所以不敢照樣的做。但是傳到了我的手裏,這句真言隻存了大意,已經把原語也已失傳了。
三二 路上的吃食
從前大凡旅行,路上的吃食概歸自備,家裏如有人出外,幾天之前就得準備“路菜”。最重要的是所謂“湯料”,這都好吃的東西配合而成,如香菇,蝦米,玉堂菜就是京冬菜,還有一種叫做“麻雀腳”的,乃是淡竹筍上嫩枝的筍幹,曬幹了好像鳥爪似的。它的用處是用開水衝湯,此外當然還有火腿家鄉肉,這是特製的一種醃肉,醬雞臘鴨之類,是足夠豐美的。後來上海有了陸稿薦紫陽觀,有肉鬆薰魚,及各種小菜可買,那就可以不必那麼預備了。
由杭州到上海的路上,船上供給旅客的飯食,而且菜蔬也相當的好。房艙二十個人一間,分作前後兩截,上下兩層床鋪各占一人,飯時便五個一桌,第一天供應晚餐一頓,次日整天兩頓,都在船價一元五角之內,這實在要算便宜的。滬寧道中船票也是一元五角,供應餐數大略相同,可是它隻管三頓白飯,至於下飯的小菜,因為人數太多,也實在是照管不來了。這且不談也罷,那輪船裏茶房對客人的態度也比較的差,譬如送飯來的時候,將裝飯的大木桶在地上一放,大聲喊道:“來吃吧!”這句話意思是如此,可是口調還有不同,仿佛有古文裏所謂“嗟,來食”之意,而且他用寧波話說,讀作“來曲”,這自然更不好聽了。不過那時候誰也計較不得這些,隻等到“來曲”一聲招呼,便蜂擁的奔過去,用了臉盆及各種合用的器具,盡量的盛飯,隨後退回原處,靜靜的去享用。這是杭滬以及滬寧兩條路上,不同的吃飯的情形。
路過各處碼頭,輪船必要停泊下來,上下客貨,那時有各種商人攜百貨兜售,這也是很有趣味的事。不過所記得的大抵以食物為多,即如杭滬道上的糕團,實在頂不能忘記的了。這種糕團乃是一種濕點心,是用糯米或粳米粉蒸成,與用麥粉所做的饅頭燒賣相對,似乎是南方特有的東西,我說南方還應修正,因為我在嘉興和蘇州看見過它,在南京便沒有了,北京所謂餑餑,乃全是幹點心而已。大概因為兒時吃慣了“炙糕擔”上的東西,所以對於糕團覺得很有情分。魯迅也是熱愛糕團,因此在嘉興曾鬧過一個小小的笑話。他看見一種糕,塊兒很不小,樣子似乎很好吃,便問幾錢一塊,賣糕的答說,“半錢。”他聞之大為驚異,心想怎麼這樣的便宜,便再問一遍,結果仍是“半錢”。他於是拿了四塊糕,付給他兩文製錢,不料賣糕的大不答應,吵了起來。仔細一問,原來是說“八錢一塊”,隻因方言八半二音相近,以致造成這個誤會,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此外在滬寧路上,覺得特別記得的,是在鎮江碼頭停泊的時節,大約是以“下水”便是船向著長江下遊走的時候居多,總在夜晚,而且因為貨多,所以停船的時間也就很長。那時便有一種行販,曼聲的說,“晚米稀飯,阿要吃晚米稀飯。”說也奇怪,我沒有一回吃過它,因此終於不知道這晚米稀飯是怎麼一個味道,但想像它總不會得壞,而且也就永遠的記住了它。怕得稀飯裏會放進“迷子”這一類東西去,所以不敢去請教的麼?這未必是為此,隻是偶然失掉了這機會罷了。江湖上雖然盡多風險,但是長江上還沒有像《水滸》上的山東道上一樣,有這樣的危難。可是後來有一年,我在禮拜天同伯升到城南去,在夫子廟得月台喝茶,遇著一位巡城的“總爺”。他穿著長衫馬褂,頭戴遮陽的大草帽,手裏拿著一支藤條,雖是個老粗,卻甚是健談,與伯升很是說得來。據他說,騙子手裏的迷藥確是有的,他曾經抓住過這樣的一個人,還從他問得配合迷藥的藥方。伯升沒有請教他這個方子,想來他也未必肯告訴我們,那麼何必去碰這個釘子。——而且或者他這番的話本來全是他編造的,拿來騙我們的也未可知呢。
