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知堂回想錄(上)》(1)(3 / 3)

午飯吹號召集體操,這有點不大合於衛生,但這些都沒有排在上課時間裏,因為那時間是整個的被洋文漢文所占去了,所以隻好分配到上課的前後去了。新生隻舞弄啞鈴,隨後改玩那像酒瓶似的木製棍棒,有點本事的人則玩木馬,雲梯及杠幹等,翻跟鬥,豎蜻蜓的把戲,雖然平日功課不大好,但在大考時節兩江總督會得親自出馬,這些人便很有用處,因此學校裏對於他們也是相當的看重的。每星期中爬桅一次,這算是最省事,按著名次兩個人一班,爬上爬下,隻要五分鍾了事,大考時要爬到頂上,有些好手還要蝦蟆似的平伏在桅尖上,平常卻隻到一半,便從左邊轉至右邊,走了下來了。最初的教習是林老師,乃是本校老畢業生,年紀並不大,因為吃鴉片煙,很是黑瘦,他隻是來喊幾句英語號令,他的本領大概也隻能玩那種棍棒而已。後來更換來了新軍出身的梅老師,那是一位很有工夫的人,諸事都整頓起來了,但是爬桅也歸了他指導,這於他多少是覺得有點別扭的。兵操在晚飯以前,雖然不是天天有,但一星期總有四次以上吧。梅老師之前教操的是一位徐老師,不知道他的履曆,仿佛聽說也是陸軍出身,平時下操場他自己總還是穿著長袍,所以空氣很是散漫,隻是敷衍了事。到得考試時候,照例有什麼官來監考,多是什麼“船主”之類,那一天裏他這才穿起他的公服來,水晶頂的大帽,身穿馬褂,底下是戰裙似的什麼東西,看去有點滑稽,仿佛像是戲台上的人物。

四〇 點名以後

出操回來,吃過晚飯之後,都是學生自己所有的時間了。用功的可以在燈下埋頭做功課,否則也可以看閑書,或者找朋友談天,有點零錢的時候,買點白酒和花生米或是牛肉,吃喝一頓,也是一種快樂。到了九點三刻,照例點名,吹號不久,即由監督同著提了風雨燈的聽差進來,按著號舍次序走過去,隻看各號門口站著兩個人便好,並不真是點呼,這樣就算完了。十點鍾在風雨操場上吹就眠的號,那裏有廚房裏所養的兩隻狗,聽了那一套號聲,必定要長嗥相和,就是發出那做狼時代的叫聲,數年來如一日,可是學生們聽了卻毫不關心,要用功或談天到十二點一點都無所不可,問題隻是燈油不夠,要另外給錢叫聽差臨時增加,因為一個月三百文的洋油,每天一定的分量是不大多的。兩堂宿舍中以管輪堂第十六至三十號這一排為最好,因為坐東朝西,西麵是門,有走廊擋住太陽,東窗外是空地,種著些雜樹,夏天開窗坐到午夜,聽打更的梆聲自遠而近,從窗下走過,很有點鄉村的感覺。後來回想起來,曾寫過一首打油詩以為記念,其詞雲:

“昔日南京住,匆匆過五年。炎威雖可畏,佳趣卻堪傳。喜得空庭寂,難消永日閑。舉杯傾白酒,買肉費青錢。記日無餘事,書盡一編。夕涼坐廊下,夜雨溺門前。板榻不覺熱,油燈空自煎。時逢擊柝叟,隔牖問安眠。”題目乃是“夏日懷舊”,原是說暑假中的事情的。所說打更的人,便是那位都司君,那時已有六十多歲的光景,一個人住在關帝廟裏,養著幾隻母雞,有時隔著窗門來兜售他的雞蛋,我因為住在路東的第二十三號宿舍,所以多有機會,和他打這種交道的。

星期日照例是宿舍一空,凡是家住城南的學生都回家去了,一部份手頭寬裕的也上夫子廟去遊玩,其次也於午後出城到下關去,隻有真是窮得連一兩毛錢都沒有的才留在學堂裏閑坐。這所謂周末空氣,在星期六下午便已出現,出操回來之後,本城學生便紛紛告假回去,大抵要到星期日點名前才回校來,但也有少數的節儉家特別要吃了星期六的晚飯後才去,次日也於飯前趕回學堂,魯迅曾很挖苦他們,說在陰間七月半開放地獄門,有些鬼魂於飯後出來,到了十六那天跑回地獄去吃晚飯,可以說是刻畫盡致了。往城南去大抵是步行到鼓樓,吃過小點心,雇車到夫子廟,在得月台吃茶和代午飯的饅頭麵,遊玩一番之後,迤走到北門橋,買了油雞鹹水鴨各一角之譜,坐車回學堂時,飯已開過,聽差各給留下一大碗白飯,開水一泡,如同遊是兩個人,剛好吃得很飽很香。若是下關,那很可以步行來回,到江邊一轉,看上下水輪船的熱鬧之後,在一家鎮江揚州茶館坐下,吃幾個素包子,確是價廉物美,不過這須是在上午才行罷了。學生告假出去,新生和低班學生總喜歡穿著操衣,有點誇示的意思,老班則往往相反,大都改穿了長衣,這原因很有點複雜,有的倚老賣老,有的世故漸深,覺得和光同塵,行動稍為方便,但有的也由於要躲避人家的耳目,有如抽兩口鴉片煙,在每班裏這種仁兄也總是會有個把人的。

四一 老師一

在學堂裏老師不算少,計算起來共有八位,但是真是師父似的傳授給一種本事的卻並沒有。即如說英文吧,從副額時由趙老師奚老師教起,二班是湯老師,頭班是鄭老師,對於這幾位我仍有相當敬意,可是老實說,他們並沒有教我怎麼看英文,正如我們能讀或寫國文也不是哪一個先生教會的一樣,因為學堂裏教英文也正是那麼麻胡的。我們讀的是印度讀本,不過發到第四集為止,無從領解那些“太陽去休息,蜜蜂離花叢”的詩句,文法還不是什麼納思菲耳,雖然同樣的是為印度人而編的,有如讀《四書章句》,等讀得久了自己了解,我們同學大都受的這一種訓練。於我們讀英文有點用處的,隻是一冊商務印書館的《華英字典》,本是英語用漢文注釋,名字卻叫作“華英”,意思是為國家爭體麵,華字不能居於英字的底下,我們所領到的大約還是初版所印,用薄紙單麵印刷,有些譯語也非常的純樸,一個極少見的字,用學堂的方言用語可以叫做“契弟”的,字典上卻解作“賣屁股者”,這也是特別有意思的。可是比我們低一級的人,後來所領來的書裏已經沒有這一項,書名也不久改正為“英華字典”了。本來學堂裏學洋文完全是敲門磚,畢業之後不管學問的門有沒有敲開,大家都把它丟開,再也不去讀它了,雖然口頭話還是要說幾句的。我是偶然得到了一冊英文本的《天方夜談》,引起了對於外國文的興趣,做了我的無言的老師,假如沒有它,大概是出了學堂,我也把那些洋文書一股腦兒的丟掉了吧。有些在兵船上的老前輩,照例是沒有書了,看見了我的這本《天方夜談》,也都愛好起來,雖然這一冊書被展轉借看而終於遺失了,但這也還是愉快的事情,因為它能夠教給我們好些人讀書的趣味。

我的這一冊《天方夜談》乃是倫敦紐恩士公司發行的三先令六便士的插畫本,原來是贈送小孩的書,所以裝訂頗是華麗,其中有阿拉廷拿著神燈,和阿利巴巴的女奴揮著短刀跳舞的圖,我都還約略記得。其中的故事都非常怪異可喜,正如普通常說的,從八歲至八十歲的老小孩子大概都不會忘記,隻要讀過它的幾篇。中間篇幅頂長的有水手辛八自講的故事,其大蛇吞人,纏身樹上,把人骨頭絞碎,和那海邊的怪老人,騎在頸項上,兩手揢著脖子,說得很是怕人,中國最早有了譯本,記得叫作“航海述奇”的便是。我看了不禁覺得“技癢”,便拿了《阿利巴巴和四十個強盜》來做試驗,這是世界上有名的故事,我看了覺得很有趣味,陸續把它譯了出來。雖說是譯當然是用古文,而且帶著許多誤譯與刪節,第一是阿利巴巴死後,他的兄弟凱辛娶了他的寡婦,這本是古代傳下來的閃姆族的習慣,卻認為不合禮教,所以把它刪除了,其次是那個女奴,本來凱辛將她作為兒媳,譯文裏卻故意的改變得行蹤奇異,說是“不知所終”。當時我的一個同班朋友陳作恭君定閱蘇州出版的《女子世界》,我就將譯文寄到那裏去,題上一個“萍雲”的女子名字,不久居然分期登出,而且後來又印成單行本,書名是“俠女奴”。譯本雖然不成東西,但這乃是我最初的翻譯的嚐試,時為乙巳(一九〇五)年的初頭,是很有意義的事,而這卻是由於《天方夜談》所引起,換句話說也就是我在學堂裏學了英文的成績,這就很值得紀念的了。

四二 老師二

漢文老師我在學堂裏隻有一個,張然明名培恒,是本地舉人,說的滿口南京土話,又年老口齒不清,更是難懂得很,但是他對於所教漢文頭班學生很是客氣,那些漢文列在三等,雖然洋文是頭班,即是那螃蟹似的那麼走路的仁兄,在他班裏卻毫不假以詞色,隻為他是隻以漢文為標準來看的。說到教法自然別無什麼新意,隻是看史記古文,做史論,寫筆記,都是容易對付的,雖然用的也無非是八股作法。辛醜十一月初四日課題是:

“問漢事大定,論功行賞,紀信追贈之典闕如,後儒謂漢真少恩,其說然歟?”我寫了一篇很短的論,起頭雲:

“史稱漢高帝豁達大度,竊以為非也,帝蓋刻薄寡恩人也。”張老師加了許多圈,發還時還誇獎說好,便是一例。那時所使用的,於正做之外還有反做一法,即是翻案,更容易見好,其實說到底都是八股,大家多知道,我也並不是從張老師學來的,不過在他那裏應用得頗有成效罷了。所以我在學堂這幾年,漢文這一方麵未曾學會什麼東西,隻是時時耍點拳頭給老師看,騙到分數,一年兩次考試列在全堂前五名的時候,可以得到不少獎賞,要回家去夠做一趟旅費,住在校裏大可吃喝受用。所看漢文書籍於後來有點影響的,乃是當時書報,如《新民叢報》,《新小說》,梁任公的著作,以及嚴幾道林琴南的譯書,這些東西那時如不在學堂也難得看到,所以與學堂也可以說是間接的有點兒關係的。

我說在學堂裏不曾學到什麼漢文,那麼我所有的這一點知識是從哪裏來的,難道是在書房裏學的麼?書房裏的授業師,有三味書屋的壽鑒吾先生和洙鄰先生父子兩位,那是很好的先生,我相當的尊敬他們,但是實在也沒有傳授給我什麼。老實說,我的對於漢文懂得一點,這乃是從祖父那裏得來的。他是個翰林出身的京官,隻懂得做八股文章,而且性情乖僻,喜歡罵人,那種明比暗喻,指桑罵槐的說法,我至今還很是厭惡,但是他對於教育卻有特殊的一種意見,平常不禁止小孩去看小說,而且有點獎勵,以為這很能使人思路通順,是讀書入門的最好方法。他時常同我講《西遊記》,說是小說中頂好的作品。豬八戒怎樣的傻,孫行者怎樣的調皮,有一次戰敗逃走,搖身一變,變做一座古廟,就隻有一根尾巴無處安放,乃把它變成一枝旗竿,豎在廟後麵。哪裏有光是一枝旗竿,而且豎在廟後麵的呢,他又被人所識破了。講這故事時似乎是很好笑的樣子,他便自己嗬嗬的笑了起來了。不過在杭州寓裏,他隻有一部鉛印的《儒林外史》,我們所常拿來看的。等到戊戌秋間回到家裏,我就找各種小說來亂看,在母親的大廚角落裏,發見一部《綠野仙蹤》,這就同《七劍十三俠》一起的看。及到南京時差不多大旨已經畢業,隻有《野叟曝言》未曾寓目,但從同學借來石印的半部,沒有看完,卻還了他了。我的讀書的經驗即是這樣的從看小說入門的,這個教會我讀書的老師乃是祖父,雖然當初他所希望的“把思想弄通”,到底是怎樣一個情形,而且我的思想算不算通,在他看來或者也還是個疑問,不過我總覺得有如朱穎叔批的考卷,所謂“文氣近順”罷了。一九二六年我曾寫過一篇《我學國文的經驗》,敘說這一段情形,裏邊說道:

“我在南京的五年,簡直除了讀新小說以外,別無什麼可以說是國文的修養。”這便是繼承了上邊的經驗,由舊小說轉入新小說的一個段落了。

四三 風潮一

學堂裏的生活照上邊所說的看來,倒是相當的寫意的,但是那裏的毛病也漸漸的顯現出來,在我們做了二班學生的時候,有好些同學不約而同的表出不滿意來了。其一是覺得功課麻胡,進步遲緩,往往過了一年半載,不曾學得什麼東西。因此大家都想改良環境,來做這個運動。壬寅冬天總辦換黎錦彝,也是候補道,卻比較年輕,兩江總督又叫他先去日本考察三個月,校務令格致書院的吳可園兼代。聽說他要帶四名學生同去,覺得這是一條出路,我便同了胡鼎,張鵬,李昭文四人,往找新舊總辦,上書請求,結果說是帶了畢業生去,這計畫也完全失敗了。胡鼎又對江督及黎氏上條陳,要怎樣改革學堂,才能麵目一新,大概因為理想太高,官僚也於改革缺少興趣,自然都如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影響。

其二是烏煙瘴氣的官僚作風,好幾年都是如此,以我進去的頭兩年為最甚。魯迅在《朝花夕拾》裏,說他在水師學堂過了幾個月,覺得住不下去,說明理由道:

“總覺得不大合適,可是無法形容出這不合適來。現在是發見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烏煙瘴氣,庶幾乎其可也。”這烏煙瘴氣的具體的例,可以我的壬寅(一九〇二)年中所記的兩件事作為說明,都是在方碩輔做總辦時代的事情。正月廿八日,下午掛牌革除駕駛堂學生陳保康一名,因為文中有“老師”二字,意存譏刺雲。又七月廿八日,下午發贍銀,聞駕駛堂吳生扣發,並停止其春間所加給的銀一兩,以穿響鞋故,響鞋者上海新出紅皮底圓頭鞋,行走時吱吱有聲,故名。在這種空氣之中,有些人便覺得不能安居,如趙伯先,楊曾誥,秦毓鎏等人,均自行退學,轉到陸師或日本去了。可是這不但總辦有這樣威勢,就是監督也是著實厲害,或者因為是本家的緣故,所以更加關心也說不定。《朝花夕拾》裏記有一段說:

“你這孩子有點不對了,拿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來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輩嚴肅對我說,而且遞過一張報紙來。接來看時,臣許應騤跪奏,……那文章現在是一句也不記得了,總之是參康有為變法的,也不記得可曾抄了沒有。”這位本家的老輩便是管輪堂的監督椒生公,他是道學家兼是道教的信徒,每天早上在吃過稀飯之後要去淨室裏朗誦幾遍《太上感應篇》的。他有一回看見我寄給魯迅的信,外麵隻寫著公元的年月,便大加申斥,說是“無君無父”,這就可以見一斑了。

但是不平和風潮的發現,並不是在方碩輔時代,而是在黎錦彝新接任的這一個月裏,這雖似乎是偶然的矛盾,卻是有時勢的因緣在裏麵的。當時講維新,還隻有看報,而那時最為流行的是《蘇報》,《蘇報》上最熱鬧的是學堂裏的風潮,幾乎是天天都有的。風潮中最有名的是“南洋公學”的學生退學,以後接續的各地都發生了,仿佛是不鬧風潮,不鬧到退學便不成其為學堂的樣子,這是很有點可笑的,卻也是實在的事情。這時候新總辦到來,兩堂的監督都已換了人,駕駛堂的姓詹,管輪堂的姓唐,椒生公則退回去單做國文教習,雖然沒有新氣象,卻也並不怎麼樣壞。我們四個人——即我和胡鼎,江際澄,李昭文的小組,可是覺得水師學堂是太寂寞了,想響應《蘇報》,辦法是報告內情,寫信給報館去。內容無非說學生的不滿意,也順便報告些學堂的情形,卻是很幼稚的說法,如說管輪堂監督姓唐的綽號“糖菩薩”,駕駛堂的姓詹,綽號就叫“沾不得”,這些都沒有什麼惡意,其重要的大約還是說班級間的不平,這事深為老班學生所痛恨。這是四月中間的事,到了四月廿八日學堂遂迫令胡鼎退學,表麵理由是因為他做“穎考叔茅焦論”,痛罵西太後,為大不敬,以稟製台相恫嚇,未幾胡君遂去水師,轉到陸師去了。

四四 風潮二

汪仲賢先生在一九二二年所寫的《十五年前的回憶》中,曾經說道:

“校中駕駛堂與管輪堂的同學隔膜得很厲害,平常不很通往來。據深悉水師學堂曆史的人說,從前兩堂的學生互相仇視,時常有決鬥的事情發生,有一次最大的械鬥,雙方都毆傷了許多人,總辦無法阻止,隻對學生歎了幾口氣。”這一節話當出於傳聞之誤,我們那時候兩堂學生並無仇視的事情,雖然隔膜或未能免,倒是同屬一堂的學生因了班次高低很不平等,特別是頭班對於二班和副額,如不附和他們做小友,便一切都要被歧視,以至受到壓迫。例如學生房內用具,都向學堂領用,低級學生隻可用一頂桌子,但頭班卻可以占兩頂以上,有時便利用了來打牌。我的同班吳誌馨君同頭班的翟宗藩同住,後來他遷住別的號舍,把自己固有的桌子以外,又分去了那裏所有的三頂之一,翟某大怒罵道:“你們即使講革命,也不能革到這個地步!”過了幾天,翟某的好友戈乃存向著吳君尋釁,說我便打你們這些康黨,幾乎大揮其老拳。又有高先澍也附和著鬧,撒潑罵街,大家知道這都是那桌子風潮的餘波。查癸卯(一九〇三)年的舊日記,有好幾處記著高先澍的罵街的事:

“三月初三日,禮拜二,晴。夜看《蘇報》,隔巷寒犬,吠聲如豹,聞之令人發指。”

“初五日,禮拜四,晴。夜看《夜雨秋燈錄》,讀將終卷,吠聲忽作,蛙鳴聒耳,如置身青草池塘,陶子縝詩雲,春蛙逞煩吠,嗚呼,可憎也。古人雙柑鬥酒,聽兩部鼓吹,以為雅人深致,惜我身無雅骨,殊不耐也。一笑。”這因為是高某的宿舍適在我的貼夾壁,所以他故意如此,是罵給我聽的,日記裏也就沒有明寫,隻以隱喻出之,對於其人的品格倒亦是適合的。

但是後來事情也並不鬧大,隻是這樣的僵持下去,直到甲辰(一九〇四)年頭班畢業離校為止。本來對於學生間的不平等,想要補救,空談是無用的,隻能用實行來對抗,剝削役使一切不承受,也不再無理地謙遜,即如上文說過的上飯廳的時候,盡管老學生張開了螃蟹的臂膀在踱著方步,後邊的人就不客氣的越過去,他們的架子便隻好擺給自己看了。這種事情積累起來,時常引起衝突,老班隻有謾罵恫嚇,使用無賴的手法,但是武力不能解決問題,經過一次爭鬧,他們的威風也就減低一層,到後來再也抖不起來了。而且他們也有很大的缺點,往往為學校所查獲,而我們卻沒有,這是於我們很有利的。如上邊記高某謾罵的第二天,就記著道:

“初七日,禮拜六。點名後炒麵一盆,沽白酒四兩,招升叔同吃,微醉遂睡。少頃監督來,有惡少數人聚賭為所獲,此輩平日怙惡不悛,賭博已二閱月矣,今已敗露,必不免矣。”這裏所謂惡少數人,蓋有高某在內。

那時候我們做二班的隻注意於反抗頭班的壓迫,打破不平等,這事總算終於成功了。但這隻是消極的一麵,以後升了頭班,決不再去對別班擺架子,可是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做,去同他們親近交際,班次間的不平等是沒有了,但還存在著一種間隔,可以說是疏遠,這風氣不知道後來什麼時候才有轉變,——總不會因此而釀成那樣的大械鬥的吧?