三三 南京下關
到了南京下關,再走一步路,便是江南水師學堂,是我們此次旅行的目的地了。南京也是長江上一個大碼頭,照例有些流氓,旅客上下也是很有些不方便的。下關是學堂的大門口,不能眼看受人家的欺負,所以非想個法子來抵製不可。好在那時學堂還算是歪路,當學生的也是一種“吃糧”的朋友,借了那一套紅青羽緞的操衣,一雙馬靴的裝備,穿起來像個“丘八”的樣子,也就可以混進去了。這是“自力更生”的辦法,還有一種是“他力”的,便是利用學堂裏的“聽差”,叫他去碼頭上接送。這些名叫王福徐貴的人,在學堂裏當聽差,伺候諸位“少爺”,但是他們卻自有地位,多是什麼幫會裏的人物,那時最有勢力的是青幫,其次是洪幫,(當初還以為是紅幫,是顏色的區別呢,)和所謂“安清道友”。叫他隨從著,不希望怎麼幫忙,但已足夠阻止他們的進攻,這就盡夠好了。說起校役中多有幫會的人,真是周知的事情,誰也用不著怎麼驚怪的。從前我在學堂裏的時候,漢文講堂有一個聽差,名字也無非王福劉貴之類,隻是模樣很是奇異,所以特別記得。他的辮發異常粗大,而且編的很鬆,所以腦後至少有一尺頭發,散拖著不曾編辮,這怪樣子是足夠驚人的。那時有革命思想的人,很討厭這辮發,卻不好公開反對,隻好將頭發的“頂搭”剃得很小,在頭頂上梳起一根細小的辮子來,拖放在背後,當時看見徐錫麟,便是那個模樣的。如今所說鬆編的大辮子,卻正是相反,雖然未必含有反革命的意義,總之不失為奇裝異服的一種,有些風厲的地方官,看見了就要懲辦的。我們上漢文講堂,因為暫時不曾看見那副怪相,有一天便問那後任的聽差,說那人哪裏去了,他的後任若無其事似的坦然回答道:“他麼,被他們幫裏做掉了。”我們知道他們幫裏的“行話”,所謂做掉,就是說他違反幫規,依照最高的法律,將他消滅了,其執行辦法,則據傳說是辦一桌酒,請他吃了,隨後傳達命令,請他自裁,若是不能辦到,便裝入一個口袋內,扔到長江裏去了事。這是傳說如此,究竟事實若何,那就不能知道,但總之那大辮子之被做掉,乃是確實的事情,而且眾人皆知,毫無隱諱,在此活生生的事實前麵,足證幫會勢力在南京是如何的活躍了。
江南水師學堂靠近下關,下關乃是輪船碼頭,有相當的店鋪市街,所以是頗為方便的。我們說是靠近,其實還隔著一座城,也有幾裏路,不過比往南走,到北門橋去要近得多,而且輪船開行時放汽的聲音也聽得見,所以感覺得很近就是了。江邊因為洋船上下,所以特別設了幾家“辦館”,這是一種簡單的洋貨店,但其重要職務則是在給洋人代辦食物,所以有此名稱,不過我們也可以買到些東西,如“摩爾登糖”和一種成聽的普通方塊餅幹,價廉而物美,所以也是很方便的。再過來便是新開的郵政局,以上是在江幹的一塊地方,也就是惠民橋的那邊,其普通市街則是在橋的這一邊。