四五 考先生

上邊所說差不多全是客觀的,集體的事情,沒有多少是我個人的事,但是我原是在這個集體之中,那麼這裏也可以有我的一份行動在內。現在卻要來說我個人的事情了。我在學校裏前後六個年頭,自光緒辛醜(一九〇一)九月至丙午(一九〇六)七月,十足也隻是五年罷了,告假在家的時候要占了一年有餘,有好幾次幾乎離脫學堂了,卻不知以何種關係,終於得以維係住,想起來是極有意思的。現今就把這個來敘述它一下。

我到南京以後,第一次回家去,是在壬寅年的四月裏,初一日接家信,知母親患病,祖父諭令歸視,遂於初三日同了頭班的胡恩誥君離寧到滬,胡君原籍安徽,說到杭州分路,其實卻是家住上海,所以到了上海就不動了。我乃獨自旅行,於初七日到家,則母親病已快好了,遂於十四日離家,十九日重返學堂了。是年六月二十四日記項下有雲:

“二十四日,禮拜,晴。下午接家信,促歸考,即作答曆陳利害,堅卻不赴。”這是很嚴重的一個誘惑,可是勝利的拒絕了。為什麼說是嚴重的呢?緣因是由於混過幾回的考場,對八股的應付辦法也相當的得到訓練,所以在庚子年的縣府考時,以“周珠”的名義應試,雖是在二三圖裏滾上滾下,最高也到過第二圖的第五名,即是總數第五十五名,縱使距及格的四十名還差得遠,但是比戊戌年的第十圖三十四即四百八十四名看起來,實在已經進步不少了。當時家裏的人大概還覺得當水手不及做秀才的正路,或者由於本家文童的力勸,也未可知,而同時在學堂本身也存在著這樣的空氣,這是很奇妙的,雖然是辦著學堂,實際卻還是提倡科舉,即如我們同班丁東生告假去應院試,進了秀才,總辦還特別掛虎頭牌,褒獎他一番呢。這事不記得這一年了,但總之這乃是方碩輔當總辦的時候的事,那是無可疑的,那麼這總當在癸卯以前吧。這樣裏外夾攻的誘惑可以說是很厲害了吧,但是它也幹脆的被擊退,因為這時我的反漢文的空氣也很嚴重。如十月二十四日項下雲:

“今日漢文堂已收拾,即要進館,予甚不樂。人若有以讀書見詢者,予必曰否否,寧使人目予為武夫,勿使人謂作得好文章也。”又十一月十六日項下雲:

“上午作論,文機鈍塞,半日不成一字,飯後始亂寫得百餘字,草率了事。顧予甚喜,此予改良之發端,亦進步之實證也,今是昨非,我已深自懺悔,然欲心有所得,必當盡棄昔日章句之學方可,予之拚與八股尊神絕交者,其義蓋如此。”

癸卯年兩江師範學堂成立,秋天仍舉行鄉試,夫子廟前人山人海的,算是絕後的熱鬧,因為甲辰年以後科舉遂永遠停止了。那年暑假適值魯迅回來,我也回到家裏,於七月十六日偕至上海,魯迅往日本去,我則同了伍仲學坐長江輪船,一路與“考先生”為伍,直至南京。今抄錄當時的日記兩節於後:

“晚九下鍾始至招商輪船碼頭,人已滿無地可措足,尋找再三,始得一地才三四尺,不得已暫止其處。天熱甚,如處甑中,二人交代看守行李,而以一人至艙麵少息。途中倦甚,蜷屈倚壁而睡,而間壁又適為機器房,壁熱如炙,煩燥欲死,至夜半尚無涼氣。四周皆江南之考先生,饒有酸氣,如入火炎地獄,見牛首阿旁,至南京埠,始少涼爽。”

“江南考先生之情狀,既於《金陵賣書記》中見之,及親曆其境,更信不謬。考先生在船上者,皆行李累累,遍貼鄉試字樣,大約一人總要帶書百許斤,其餘家居用具靡不俱備,堆積如山,飯時則盤辮捋袖,疾走搶飯,不顧性命。及船至埠,則另有一副麵目,至入場時,又寬袍大袖,項掛卷袋,手提洋鐵罐,而闊步夫子廟前矣。”其時對於“考先生”的印象既然十分惡劣,那麼自己之得以幸免,當然很是可以喜慶的事了。

四六 生病前

癸卯暑假的日記改了體例,不再是按日填注,改為紀事體,有事情的時候寫它一段,以詳實為主,因此這半年——實在隻有一個月半裏的日記顯得比較實在。起頭是記魯迅的從家出發,到上海上輪船的情形,第一節是七月十六日,題目為“冒雨之啟行及珠岩之泊”:

“予與自樹(魯迅當時的別號)既決定啟行,因於午後束裝登舟。雨下不止,傍晚至望江樓少霽,舟人就岸市物,予亦登,買包子三十枚,回舟與自樹大啖。少頃開舟,雨又大作。三更至珠岩壽拜耕家,往談良久,啜茗而返,攜得《國民日報》十數紙,爇燭讀之,至四更始睡。雨益厲,打篷背作大聲。次晨,至西興埠。”這裏且來讓我作一點注解,是關於望江樓的包子的。所謂包子,實在用的乃是普通話,在紹興是不論有餡無餡,統稱饅頭的,其無餡的則特別稱為實心饅頭。這是紹興城內的名物,個子很小,隻有核桃那麼大,名為“候口饅頭”,正好一口一個,分肉餡和糖餡兩種,都是兩文錢一個。望江樓照那名字看來,一定是座高大洞橋,上有樓閣,因為否則哪能夠望得見江呢?豈知這地方是在大街正中,居水澄橋與江橋的中央,雖然是道橋,可是階層隻有一級,底下通著河流,但是走過去的人不容易發見,因為這橋上有屋頂,兩麵是有牆壁遮住的。為什麼是這樣的呢,誰也不能知道,向來就是這樣的嘛。而這饅頭店又是特別得很,它隻有一個攤,擺在橋上邊,帶著缸灶,鍋鑊蒸籠,一邊做著一邊蒸,生意十分興隆,但是買的人隨來隨買,也不用排隊,不曉得什麼緣故。因為饅頭個子很小,所以兩人吃三十個是綽有餘裕的,這也是值得說明的。

第二節是記十七日在杭州的事,題目是“白話報館之寄宿”:

“大雨中雇轎渡江,至杭州旅行社,在白話報館中,見汪素民諸君。自樹已改裝,路人見者皆甚為詫異。飯後自樹往城頭巷醫療齒疾,予著外套冒雨往清和坊,為李複九購白菊,苦甚,中道迷路問行人,答甚詳,以予洋服故也。又得一老人,亦往清和坊者,同行始得達,途中彼問予是紅毛國人否,予告以係越人,似不信。回來已晚,夜宿樓上。次日伍仲學來訪,雲今日往上海,因約定同行。下午予兩人乘舟至拱辰橋,彼已先在,包一小艙同住,舟中縱談甚歡。”伍仲學是魯迅的路礦同班,當時也在東京留學,他是南京的人,回家去後隨複往日本去了。我到了學堂裏遇見許多的朋友,在城南聚會了一次,這就是日記的第七節紀事,題目是“三山街同人之談話”,是七月二十九日的事:

“前一日得鍔剛信,命予與複九至城南聚會,當日乃偕俠耕複九二人至承恩寺萬城酒樓,為張偉如邀午餐,會者十六人。食畢至劉壽昆處,共拍一照以為紀念,名氏列後,張蓂臣,孫竹丹,趙伯先,濮仲厚,張偉如,李複九,胡俠耕,方楚喬,王伯秋,孫楚白,吳鍔剛,張尊五,江彤侯,薛明甫,周起孟,劉壽昆。散後複至鐵湯池,晤張伯純,及回城北已晚。”

以後是“江幹兩次之話別”,係送張偉如往浙及李複九往日本去的,又一節是“明故宮之印象”,與王伯秋王毅軒鍾佛汰劉壽昆共“往吊明故宮”,裏邊含有民族革命的意思,則已是八月十四日的事了。從這上邊的事情看來,神氣非常旺盛,可是才過了一星期卻不意生了病,竟至纏綿四閱月之久,於是那日記也就中斷了。

四七 生病後

我到了南京才得一個月,卻不料就生起重病來。這一天是八月二十一日正逢禮拜,患了近似時症的病,當初昏不知人,樣子十分沉重。學堂裏的醫官照例是不高明的,所以醫藥毫無效驗,朋友們勸去住醫院,那時這隻有外國教會所開的醫院,窮學生怎麼住得起呢,承蒙同班的柯采卿自動的借給我六七塊錢,俠畊從陸師趕來,雇車送我進了美國醫院。這所醫院設在鼓樓,大概創辦人的名字是啤勃(Beebe)吧,一般的人都稱它作“啤啤醫院”。我是下午進院的,辦好手續,交了飯費,大約這所住的是免費的一種吧,所以不記得要收住院費用。但是因此待遇也就特別的糟,我被放在一大間裏,住有十多個病人,那時我還發著高熱,睡在眾人中間,好像是在長江輪船的散艙裏,覺得騷擾不堪,這中間有一個腰腿不便的病人,在地上爬著行走,卻特別顯得活潑,一忽兒到這邊床前說些話,一忽兒又跑到那邊去了。這很令人想起多年不見的“孔乙己”來,但是孔乙己盤著腿在地上拖,兩隻手全是烏黑的泥,他的樣子又十分頹唐,所以叫人感到一種憐憫,但這個瘸子卻隻令人發生厭惡之感罷了。這一天的夜裏真是不好過,況且進院以後醫生也沒有來看過,我便在第二天決心搬出去,辦好退院交涉之後,又要等廚房算還飯錢,麻煩了好半天這才算清楚了。但是回學堂來病仍是沒有好,虧得別的朋友幫忙,這回是劉壽昆君招我到他的店裏去住。他的底細我不知道,隻曉得他是湖南人,暗中在做聯絡革命的工作,在貢院左近臨時開了一家書店,收羅當時時務書以及禁書,以備來鄉試的考先生們的願者上鉤,結果自然是像薑太公的一無所得。我的床便放在書架後麵,有興致時可以自己抽看,一麵也聽著買書人的說話,與站在櫃台前無異。劉君應付著主顧,又隔日同我去找香山鄧雲溪看病,煎藥煮稀飯,忙得要命,我也十分過意不去,一直住了十多天光景,病已漸見輕減,才回到學堂去,那時已是重陽前後了。這書架子後邊的生活,我到後來還不能忘記,回想起來也很是有趣,但特別感到困難的,乃是大小便的時候,因為這樣的臨時小店中是沒有便所的設備的。所以在那時候必須走出門去,而且走的相當的遠,在一塊空地裏在人家的後牆下,找兩塊斷磚來墊腳,構成急就的廁所,這在有病的人是相當吃力的。書店主人在醫藥飲食方麵,都想得很周到,唯獨對於這一件事覺得無能為力了。不過這種經驗也是很難得的,我在南京這幾年裏頭,在野地裏拉屎,這也隻是第一次哩。

我回到學堂裏來,不意又生起病來了。這回卻不是舊病重犯,乃是一種新的病,——我也不明白從前生的是什麼病,這回的又是什麼,這其間有沒有因緣的關係,總之這回所患的病是兩腳從膝蓋以下都腫脹了,後來是連麵部都顯得浮腫起來。我因為不相信學堂的醫官,所以也並不去請教他,隻是由它拖著。這回好意的自動來給我幫助的,卻不是我的朋友和同學,乃是學堂裏的聽差。他名叫劉貴,想來也是應付公家的姓名,是南京本地人,平日看他很是粗魯,對我卻相當關心,有一天午飯時他忽然拿來一個盤子,說這是烏魚,用火煨熟,可以治水腫,隻是要淡吃,一次吃完才好。我謝謝他的好意,如法的吃了,雖然病依然沒有好,但他的意思總是很可感謝的。劉貴平時對頭班的老爺們很不客氣,如吃點心的時候問他要,他硬不肯給,說已經有人定下了,卻拿來給我們。我和柯采卿同住在二十三號,離聽差的房間不很遠,但是我們不願學頭班那樣,在自己房裏大聲叫嚷,所以總走到穿堂那裏去叫,可是一叫就來了。他便是這樣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回想到過去,自己受過人家的照顧很是不少,有的就此分散,連生死的消息也不知道,很覺得有點悵然,這兩位劉君的事正是最早的一例了。

病既然沒有好,賴在學堂裏也不是辦法,湊巧這時候椒生公被辭退了國文教習,正要回家去,就順便帶了我回紹興了。這是九月二十九日的事情,於十月初三日抵家,請包越湖診治。包越湖是諸暨縣人,在“諸暨冊局”應診,我坐轎子隔日一去,轎錢來回隻要兩角,比較的還不算貴。到了十一月腿腫已經消了,左側項上在耳朵背後忽然生了一個大疽,這地位既已不好,況且癤子在冬天發生,更不是尋常的事。這是第三種的毛病,不但苦痛,也很覺得危險,據說這名為“發際”,因為生在頭發邊沿的關係,特別有了名稱,便是不好醫治的證據。幸虧得南街的外科醫李介甫給我開刀,加上“潤子”,——這是一種紙撚,加藥插入瘡口,防止它的愈合,與現代的紗布有同樣的效用,經過了月餘的治療,這才逐漸的好起來了。李介甫是三味書屋的同學李孝諧的父親,也是大舅父怡堂的親家,本來也是大家子弟,因為自己喜歡搞這一門,所以做了外科,否則外科地位很低,多少與剃頭修腳相像,平常人是不肯幹的。他到了晚年,稱呼卻仍是“李大少爺”,這可見是他初做外科時人家這樣叫他,表示尊重,就一直沿用下來了。癸卯年底我差不多已經複原了,可以到大街去蹓躂,甲辰(一九〇四)年二月遂決行回學堂去,乃於初五日啟行,初十日到了南京了。

四八 祖父之喪

我於壬寅癸卯年間,曾經三次回到家裏,卻沒有遇著祖父大發雷霆罵人的事情,好像是脾氣已經改過了,或者是對於跑出在外的孫子輩表示嚴厲,沒有什麼意思了吧。但是這時候沒有了“挑剔風潮”的人,也是一個大的原因。在壬寅十一月二十七日項下有雲:

“仲翔叔來信雲,五十(即衍生的小名)已於十八日死矣,聞之雀躍,喜而不寐,從此吾家可望安靜,實周氏之大幸也。”據說在衍生死信傳出的時候,祖母聽了不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她是篤信神佛,決不是幸災樂禍的人,但這時也就忍不住表出她的感情來了。話雖如此,祖父就隻不再怒罵而已,平常怪話還是時常有的,譬如伯升在學堂考試得了個倒數第二,我則在本班第二名,他便批評說:

“阿升這回沒有考背榜,倒也虧他的。阿魁考了第二,隻要用功一點本來可以考第一的,卻是自己不要好。”這樣的話,聽慣了也就不算什麼了。這裏隻須說明一句,學堂榜上的末名稱為“背榜”,或稱“坐紅椅子”,因為照例於末了的這一名加上朱筆的一鉤。阿魁則是我的小名,因為當日接到家信的時候,有一個姓魁的京官去訪他,所以就拿來做了小名,這是他給孫子們起名字的一個定例。

我於癸卯年在家裏養病過了年,至第二年二月始回到南京,但是過了四個月又是暑假,我便又到家裏來了。不過這一回不湊巧,正趕上祖父的喪事,差不多整個假期就為此斷送了。祖父當時六十八歲,個子很是魁梧,身體向來似乎頗好的,卻不知道生的是什麼病,總之是發高燒,沒有幾天便不行了。他輩分高,年紀老,在本台門即是本家合住的邸宅裏要算是最長輩了,親丁也不少,但是因為脾氣乖張的關係,弄得很是尷尬,所以他的死是相當的寂寞的。講到排場,當然有那一大套,甚至還弄什麼“門訃”,以及大門口釘上麻布等,和尚道士的“七七做,八八敲”自然是不用說了。他的長子早死了,照例要長孫“承重”,但是魯迅也在日本,於是叫我頂替,我迫於大義,自不得不勉為其難。但是不久在學堂裏的伯升奔喪回來了,我以為可以卸責了吧,可是不行,一定要我頂替下去,我不知道這是禮教所規定的呢,還是隻因為他是庶出的緣故,所以對他特別歧視的。倘若是後麵的原因,那麼我倒替伯升說一句話,這實在是極不公平的。平心的說,伯升的立場倒無寧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我們那時雖是多數,但是被損害與被侮辱者,他不去附和那強者的那邊,這或者是他的聰明處,但是也很可佩服。他對蔣老太太恭而有禮,過於看領他大的潘姨太太,有一回彼此鬧別扭,他不肯叫一聲“媽”,便不給他綿袴穿,害得他終於“拉稀”——這就是患肚瀉,後來經蔣老太太的幹涉,這才穿上了綿袴。伯升是十二歲的時候從北京回去的,隨後學得了一口紹興話,常有一句口頭禪,是“伊拉話啦”,普通話就是說“他們說的”,在講了一通海闊天空,難以置信的話以後,必定添一句“伊拉話啦”,極有天真爛漫之趣。他因為生長在北京,故極愛京戲,在南京時極醉心於當時的旦角粉菊花,幾乎每星期日必跑往城南去聽戲。監督公想法羈縻他,特於前晚對他說道:

“你明天早上來我這裏吃稀飯,有很可口的揚州小菜。”伯升唯唯,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就溜了出去,床上隻留帳子低垂著,床前擺著一雙馬靴,像是還高臥著的樣子,及至監督覺察,這時人已走遠,差不多已經過了鼓樓了。又有一回遇見非常的窮困,禮拜日無聊心想出去,問我借錢,適值我也沒有,隻剩了三角小洋,他乃自告奮勇,說到城南買點心去,果然徒步來回走了三四十裏路,從夫子廟近旁的稻香村買了好些很好吃的點心來,在宿舍裏飽吃一頓,現在說了也覺難信,那時候的點心的確這樣的價廉而物美。他似乎平時很是樂天,所以總是那麼吊兒郎當的,有時又似乎世故很深,萬事都不大計較的樣子,所以他對於我的充當承重孫也別無什麼不滿意。其後祖母去世,家裏沒有他的長輩了,但他仍舊守著“長嫂如母”的古訓,著實不敢放肆,就是母親給他包辦的婚姻,他也表示接受,雖然這事結果弄得很是不幸,卻終不明白反抗。民國六年(一九一七)三月我從紹興往北京,知道他的兵船在寧波停駐,就特地繞道前去相會,在率春樓吃了晚飯,是為最後的一次會見,至第二年的一月二十七日得到二十三日家信,得知他已經在南京病故了,享年三十七,剛過了“本壽”,與伯宜公是一樣的。身後遺留下來,一位傅氏太太,沒有子女,要母親留養她到百草園故家賣去,隨後分了錢走散,一位在外的徐氏太太帶著一個小孩,並且還有遺腹兒未生,則不知行蹤若何,這也是十分遺憾的事。他的正式官名是“聯鯨兵輪輪機正海軍上尉周文治”,在公文書上是這樣稱呼的。我在記祖父的喪事這一節裏,趁這機會講他一番,聊作紀念。

四九 東湖學堂

椒生公在南京學堂的勢力與地位開始漸漸的下降,由提調而監督,又由監督而國文教習,末了連教習也保不住了,便隻好回家吃老米飯去。不過他在本地還是一時有聲望的,因為一向在外邊辦學務多年,縱使不很高明,辦學的經驗總是有的。所以他回到紹興,最初也得到相當的地位,便是請他去當紹興府學堂的監督。這裏名稱雖是監督,實際乃是校長,權力很大,而同時有一個副監督,這人卻不好相與,此人非別,即是後來過了三年實行暗殺造反的徐伯蓀即徐錫麟便是。這兩個人共處一堂辦起事來,其不能順利進行,蓋是必然的道理。一個是矮胖擁腫的身材,身穿一件“接衫”,上半截的白布,有下半截綠綢的三分之二的長,——接衫者穿在馬褂底下的襯袍,因為有馬褂遮蓋著的緣故,為節省綢料起見,用白布替代,古時馬褂特別的長,故下邊露出的綢料隻有三分之一,——蹣跚行來,看來的人都不禁要喝一聲彩,說好一個“蕩湖船”的老爺出來也。又一個則是蒼老精悍的小夥子,頂上留著一個小頂搭和一條細辮子,夏天穿著一件竹布長衫,正在教學生們兵操,過了一會兒他叫學生走到牆陰地方,立定少息,自己便在太陽地裏曬著。這是兩個人形象具體的描寫,是我親自看來的。後來監督公還自誇口,說他在三年前就知道他是亂黨,自己有先見之明呢。他既然有了職業,不成什麼問題了,可是對於我在南京還是不放心,假如參加了亂黨,這怎麼辦呢,不如叫回紹興來,便可以不負當初介紹的責任了。這回湊巧我因祖父的喪事,在家裏耽擱很久,他便勸我去教英文,地方在東湖,這也算是近時名勝之一,所以我就答應去試試看。幸而這事隻試了兩個月,我便仍舊回學堂裏去,不然的話就會教書下去,於未來生活發生一個巨大的變化了。