惠民橋下因為要通船隻,都是豎有很高的桅竿的,而橋上麵又要通車馬,所以橋是做得可以開關的,一不湊巧遇著開橋的時候,便須等候著,要花費個把時辰。橋的這邊有一道橫街,道路很狹,有各種街鋪,最後至江天閣,可以吃茶遠眺,顧名思義當是可以望見長江,其實也隻是一句話而已。由惠民橋沿著馬路進城,走上一個頗長的高坡,就是儀鳳門,門的左手是獅子山,上邊設有炮台,但是沒有上去過,那裏駐守的官兵是不準閑人去看的,本來炮台哪裏可以隨便看得呢?可是那裏洋人卻可以上去“遊覽”的。過了儀鳳門走不多遠,就可以望得見機器廠的大煙通了,雖然是煙通終年到頭不冒煙,但總之煙通是在那裏,那即是我們的水師學堂了。
三四 入學考試
等考學堂,平常必須暫住客棧,而且時間久暫不能預定,花費也就不小,幸而我有本家的叔祖在學堂裏當管輪堂的監督,可以寄寓在他那裏,隻要每月貼三塊錢的飯錢給廚房就行了。我於八月初六日到來,初九日即考試額外生,據當日舊日記說是共有五十九人,難道真是有那麼多嗎,現在卻也記不清了。考的是作論一篇,題雲:
“雲從龍風從虎論。”一上午做了,日記上說有二百七十字,不知是怎麼說的,至今想起來也覺得奇怪。十一日的項下說:
“下午聞叔祖說,予卷係朱穎叔先生延祺所看,批曰文氣近順,計二十本,予列第二,但未知總辦如何安排耳。”朱穎叔係杭州人,亦是水師學堂的漢文教習,其批語很有意思,文氣隻是“近”順,可見也還不是真正順了。但是十六日出榜,取了三名,正取胡鼎,我是備取第一,第二是誰不記得了。我頗懷疑我這列了備取第一,是很有情麵關係的,論理恐怕還應名落孫山才是呢。十七日覆試,更是難了,因為題目乃是十足的八股題:
“雖百世可知也論。”以後不曾發榜,大概這樣就算都已考取了吧,到了九月初一日通知到校上課。這兩回的論題真是難的很,非是能運用試帖詩八股文的作法者都不能做得好,初試時五十幾個人一齊下了第,就是我們三人也不知怎樣逃過第二難關的,因為那要比第一個題目更是空洞了。覆試的結果雖是不曾發表,據說也是胡鼎的卷子做得最好,因為他在末後說西洋有一種新的學問,叫做哲學,仿佛說憑了這個,就可以推知百世以後的事情。在那時候國文教員聽見了這個新名詞,的確要大吃一驚的。——可是且慢,難的還在後頭,我們上課一個月之後,遇著全校學生漢文分班考試,策論的題目如下:
“問孟子曰,我四十不動心,又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平時用功,此心此氣究如何分別,如何相通,試詳言之。”列位看了這個題目,有不對我們這班苦學生表示同情的麼?一星期後榜出來了,計頭班二十四名,二班二十名,其餘都是三班,總有五六十吧,大抵什九是老班學生,大家遇到此心此氣,簡直是一敗塗地了。這入學考試的兩個題目乃是總辦方碩輔自己所出,就隻是難做而已,還可以從字麵來敷衍,後來請來了一位桐城派大家,又是講道學的,向我們講話,首先提出須得每人備一部《古文詞類纂》,及至考問“平時用功”,就叫做那條策問,這便是那題目的來源。那一次漢文分班考試我也混過去了,結果還考列頭班的二十名,現在想起來還要出冷汗,不知道那裏是怎麼樣的胡說八道的,當時考卷如能找得到,倒的確想要看它一看呢。