東湖的這個學堂,門前扁額上寫著“東湖通藝學堂”,不知道是什麼性質,是私立呢還是公立,隻有問那創辦人陶心雲去才曉得。在一九三一年出版尹幼蓮所編的《紹興地誌述略》第十四章說名勝古跡的地方,東湖底下注道:

“東湖在城東十裏,有陶氏屋,麵山帶水,風景頗佳。”這話說得很含蓄而得要領,因為地是官地,用的是公款修造,但是房屋卻為陶氏占為私有,為敷衍門麵計,分定作三種辦法。其一是所謂“稷廬”,即是東頭的一部份純粹是該觀察公的私人住宅,遊人不得闌入的。其二是中間也就是靠近西頭的幾間,作為“學堂”,這是要和學堂有關係的人才能進出。其三是一片水麵和幾條堤防,說是“放生池”,是公開給大眾的,但是東湖的建築是在箬山即繞門山的腳下,和北岸隔著一條運河,運河上架有一座石橋,卻在稷廬之東,從這橋繞道入湖,便要走過住宅部分,這是斷乎不可,但遊人既無翅膀,又不會水上行走,如要看看放生池的風景,勢非用船不可,從學堂東邊的“濠梁”橋進去,而這橋下卻有鐵門鎖著,若要開時須出“酒錢”,請陶府的做工的人特別來開鎖才行。因此之故,這個公開地方倒實在是很閑靜的,平常管領著這大片土地的也就是稷廬陶家有關的幾個人罷了。

我到東湖學堂去是教英文,學生記得是兩班一共三個人,初級是陶望潮,是陶心雲的本家,現今尚健在,高級是陶緝民,乃是心雲的承繼的孫子,那時還隻是十二三歲的小孩,現在卻已經故去了,還有一個忘記了名字,但總之不是姓陶的。每天上午是由我教英文,下午由兩位教員分教國文和算學。教室便在一間大屋內,東湖的屋都建造在一道築成的堤上麵,所以進身都不能很深,這間要算頂大的了,麵北兩扇黑漆大門,上邊紅地黑字,大書道:“臨淵無羨,大德曰生。”這對聯以文句論,以筆畫論,都要算是屋主人的最成功的傑作,東湖所有的大小扁額柱聯無一不是他的手筆,實在紹興人已經看的厭了,隻這八個字似乎還沒有那種呆板相。我的住房便在“臨淵無羨”那一邊的耳房裏,那裏又分為南北二間,南邊的一間稍為大點,隻是因為北牆臨運河,隻有一個很高的窗,西麵又是房屋盡頭,不好開窗門,所以很是黑暗,蚊子非常的多,但是因為臨河的關係,回家去時在那裏等候趁“埠船”,卻是很方便的。當初口頭說好,每月薪水是二十元,學堂供給食宿,但是到了下旬時節,有一個自稱是觀察公的表姪的會計走來找我,說什麼經費困難,隻能姑且奉送這麼多,就送來英洋十六元。我也無意於較量多少,便同意收下了,到了第二個月也是如此,但是兩個月快滿,學堂方麵通知椒生公說,因為學生們說英文口音不大準確,所以擬不再聘請了。南京同學碰巧也這時來信,說要冬季例考了,趕緊前來銷假,我遂即回去,學校是十二月初一日起舉行考試,大概是在十月中回到學堂裏的。

東湖時代的學生雖然不多,可是與我卻是有緣,長久保持著聯絡,如陶望潮君,關於他的事後來還要說及。陶緝民君於民國二十一二年時,來北京大學,見麵多次,當時曾寫了一幅字送他,現在便抄在這裏,作為紀念。原文收在《夜讀抄》的苦雨齋小文裏邊,題目是“書贈陶緝民君”:

“繞門山在東郭門外十裏,係石宕舊址,水石奇峭,與吼山仿佛。陶心雲先生修治之,稱曰東湖,設通藝學堂,民國前八年甲辰秋餘承命教英文,寄居兩閱月,得盡覽諸勝,曾作小詩數首紀之,今稿悉不存,但記數語曰,岩鴿翻晚風,池魚躍清響,又曰,瀟瀟數日雨,開落白芙蓉。忽忽三十年,懷念陳跡,有如夢寐,書此數行以贈緝民兄,想當同有今昔之感也。廿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在北平。”

五〇 東湖逸話

我在上邊隻是講得東湖學堂,對於東湖本身還沒有講到,現在就來補說幾句話。東湖在紹興如以山水論,那是沒有什麼值得說的,因為它的奇怪不及吼山的水石宕,若欲和西湖對峙,那簡直是笑話了。但是它在近時卻非常有名,這是什麼緣故呢?我想這第一是因為它離城近,交通方便,往往可以順路去一瞻仰,不比別的名勝多在偏僻地方,去走一趟要費一天的工夫。第二是因為這是近來新添出來的,看的覺得新鮮,不管這好看不好看。其實看它當初造成的原因,就可以看出它的特色來,這也就是缺點。我們這裏姑且借用張宗子的《越山五佚記》中說曹山的話,來做個石宕的山水的說明。原文雲:

“曹山,石宕也。鑿石者數什百指,絕不作山水想,鑿其堅者,瑕則置之,鑿其整者,碎則置之,鑿其厚者,薄則置之。日積月累,瑕者墮則塊然阜也,碎者裂則巋然峰也,薄者穿則砑然門也。由是堅者日削,而峭壁生焉,整者日琢,而廣廈出焉,厚者日磥,而危巒突焉,石則苔蘚,土則薜荔,而蓊翳興焉,深則重淵,淺則灘瀨,而舟楫通焉,低則樓台,高則亭榭,而畫圖萃焉。”正因為這奇峭的山水是因為采取山石而成功的,故長處在於它的雕琢,而這雕琢也就是短處,張宗子記他的祖父張雨若的檄語雲:

“誰雲鬼刻神鏤,竟是殘山剩水”,為此種名勝最確切的評語,連吼山也在其內。李越縵在《七居》中第六說到吼山,也說道:

“其山劖削,其水瀏疾,故其人罕壽,而性剽急。”還有一層,我是在那裏住過兩個月的,所以深知道夜景的可怕,為白天遊湖的人所不曾見到的。我在室外南廊下站著,麵對著壁立千仞的黝黑的石壁,在微細的月光下,恍然如見法國陀勒的有名的《神曲》中地獄篇的插畫,別有一種陰森淒慘的可怖景象,覺得此地不宜長住,不僅是辦學校和醫院是非所宜,別的事情也辦不來,——除非是圖謀造反,這才是適合的背景。哪知事有湊巧,這恰成為革命計畫的原始地,而是與徐錫麟有密切的關係的。

原來徐伯蓀的革命計畫是在東湖開始的,不,這還說不到什麼革命,簡直是不折不扣的“作亂”,便是預備“造反”,占據紹興,即使“占據一天也好”,這是當日和他同謀的唯一的密友親口告訴我說的。當初想到的是要招集豪傑來起義,第一要緊的是籌集經費,既然沒有地方可搶劫,他們便計畫來攔路劫奪錢店的送現款的船隻。那時紹興錢店一禮拜裏有一次送款的船,由一個店夥押送,坐了腳踏的小船前去,因為往東走,大約是經過曹娥往寧波去的吧,也應該有往西到杭州去的,但因為西路太是熱鬧,所以不曾計畫也說不定。而且,這與東湖的預謀地點也有關係,遂決定在東路實行了。

他們的計畫是借東湖辦什麼事業,主要卻是夜間,由徐伯蓀和他的同謀陳君二人,在湖中練習劃船,這時期大概也不很早,在我教書去的一二年前吧。學會了劃船之後,便於“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出外實行路劫,錢店店夥和小船船夫由他們一人對付一個,請他們吃了“板刀麵”,把洋錢搶了來,做“造反”的本錢。這個計畫實在迂緩得很,但是他們竭力進行,正在這個時節卻來了一位軍師,一席話把這可笑的計畫全盤推翻,他們同意這種小生意沒有做頭,決心來大幹一番。這位軍師即是陶成章號煥卿,乃是陶觀察的一位本家,他主張聯絡浙東會黨,招集各地豪傑,都“動”起來,然後大事可成,這是他的“光複會”的主張,民族革命的一張大纛。徐伯蓀聽從了他的話,便去運動人替他出錢捐候補道,到安徽省去候補,結果做了那驚天動地的一幕,卻不料這事發端是在東湖,也是在那裏定策的。和他同謀的陳君名字叫一個“濬”字,號曰子英,比較不大知名,他在安慶事發的當時逃到東京,時常到魯迅所住的公寓裏來,這是當時聽他自己所講,由我聽著記了下來的。現在他也久已逝世,大約聽過他講這故事的人也隻有我存在,今因說到東湖,就把它記錄下來,且當作一則東湖的逸話講講吧。

五一 我的新書一

我們的英語讀本《英文初階》的第一課第一句說:“這裏是我的一本新書,我想我將喜歡它。”我的第一本新書,使我喜歡看的,在上邊已經說過,乃是英國紐恩斯(Newnes)公司的送禮用本《天方夜談》,裝訂的頗精美,價值卻隻是三先令六便士。我有了這部書,有事情做了,就安定了下來,有如阿利巴巴聽來的“胡麻開門”的一句咒語,得以進入四十個強盜的寶庫,不再見異思遷了,同時也要感謝東湖學堂,假如要我在那裏教書,那也就將耽誤了我的工作,不及趕那笨驢去搬運山中的寶貝了。我回到學校,感謝功課教得那麼麻胡,我也便趕上考試,而且考得及格,隻是告假過多,要扣分數,結果考在前五名以外,這半年的贍銀也多少要少得一兩,這就算是我的損失了。