三五 學堂大概情形
江南水師學堂本來內分三科,即是駕駛,管輪和魚雷,但是在一九〇一年時魚雷班已經停辦,駕駛與管輪原設有頭二三班,預定每班三年,那時候三班也已裁去,事實上又不能招收新生直接加入二班,所以又改頭換麵的添了一種副額,作為三班的替代。招生時稱為額外生,考取入堂試讀三個月,甄別一次,隻要學科成績平均有五成,就算及格,比後來的六十分還要寬大,這之後就補了副額學生了。各班學生除膳宿,衣靴,書籍儀器,悉由公家供給外,每月各給津貼,稱為贍銀,副額是起碼的一級,月給銀一兩,照例折發銀洋一元,製錢三百六十一文。我自九月初一日進堂上課,至十二月十三日掛牌準補副額,凡十二人,遂成為正式學生,洋漢功課照常進行,兵操打靶等則等到了次年壬寅(一九〇二)年三月,發下操衣馬靴來,這才開始。我這裏說“洋漢功課”,用的係是原來的術語,因為那裏的學科總分為洋文漢文兩大類,一星期中五天上洋文課,一天上漢文課。洋文中間包括英語,數學,物理,化學等中學課程,以至駕駛管輪各該專門知識,因為都用的是英文,所以總名如此。各班由一個教習專任,從早上八時到午後四時,接連五天,漢文則另行分班,也由各教習專教一班,不過每周隻有一天,就要省力得多了。就那時計算,校內教習計洋文六人,漢文四人,兵操體操各一人,學生總數說不清,大概是在一百至一百二十人之間吧。
講到學堂的大概情形,須得先把房屋來說明一下才行。從朝東的大門進去,一條闊長的甬道,二門朝南,偏在西頭,中間照例是中堂簽押房等,附屬有文書會計處。後邊乃是學生的飯廳,隔著院子南北各三大間,再往北是風雨操場,後麵一片廣場,豎立著一根桅竿,因為底下張著粗索的網,所以占著不小的麵積。以上算是中路。東麵靠近大門,有一所小洋房,是給兩個頭班教習住的,那時駕駛的是何利得,管輪的是彭耐爾,都是英國人,大概不過是海軍的尉官吧。隔牆一長埭是駕駛堂,向西開門,其迤北一部與操場相並,北邊並排著機器廠與魚雷廠,又一個廠分作兩部,乃是翻沙廠與木工廠。到這裏東路就完了。西路南頭是一個小院子,接著是洋文講堂,係東西兩麵各獨立四間,中為磚路甬道,小院有門通外邊,容洋教習出入,頭班講堂即在南頭,其次為二三班,北頭靠東一間原為魚雷講堂,靠西的是洋槍庫。漢文講堂在其東偏,係東向的一帶廂房,介於中路與東路之間。洋文講堂之北是一小塊空地,西邊有門,出去是兵操和打靶的地方,乃是學堂的外邊了。管輪堂即在此空地之北,招牌掛在向東的牆外,也是一長埭,構造與駕駛堂一樣。後麵西北角舊有魚雷堂,隻有十幾間房屋,東鄰是一所關帝廟。這裏本來是一個水池,據說是給學生學遊泳用的,因為曾經淹死過兩個年幼的學生,所以不但填平了,而且還造了一所“伏魔大帝”的廟。廟裏住著打更的老頭子,他在清朝打過太平軍,是個不大不小的“都司”,我在將來還要說到他,現在隻是講房屋,所以隻能至此為止了。
三六 管輪堂