但是我的新書並不隻限於這《天方夜談》,還有一種是開這邊書房門的鑰匙,我們姑且稱它的名字是“酉陽雜俎”吧。因為它實在雜得可以,也廣博得可以,舉凡我所覺得有興味的什麼神話傳說,民俗童話,傳奇故事,以及草木蟲魚,無不具備,可作各種趣味知識的入門。我從皇甫莊看來的石印《毛詩品物圖考》——後來引伸到木板原印,日本天明四年(一七八四)所刊的舊本,至今還寶存著,和《秘傳花鏡》,已經被引入了唐代叢書的《藥譜》裏,得了《酉陽雜俎》卻更是集大成了。在舊的方麵既然有這基礎,這回又加上了新的,這便有勢力了。十多年前,我做了一首打油詩,總括這個“段十六成式”所做的書,現在引了來可以做個有詩為證:

“往昔讀說部,吾愛段柯古。名列三十六,姓氏略能數。不愛餘詩文,但知有雜俎。最喜諾皋記,亦讀肉攫部。金經出鳩異,黥夢並分組。旁得金椎,灰娘失玉履。童話與民譚,紀錄此鼻祖。抱此一函書,乃忘讀書苦。引人入勝地,功力比水滸。深入而不出,遂與蠹魚伍。”

舊書堆裏沒有怎麼深入,這回卻又鑽進了新書裏去,雖然也還是“半瓶醋”,可是這一回卻是泡得很久,有一次曾經說過,自己的那些“雜學”,十之七八都是從這方麵來的。我的一個從前的朋友,曾說我是“橫通”,這句褒貶各半的話,我卻覺得實在恰如其分的。沒有一種專門知識與技能,怎麼能夠做到“直通”呢?我弄雜學雖然有種種方麵的師傳,但這《天方夜談》總要算是第一個了。我得到它之後,似乎滿足一部份的欲望了,對於學堂功課的麻胡,學業的無成就,似乎也沒有煩惱,一心隻想把那夜談裏有趣的幾篇故事翻譯了出來。那時我所得到的恐怕隻是極普通的雷恩的譯本罷了,但也盡夠使得我們向往,哪裏夢想到有理查白敦勳爵的完全譯注本呢,就是現在我們也隻得暫且以美國的現代叢書裏的選本為滿足,世間尚有不少篤信天主教的白敦夫人,白敦本就不見得會流行吧。這《阿利巴巴與四十個強盜》是誰也知道的有名的故事,但是有名的不隻是阿利巴巴,此外還有那水手辛八和得著神燈的阿拉廷,可是辛八的旅行述異既有譯本,阿拉廷的故事也著實奇怪可喜,我願意譯它出來,卻被一幅畫弄壞了。這畫裏阿拉廷拿著神燈,神氣活現,但是不幸在他的腦袋瓜兒上拖著一根小辮子,故事裏說他是支那人,那麼豈能沒有辮子呢,況且有了它也很好玩,小時候看那變把戲的人,在開始以前說白道:“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說話未了隻把頭一搖,那條辮發便像活的蛇一樣,已蟠在額上,辮梢頭恰好塞在圈內。這怎能怪得畫家,要利用作材料呢,但是在當時看了,也怪不得我得發生反感,不願意來翻譯它了。還有一層,阿利巴巴故事的主人公是個女奴,所以譯了送登《女子世界》,後來由《小說林》單行出版,卷頭有說明道:

“有曼綺那者波斯之一女奴也,機警有急智,其主人偶入盜穴為所殺,盜複跡至其家,曼綺那以計悉殲之。其英勇之氣頗與中國紅線女俠類,沉沉奴隸海,乃有此奇物,亟從歐文移譯之,以告世之奴骨天成者。”倘若是譯出阿拉廷的故事為“神燈記”,當然就不能出這樣的風頭了。

五二 我的新書二

《俠女奴》單行本是在光緒乙巳,我所有的一冊破書已是丙午(一九〇六)年三月再版,《玉蟲緣》刊行在於《俠女奴》之後,初版的年月是乙巳年五月,這是書本的紀錄。再查日記,可惜這不完全了,甲辰年隻有十二月一個月,乙巳年至三月為止,但在這寥寥一百二十天的記載裏邊,卻還有點可以查考,今抄錄於後。甲辰十二月十五日條下雲:

“終日譯《俠女奴》,約得三千字。”這大概不是起頭,可見這時正在翻譯,十八日寄給丁初我,這是《女子世界》的主編,也是上海《小說林》的編者之一。乙巳正月初一日雲:

“元旦也,人皆相賀,予早起譯書,午飲於堂中。”至十四日,又記雲:

“譯美國坡原著小說《山羊圖》竟,約一萬八千言。”二十四日寄給丁初我,至二月初四日得到初我回信,允出版後以書五十部見酬。十四日條下雲:

“譯《俠女奴》竟,即抄好,約二千五百字,全文統一萬餘言,擬即寄去,此事已了,如釋重負,快甚。”由是可知《俠女奴》著手在前,因在報上分期發表,故全文完成反而在後了。二十九日條下雲:

“接初我廿六日函,雲《山羊圖》已付印,易名‘玉蟲緣’。又雲《俠女奴》將印單行,有所入即以補助女子世界社。下午作函允之,並聲明一切,於次日寄出。”這裏那兩本小書的譯述年月已經弄明白,即虛假的署名,一個是萍雲,一個是碧羅,而且都是女士,也均已聲明,雖然無此必要,因為這在編者原是一目了然的。

“玉蟲緣”這名稱是根據原名而定的,本名是“黃金甲蟲”(The Gold-bug),因為當時用的是日本的《英和辭典》,甲蟲稱為玉蟲,實際是吉丁蟲,我們方言叫它做“金蟲”,是一種美麗的帶殼飛蟲。這故事的梗概是這樣的,著者的友人名萊格闌,避人住於蘇利樊島,偶然得到一個吉丁蟲,形狀甚為奇怪,頗像人的枯顱,為的要畫出圖來給著者看,在裹了吉丁蟲來的偶從海邊撿得的一幅羊皮紙上,畫了圖遞給著者的時候,不料落在火爐旁邊了,經著者拾起來看時,圖卻畫得像是一個人的髑髏。萊格闌仔細檢視,原來在畫著甲蟲的背麵對角地方,真是髑髏的圖,是經爐火烘烤出現的,而在下方則顯出一隻小山羊,再經洗刷烘烤,乃發見一大片的字跡,是一種用數字及符號組成的暗碼。他的結論是這是海賊首領甲必丹渴特(Kidd)的遺物,因為英語小山羊的發音與渴特相同,而髑髏則為海賊的旗幟,所以苦心研究,終於將暗號密碼翻譯了出來,掘得海賊所埋藏的巨額的珍寶。這是安介亞倫坡(Edgar Allan Poe 一八〇九—一八四九)所作中篇小說之一,坡少孤受育於亞倫氏,故兼二姓,性脫略耽酒,終於沉醉而死,詩文均極瑰異,人稱鬼才,我後來在《域外小說集》裏譯有他的一篇寓言《默》,此外亦不能多譯。這篇《玉蟲緣》的原文係依據日本山縣五十雄的譯注本,係是他所編的《英文學研究》的一冊,題目是“掘寶”。所以在譯本後邊,有譯者的附識道:

“譯者曰,我譯此書,人勿疑為提倡發財主義也。雖然,亦大有術,曰有智慧,曰細心,曰忍耐。三者皆具,即不掘藏亦致富,且非獨致富,以之辦事,天下事事皆可為,為無不成矣。何有於一百五十萬弗之巨金。吾願讀吾書者知此意。乙巳上元,譯竟識。”

這是還沒有偵探小說時代的偵探小說,但在翻譯的時候,《華生包探案》卻早已出版,所以我的這種譯書,確是受著這個影響的。但以偵探小說論,這卻不能說很通俗,因為它的中心在於暗碼的解釋,而其趣味乃全在英文的組織上,因此雖然這篇小說是寫得頗為巧妙,可是得不到很多的外國讀者,實在是為內容所限,也是難怪的。因為敝帚自珍的關係,現在重閱,覺得在起首地方有些描寫也還不錯,不免引用在這裏:

“此島在南楷羅林那省查理士頓府之左近,形狀甚奇特,全島係砂礫所成,長約三英裏,廣不過四分之一,島與大陸毗連之處,有一狹江隔之,江中茅葦之屬甚茂盛,水流迂緩,白鷺水鳧多棲息其處,時時出沒於荻花蘆葉間。島中樹木稀少,一望曠漠無際,島西端盡處,墨而忒列炮台在焉。其旁有古樸小屋數椽,每當盛夏之交,查理士頓府士女之來避塵囂與熱病者,多僦居之。屋外棕櫚數株,綠葉森森,一見立辨。全島除西端及沿海一帶砂石結成之堤岸外,其餘地麵皆為一種英國園藝家所最珍重之麥妥兒樹濃陰所蔽,島中此種灌木生長每達十五尺至二十尺之高,枝葉蓊鬱,成一森密之矮林,花時遊此,芬芳襲人,四圍空氣中,皆充滿此香味。”

五三 我的筆名

我的別名實在也太多了,自從在書房的時候起,便種種的換花樣,後來看見了還自驚訝,在那時有過這稱號麼,覺得很可笑的,不值得再來講述了。現在隻就和寫文章有關係的略為說明,這便是所謂“筆名”,和普通一般的別名不同,是專用作文章的署名的。

我的最早的名字是個“魁”字,這個我已經說明過,原來乃是一個在旗的京官的姓,碰巧去訪問我的祖父,那一天裏他得到家信,報告我的誕生,於是就拿來做了我的小名,其後檢一個木旁的同音的字,加上“壽”字,那麼連我的“書名”也就有了。但是不湊巧,木部找不著好看的字,隻有木旁的一個魁字,既不好寫,也沒有什麼意思,就被派給我做了名字,與那有名的桐城派大家劉大櫆一樣。他的大名為什麼也弄得這樣怪裏怪氣的呢?這個理由,我也還沒有機會查得清楚。總之我覺得沒有意思,而且有北鬥星的關係的號——“星杓”,也不中意,還不如叫做槐壽的好,雖然木旁一個鬼字,但比較鬼在踢鬥總要好得多了。後來因為應考,請求祖父改名,他命改為同音的“奎綬”,這仍舊不脫星宿的關係,而且“奎”又訓作“兩髀之間”,尤其是不大雅馴,但隨後看見有名的坤伶,名字叫作“喜奎”,頗疑心是促狹的文人的作怪呢。奎綬雲者,也不過是掛在前麵的闊帶子,即古代之所謂黻也。

我既然決定進水師學堂,監督公用了“周王壽考,遐不作人”的典故,給我更名,又起號曰樸士,不過因為叫起來不響亮,不曾使用,那時魯迅因為小名曰“張”,所以別號“弧孟”,我就照他的樣子自號曰“起孟”。這個號一直沿用下來,直到後來章太炎先生於一九〇九年春夏之間寫一封信來,招我們去共學梵文,寫作“豫哉啟明兄”,我便從此改寫啟明,隨後《語絲》上麵的豈明,開明以及難明,也就從這裏引伸出來了。

如今說話且退回去,講那萍雲女士吧。這萍雲的號也隻是那時別號之一,如日記上見著的什麼不柯,天欷,頑石一樣,不久也就廢棄了吧。但是因為給《女子世界》做文章的關係,所以加上女士字樣,至於萍雲的文字大抵也隻取其漂泊無定的意思罷了。碧羅是怎麼來的呢,那已經忘記是什麼用意,或者是“秋雲如羅”的典故吧,或者隻是臨時想起,以後隨即放下了也未可知。萍雲的名字在《女子世界》還是用著,記得有一回抄撮《舊約》裏的夏娃故事,給它寫了一篇《女禍傳》,給女性發過一大通牢騷呢。少年的男子常有一個時期喜歡假冒女性,向雜誌通信投稿,這也未必是看輕編輯先生會得重女輕男,也無非是某種初戀的形式,是慕少艾的一種表示吧。自己有過這種經驗,便不會對於後輩青年同樣的行為感到詫異與非難了。

離開南京學堂以後,所常用的筆名是一個“獨應”,故典出在《莊子》裏,不過是怎麼一句話,那現在已經記不得了。還有一個是“仲密”,這是聽了章太炎先生講《說文解字》以後才製定的,因為《說文》裏說,周字從用口,訓作“密也”,仲字則是說的排行。前者用於劉申叔所辦的《天義報》,後來在《河南》雜誌上做文章也用的是這個筆名,後者則用於《民報》,我在上邊登載過用“仲密”名義所譯的兩篇文字,其一是斯諦普虐克的宣傳小說《一文錢》,現在收入《域外小說集》中,其二是克羅泡金的《西伯利亞紀行》,不過這登在第二十四期上,被日本政府禁止了,其後國民黨(那時還是同盟會)在巴黎複刊《民報》,卻另外編印第二十四期,並未將東京《民報》重新翻印,所以這篇文章也就從此不見天日了。

其後翻譯小說賣錢,覺得用筆名與真姓名都不大合適,於是又來用半真半假的名氏,這便是《紅星佚史》和《匈奴奇士錄》的周逴。當初隻讀半邊字,認為從卓聲,與“作”當是同音,卻不曉得這讀如“綽”,有點不合了,不過那也是無礙於事的。民國以來還有些別的筆名,不過那是另一段落的事了,現在這裏姑且從略,——我隻可惜不曾使用那“槐壽”的筆名,這其實是我所很喜歡的名字,很想把它來做真姓名用呢。

五四 秋瑾

乙巳(一九〇五)年裏我在南京有一件很可紀念的事,因為見到一位曆史上有名的人物,雖然當時一點都看不出來,她會得有那偉大的氣魄。此人非別,即是秋瑾是也。日記裏三月十六日條下雲:

“十六日,封燮臣君函招,下午同朱浩如君至大功坊辛卓之君處,見沈翀,顧琪,孫銘及留日女生秋瓊卿女士,夜至悅生公司會餐,同至辛處暢談至十一下鍾,往鍾英中學宿,次晨回堂。”至二十一日項下,有記錄雲:

“前在城南夜,見唱歌有願借百萬頭顱句,秋女士笑雲,但未知肯借否?信然,可知作者亦妄想耳。”據當時印象,其一切言動亦悉如常人,未見有慷慨激昂之態,服裝也隻是日本女學生的普通裝,和服夾衣,下著紫紅的裙而已。這以前她在東京,在留學生中間有很大的威信,日本政府發表取締規則,這裏當然也有中國公使館的陰謀在內,留學生大起反對,主張全體歸國,這個運動是由秋瑾為首主持的。但老學生多不讚成,以為“管束”的意思雖不很好,但並不限定隻用於流氓私娼等,從這文字上去反對是不成的,也別無全體歸國之必要,這些人裏邊有魯迅和許壽裳諸人在內,結果被大會認為反動,給判處死刑。大會主席就是秋女士,據魯迅說她還將一把小刀拋在桌上,以示威嚇。當時還有章行嚴等人是中間派,主張調停其間,但是沒有效,秋瑾的一派便獨自回來了。她其時到了上海,但沒有立刻回紹興去,卻溯江而上來到南京,那天的談話似乎也沒有談到,看她的態度似乎很是明朗,仿佛那一件事的成功失敗,都沒有多少關係的樣子。第二年丙午初夏我因為決定派往日本留學,先回到家裏一走,這時秋女士已經在紹興辦起大通學堂來,招集越中綠林豪傑,實行東湖上預定的“大做”的計畫,但是我那時不曾知道,所以沒有到豫倉去訪問。其時魯迅回家來完婚,也在家裏,談起取締規則風潮的始末,和那一班留學生們對於“鑒湖女俠”的恭順的情形,也就把她那邊的事情擱下了。及至安慶的槍聲一舉世震驚,秋女士隻留下“秋雨秋風愁殺人”的口供,在古軒亭口的丁字街上被殺。革命成功了六七年之後,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了一篇《藥》,紀念她的事情,夏瑜的名字這是很明顯的,荒草離離的墳上有人插花,表明中國人不曾忘記了她。

五五 大通學堂的號手

秋瑾從日本歸國後,據傳略裏說,“主講潯溪學校,旋在上海主持同盟會通訊機關,嚐與陳墨峰會同造炸彈,彈藥爆炸創甚,幾以此被捕,因無左證得免。尋辦《中國女報》,以母喪返浙,居於徐伯蓀所創辦之大通體育會,往來江浙,連絡會眾,得數千人,編為光複漢族大振國權八軍,以徐為長,己副之,張恭等為分統。”這時候已經在徐伯蓀進日本陸軍學校不成,捐了候補道,到安徽去候補,陶成章則在蕪湖的皖江中學教書,監督是張伯純,名通典,是候補道中的開明人物。陳子英的行蹤未明,大約仍住在紹興東浦,與徐伯蓀是同村的人,後來安慶事發,他便是直接從那裏逃往日本去的。

大通體育會即是大通體育學堂,是徐伯蓀等人所設,用以收羅綠林豪傑的機關,表麵說是學堂,但是那些不三不四的赳赳武夫說是學什麼好呢?隻有體育還說得過去,所以這名字定得恰好,可以和東湖通藝學堂競爽的。造反的計畫始於東湖,而終於大通,這是紹興鬧革命的一幕。大通學堂設在豫倉,我沒有到來那地方,但是那學堂卻和我有過一番交涉。這一時期我沒有寫日記,所以月日無可考了,但總之是在乙巳(一九〇五)年的下半年吧。有一天接到封燮臣君的一封信,說大通學堂要找一名吹號的人,叫我給他們介紹一個。那時我們大家真是胡塗,大通學堂如有吹號,照例應當是陸軍的,理應給他們去陸師學堂找一個德國式的號手才對,我們水師所用係是英國式的,當然不能適用。但是那時大家都是稀裏胡塗一起,封君和我隻是自己在水師裏,聽慣了英國的號聲,以為這就是了。我於是找管輪堂的號手來一談,托他介紹一位,他當然欣然承諾,不久便前去赴任去了。我的介紹就此完了,但事情還不完了,因為此後還有那包抄豫倉的大通學堂的這一件事呢。

我介紹號手在一九〇五年,第二年離開學堂往日本去了,就不曾知道那裏的消息,大概這兩年間總是平安無事的吧。包抄的結果,大家都知道犧牲了秋女士,其餘的傷亡的人大約也有吧,範文瀾君的回憶文中便說,有人中槍斃命,人家當作他的堂兄,混了過去,即此可以知道。但是我所介紹的號手呢,就此信息杳然,他本來是江北人,異言異服的很容易被人注意,可能就捉將官裏去了。

事過十餘年之後,在一九一八年左右,封燮臣君又在北京遇見,這才聽到這位號手的消息。原來他倒是運氣,仍然回到他的故鄉去了,生性來得機警,又熟知號聲的緣故,大概曉得來勢不善,所以越牆而遁,虧他在“人生路弗熟”的地方,逃出了性命。這是他親自告訴給他介紹的原經手人的。我很高興,他能夠逃出“豫倉”,——因為這個地方,經民國後改為“民團”總部,乃是風水很不好的地方,誰進去了就不容易出得來的。

上邊說到“民團”,不免蛇足的來說明幾句。民團這東西本是地主鄉紳的武裝勢力,民國初年便由徐伯蓀的兄弟仲蓀來擔任團長,這已經很是滑稽了,而徐團長卻又做得不甚好看。聽說有一回民團槍斃強盜,團長騎了高頭大馬,親來監刑,在強盜已經中彈斃命之後,團長再親手打他一手槍。這事就出在豫倉,我說豫倉風水不好,意思裏就有這故事包含在內的。