管輪堂坐北朝南,長方一塊。外院南屋一排九間,中間是走向洋文講堂等處的通路,其餘是教習的聽差和吹號人等所住的房間。北屋也有九間,中間通往宿舍,左右住著教習們,中央靠東的一間是監督所住。院子的東牆開一頭門,外掛管輪堂三字的木板,接著是一條由西北往東南的曲折的走廊,走到飯廳,穿過那院子,再往南折,便是出門去的路。內院即是學生的宿舍,這建築在光緒初年,與後來北大清華的新宿舍迥不相同,或者多分近似舊書院的製度也未可知。那是一個大院子,東西相對各是十六間的平房,門外有廊,其第八間外麵中蓋有過廊,所以不能使用,空著不算,號舍共總算是三十間,這大概總占地麵五分之四吧,還有西邊五分之一,則是聽差的住處,由那空間的通路走到宿舍裏來,那裏的一條長衖往北去可以通到便所,往南則是茶爐,再出去就是監督的門口了。宿舍定規每間住兩個人,照例一人發給床板一副,床架有柱,可掛帳子,兩抽屜半桌一張,凳子一個,大書架,箱子架和麵盆架各一個,可以夠用。又油燈一盞,油錢二百文,交給聽差辦理,若是要點洋油燈,則須自己加添一百文,那玻璃油壺的洋燈也須得自己置辦。大抵當副額時隻好用香油燈對付,到得升了二班,便可換用洋燈,但這隻是說那窮學生,後來有些帶錢到學堂裏來用的人,那也就並不是那麼寒酸的了。
宿舍南北兩邊都是板壁,東西一麵開門,旁邊是兩扇格子糊紙的和合窗,對麵中間開窗,是直開的玻璃門,外邊有鐵柵欄。房間裏布置沒有一定,可以隨各人的意思,但是歸結起來,大抵也隻有三類。甲式是床鋪南北對放,稍偏近入口,桌子也拚合放在玻璃窗下,兩人對坐,書架衣箱分列坐後。這種擺法房內明朗,空氣流通,享用平等,算是最好,但這須二人平日要好,才能實行。乙式是床鋪一橫一直,直的靠板壁一麵,橫的背門靠對麵的板壁,空間留得稍大,桌子可以拚合,也可一人靠近窗下,一人在橫放的床前壁下,便於各做各人的事。丙式是最差的一種辦法,床鋪也是一橫一直,不過橫的在裏邊,如乙式而略向前,約占房間的大半,而直的則靠近門口放在窗下,本來也隻一小半,又空出門口一段,實際上他所有的才是全部三分之一罷了。新生入堂,被監督分配在有空位的那一號裏去住,不但人情不免要欺生,而且性情習慣全不了解,初步隔離的辦法也不算壞,雖然在待遇上要吃些虧。日久有朋友,再來請求遷居別號,或者與居停主人意氣投合,也會得協議移動床位。其有長久那麼株守門口的人,大抵總有什麼緣故,與人合作不來,隻好蟄居方丈(實在還不到一方丈)的鬥室中了。三者之中,以甲式最為大方,因為至少總沒有打馬將什麼這種違法的企圖也。
三七 上飯廳
學生每天的生活是,早晨六點鍾聽吹號起床,過一會兒吹號吃早飯,午飯與晚飯都是如此。說到吃飯,這在新生和低年級生是一件難事,不過早飯可以除外,因為老班學生那時大都是不來吃的。他們聽著這兩遍號聲,還在高臥,廚房按時自會有人托著長方的木盤,把稀飯和一碟醃蘿卜或醬萵苣送上門來,他們是熟悉了哪幾位老爺(雖然法定的稱號是少爺)是要送的,由各該聽差收下,等起床後慢慢的吃。這時候飯廳裏的坐位是很寬裕的,吃稀飯的人可以隨便坐下來,從容的喝了一碗又一碗,但是等到午飯或是晚飯,那就沒有這樣的舒服了。飯廳裏用的是方桌,一桌可以坐八個人,在高班的桌上卻是例外,他們至多不過坐六人,坐位都有一定,隻是同班至好或是低級裏附和他們的小友,才可以參加,此外閑人不能闌入。年級低的學生,一切都沒有組織,他們一聽吃飯的號聲,便須直奔向飯廳裏去,在非頭班所占據的桌上見到一個空位,趕緊坐下,這一頓飯才算安穩的到了手。在這大眾奔竄之中,頭班卻比平常更安詳的,張開兩隻臂膊,像是螃蟹似的,在曲折的走廊中央大搖大擺的踱方步。走在他後麵的人,不敢繞越僭先,隻能也跟他踱,到得飯廳裏,急忙的各處亂鑽,好像是晚上尋不著窠的雞,好容易找到位置,一碗雪裏蕻上麵的幾薄片肥肉也早已不見,隻好吃餐素飯罷了。
學堂裏上課的時間,似乎是在沿用書房的辦法,一天中間並不分作若幹小時,每小時一堂課,它隻分上下午兩大段,午前八點至十二點,午後一點半至四點,但於上午十點時休息十分鍾,打鍾為號,也算是吃點心的時間。關於這事,汪仲賢先生在《十五年前的回憶》(還是一九二二年所寫,所以距今已經是五十五年前了)裏有幾句話,說的很有意思:
“早晨吃了兩碗稀飯,到十點下課,往往肚裏餓得咕嚕嚕的叫,叫聽差到學堂門口買兩個銅元山東燒餅,一個銅元麻油辣醬和醋,拿燒餅蘸著吃,吃得又香又辣,又酸又點饑,真比山珍海味還鮮。”這裏我隻須補充說一句,那種燒餅在當時通稱為“侉餅”,意思也原是說山東燒餅,不過這裏用了一個雅號,仿佛對於山東人有點不敬,其實南京人稱侉子隻是略開玩笑,並無別的意思,山東朋友也並不介意的。這是兩塊大約三寸見方的燒餅連在一起,中間勒上一刀,拗開來就是兩塊,其實看它的做法也隻是尋常的燒餅罷了,但是實在特別的好吃,這未必全是由於那時候餓極了的緣故吧?但是這做侉餅的人,卻有一種特別的習慣,很是要不得的,即是每逢落雨落雪,便即停工,在茅篷裏打起紙牌來,因為茅篷狹小而打牌的人多,所以坐在門口的就把背脊露出在外邊。這於吃慣辣醬蘸侉餅的人非常覺得不方便,去問他為什麼今天不做侉餅,他就會反問道:“今天不是下雨麼?”為什麼下雨就做不成侉餅,這理由當初覺得不容易懂,但是查考下去,這也就明白了。下雨天沒有柴火,因為賣蘆柴的人不能來的緣故。後來我問南京的人,已經不知有侉餅的名稱,似乎是沒有這東西買了,但是那麻油辣醬還有,其味道厚實非北京的所能及,使我至今不能忘記。那十點鍾時候所吃的點心當然不止這一種,有更闊氣的人,吃十二文一件的廣東點心,一口氣吃上四個,也抵不過一隻侉餅,我覺得殊無足取,還不如大餅油條的實惠了。汪仲賢先生所說是一九一〇年左右的事,大概那種情形繼續到清朝末年為止,一直沒有變為每一小時上一堂的製度吧。
三八 講堂功課
洋文功課是沒有什麼值得說的,頭幾年反正教的都是普通的外國語和自然科學,頭班以後才弄航海或機械等專門一點的東西,倒是講堂的情形可以一講,因為那是有點特別的。洋文講堂是隔著甬道,東西對立,南北兩麵都是玻璃窗,與門相對的牆上掛著黑板,前麵是教習的桌椅,室內放著學生的坐位四排,按著名次坐。南京的冬天本不很冷,但在黑板左近總裝起一個小火爐來,上下午生一點爐火,我想大概原來是對付洋教習的吧,我們卻並不覺得它有什麼好處,特別如有一時期代理二班教習的奚清如老師,他還把桌子挪到門口那邊去,有點避之若浼的意思。到了夏天,從天井上掛下一大塊白布做的風扇,由繩子從壁間通出去,有聽差坐在屋後小弄堂裏拉著,這也是毫無用處的東西,隻是裝個樣子,後來學堂也作興放暑假若幹天,那時候或者這也就取消了吧。漢文講堂隻是舊式的廂房,朝東全部是門,下半是板,上部格子上糊紙,地麵砌磚,與洋文講堂比較起來差得多了,那些火爐風扇也並沒有,好在每星期隻有一天,也就敷衍過去,誰都沒有什麼不平。還有一層漢文簡直沒有什麼功課,雖說上課實際等於休息,而且午後溜了出來,回到宿舍泡一壺茶喝,閑坐一會兒也無妨礙,所以這一天上課覺得輕鬆,不過那時要走間道,通過文書房到宿舍裏去,不是新生所能夠做到的罷了。
我說漢文功課覺得輕鬆,那是因為容易敷衍之故,其實原來也是很難的,但是誰都無力擔負,所以隻好應付了事了。那時漢文教習共有四人,一位姓江,一位姓張,都是本地的舉人,又兩位是由駕駛堂監督朱,管輪堂監督周兼任,也是舉人,但兩個是浙江的人。總辦方碩輔是候補道,大概也是秀才出身吧,他的道學氣與鴉片煙氣一樣的重,仿佛還超過舉人們,這隻要看入學考試和漢文分班的那些題目就可知道。我的國文教員是張然明老師,辛醜十月的日記上記有幾個作文題目,今舉出二十日一個來為例:
“問秦易封建為郡縣,衰世之製也,何以後世沿之,至今不改,試申其義。”這固然比那“浩然之氣”要好一點,但沒法辦還是一樣的,結果隻能一味的敷衍,不是演義便是翻案,務必簡要,不可枝蔓,先生一半因為改卷省力,便順水推舟,圈點了事,一天功課就混過去了。這種事情很是可笑,但在八股空氣之下,怎麼做得出別的文章來呢。汪仲賢先生說:
“有一位教漢文的老夫子說,地球有兩個,一個自動,一個被動,一個叫東半球,一個叫西半球。”這不知道是哪一位所說的,我們那時代的教員還隻是舊的一套,譬如文中說到“社會”,他誤認為說古代的結社講學,刪改得牛頭不對馬嘴,卻還不來摻講新學,汪先生所遇見的已經是他們的後輩,所以不免有每下愈況之感了。
三九 打靶與出操
吃過早飯後,在八點鍾上課之前,每天的功課是打靶,但是或者因為子彈費錢的緣故罷,後來大抵是隔日打一次了。打靶是歸兵操的徐老師指揮的,那時管輪堂監督暫兼提調,所以每回總是由他越俎經管,在一本名冊上簽注某人全中,某人中一兩槍,或是不中。後來兵操換了軍隊出身的梅老師,打靶也要先排好了隊出去,末了整隊回來,規矩很嚴了,最初卻很是自由,大家零零落落的走去,排班站著,輪到打靶之後,也就提了槍先回來了,看去倒很有點像綠營的兵,雖然號衣不是一樣。老學生還是高臥著聽人家的槍聲,等到聽差一再的來叫,打靶回來的人也說,站著的人隻有兩三個了,老爺們於是蹶然而起,操衣袴腳散罩在馬靴外邊,蓬頭垢麵的走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開上三槍,跑回宿舍來吃冷稀飯,上課的鍾聲也接著響了起來了。學堂以前打靶隻是跪著放槍,梅老師來後又要大家臥放立放,這比較不容易,不免有些怨言,但是他自己先來,也不管草裏泥裏,隨便躺倒,拿起槍來打個全紅,學生們也就無話可說,古人雲,“以身教者從”,這話的確是不錯的。梅老師年紀很青,言動上有些粗魯的地方,但也很有直爽,因此漸漸得到學生的佩服,雖然我因為武功很差,在他所擔任的教科中各項成績都不好,和他不接近,但是在許多教習中,我對於他的印象倒要算是頂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