五六 武人的總辦

在學堂方麵這時也有了一個變更,這事大約是在乙巳年三月以後,因為日記上沒有記載。所謂變更乃是又換了總辦,總辦換人也是常事,但是這回換的不是候補道,不是文人而是武人,是一位水師的老軍官。這或者可以說是破天荒的事,因為無論軍事或非軍事的學堂,向來做總辦的人總是候補道,似乎候補道乃是萬能的人,怎麼事都能夠包辦的。可是這回到來的卻不是官樣十足的道台,隻是一介武弁,他的姓名是蔣超英,官銜是“前遊擊”。為什麼不寫現在的官銜的呢?因為他沒有現在的官,隻是從前做過遊擊,——這是前清的武官的名稱,地位居參將之次,等於現在的中校,本是陸軍的官名,但那時海軍也是用的陸軍的官製。他做著遊擊的時候,還是光緒甲申(一八八四)以前的事吧,據說他帶領一隻兵船,參加馬江戰役,後來兵敗,船也沉掉了,有人說是他自己弄沉的,但是這或是謠言也說不定,總之是船沒有了而人卻存在,因此犯了失機的罪就把他革了職。聽說凡是官革職,是革去現在的職務,他本身所有的官銜——誥封三代所留下的自己這一代,還是存在的,所以他還是“前遊擊”,而且可以用那前遊擊的“藍頂子”的三四品頂戴。前頭說過管輪堂監督椒生公有一個侄兒,最早進水師學堂,分在駕駛班,這位蔣超英其時擔任駕駛堂監督,因為和椒生公有意見,便藉口功課不及格,把他開除了。這人便是曾在宋家漊北鄉義塾教過英文的周鳴山,在學校的名字是周行芳,他本人和椒生公都這樣說,歸罪於監督的不公平,其實功課不行或者是真的,監督隻是不留情麵而已,說是由於什麼惡意,恐怕未必如此,這是我從他來做總辦以來觀察所得,可以替他說明的。武人做總辦,他與文人很有點不同。他第一是來得魯莽些,也就率直些,不比文人們的虛假。方碩輔是一股假道學氣,黎錦彝比較年輕漂亮,但是很滑頭,總之是不脫候補道的習氣。蔣總辦的作法便很是不同,他在“下車伊始”,即開始擬訂一種詳細規則,大約總有幾十條之多,指導學生的生活,寫了兩大張,貼在兩堂宿舍的入口。條文都已忘記了,隻是有一條因為成為問題,所以還記得。那一條的意思是說,宿舍內禁止兩個人在一張床上共睡。學生們看了都是心照不宣,但是覺得這種所謂契弟的惡習雖然理應嚴禁,可是這樣寫著“堂而皇之”的貼在齋舍外麵,究竟不大雅觀,便推派代表去找學堂當局,請求適當處理。其時學堂裏又新添了提調一職,由總辦的一個同鄉同事姓黃的充任,這人身體不很高大,又因姓黃的關係,所以學生們送他一個徽號叫“黃老鼠”,可是話雖如此,這卻是別沒有什麼惡意,因為他也是很漂亮,與學生相處得很是不錯。代表去找他一說,他隨即了解,便叫人用了一細長條的白紙,把那禁令糊上,這樣一來那滿紙黑字的掛牌中間,留有一條空白,是這事件所遺留下的痕跡。還有一回,我們下操場出操,蔣總辦親臨訓話,也無非鼓勵的話,但是措辭很妙,他說你們好好用功,畢業便是十八兩,十六兩,十四兩,將來前程遠大,像薩鎮冰何心川那樣的,都是紅頂子,藍頂子。這一篇訓話雖然後來傳為笑柄,但是他的直爽處卻還是可取的。又如有一回我們同班的福建同學陳崇書,因事除名,我們幾個人代表全班前去說情,結果是不成功,但總辦的態度還不十分官僚的,這或者是由於他夾說英語的關係,他連說“埃姆索勒”,這雖是一句口頭語,但因為意思可以解作“我很抱歉”,所以在聽者也就少有反感了。

五七 京漢道上

甲辰(一九〇四)年冬天,上一班的頭班學生已經畢業,我們升了頭班,雖然功課還是那麼麻胡,但留學轉學都沒有辦法,大抵隻好忍耐下去,混過三年再說了。想不到剛過了一個年頭,忽然有了新的希望,北京練兵處(那時還沒有什麼海陸軍部)要派學生出國去學海軍,叫各省選送。我們便急起來運動,要求學堂裏保送我們出去,一麵又各自向本省當道上稟請求,浙省計有林秉鏞柯樵和我三名,就聯名上書,此外也代別省同學做過稟帖,可是都如石沉大海,一去沒有消息,隻有山東給了一個回電給學堂裏,應允以在學的山東學生魏春泉補充,那時山東巡撫不知道是什麼人,就這一件事看來,可以說是勝於東南各省的大官遠甚了。學校裏沒有法子規定,為免得大家爭吵起見,乃決定將頭班學生都送往北京應考,由練兵處自己選擇。手邊留有一本《乙巳北行日記》,實在隻有兩葉,簡單的記著事項,還可以知一個梗概。

“十一月十一日,晴。上午因北上應考事,謁見兩江總督,又至督練公所。夜,赴總辦餞行之宴。

十二日,晴。整理行李。上午六點鍾至下關,宿於第一樓旅館,同行者學友二十三人,提調黃暨聽差二人。

十三日,晴。侵晨至頓船,候招商局江孚上水船,至下午不至,後知因機損不能來,複回至第一樓宿。

十四日,晴。晨兩下鍾下怡和公司瑞和船,上午九點到蕪湖,下午六點到大通,十二點到安慶。

十五日,陰。晨到湖口,上午十點到九江,下午五點到蘄州,七點到黃石岡即赤壁,九點到黃州。

十六日,晴。晨四點到漢口,寓名利棧。”長江一路,無事可記,唯船泊九江的時候,曾登岸遊覽,偶過一瓷器店,見有一種茶盅,白地藍邊,上有暗花,以三角錢買得十個。今年在北京新街口的店中,見有飯碗亦是此種質地和花紋,心甚喜愛,亟買兩個,價共九角四分。

十七日在漢口大智門車站上火車,八點開車。那時京漢鐵路雖已通車,隻是夜間是不走的,所以從漢口到北京要走上四天,若是有特別情形,還要加上一天的工夫。是日下午六點到駐馬店,宿連元棧。

十八日上午六點開車,下午三點到黃河,即渡河,至八點始到達對岸河北,火車已開,宿三元棧。這時候黃河鐵橋大概在修理吧,車到南岸,用船過渡,河北岸火車等著,九點可到新鄉住宿。可是那一天過河特別困難,有橋的地方雖隻有六裏三分的路程,河中間卻有一條沙埂,船須逆流上行,繞越過去,這一來便成了五倍多,到岸時已是八時了。河水流甚迅速,所以舟行十分困難,舟夫甚至赤體竄入河中背纖,那時已是陰曆十一月冬至前後的天氣,艱苦生涯可以想見,但中途勒索酒資,其勢洶洶,也狠覺可怕。好容易船靠了岸,看見岸邊的黃土大塊的坼裂下來,整個兒的掉下河裏去,這也顯得黃河的可怕,印象是十分深刻的。其時火車早已開走,我們隻得在河邊住下,僥幸那裏也有客棧,或者是專為渡河誤了車的人們開設的吧,牆壁隻用蘆柴編成,上麵也不抹灰,床也是蘆幹所編的,同學魏春泉君站了上去想打開鋪蓋,剛一用力,兩隻腳踏斷了蘆柴,就陷了下去了。客棧裏歡迎我們,特別殺雞煮飯,飯米也不壞,煮飯的當然都是黃河裏的水,所以飯吃起來卻是有沙的。

“十九日,晴。下午四點上火車,七點開行,九點到新鄉縣,屬衛輝府,寓源和棧。

二十日,陰。上午十點半鍾開車,下午五點二十分到順德府,寓聚豐棧。

廿一日,晴。上午八點開車,下午八點到北京,寓西河沿全安棧。因屋隘不能住下,予與柯樵林秉鏞魏春泉三君分居新豐棧。”

五八 在北京一

這是我第一次到北京,在庚子事變後的第五年,當時人民創痛猶新,大家有點談虎色變的樣子,我們卻是好奇,偏喜歡打聽拳匪的事情。我們問客棧的夥計,他們便急忙的分辯說:

“我們不是拳匪,不知道拳匪的事。”其實是並沒有問他當不當過拳匪,隻是問他那時候的情形是怎麼樣罷了。可是他們恰如驚弓之鳥,害怕提起這件事來,這實在也是難怪的。因為我們雖然都還有辮子,卻打扮得不三不四,穿了粗呢的短衣,戴著有鐵錨模樣的帽徽的帽子,而且口音都是南方人,裏邊雖然也有山東河南的同學,但在老北京看去也要算是南邊,這便是一群異言異服的人,那樣的盤問他,不知是何用意。何況在那時的形勢之下,有誰不是反對“毛子”的人呢?民國初年錢玄同在北京做教員,雇有一個包車夫,他自己承認做過拳匪,但是其時已經是熱心的天主教徒了,在他的房裏供有耶穌和聖母馬利亞的像,每早禱告禮拜很是虔誠。問他什麼緣因改信宗教的呢?他回答得很是直捷了當道:

“因為他們的菩薩靈,我們的菩薩不靈嘛。”這句話至少去今已有四十多年了。在那時候,我第二次來北京,到西河沿去看過一趟,再也找不到客棧的一點痕跡,這其間雖然隻隔著十整年,可是北京的變遷卻很大,不但前門已經拆通,那比人行道窪下的道路也都不見了。我們的那客棧,想起來隻是一個小四合房,臨街的南屋是老板夫婦住房,本是旗人,都吸雅片煙,我們中間有林秉鏞君也吸幾口,所以他雖是滿口黃岩口音,卻主客很講得來,常在他們房裏閑坐。兩間南向的上房,便分給我們客人居住,林柯二人住在東邊,我和魏春泉君住在西邊,此外似乎不曾見有別的住客,顯得十分冷靜。白天多在外麵行走,吃飯也集中在全安棧,隻是晚上回來睡覺,在那沒有火氣的房間裏的冷炕上邊,所以留下來的是一個暗淡陰冷的印象。在學堂裏,我們穿的棉操衣袴,用紅青羽毛紗做的,也並不寒傖,但是大家不滿意,由學堂去代辦了黑色粗呢的製服來,原來是供應新軍用的吧,但隻是單層呢,雖然是頗厚實,此外各人預備了一套棉織衛生衣袴,用了這服裝就在北京過了一個寒冬。據那年的冬至算來,其時正是“二九三九”的天氣,我們那麼的在冷屋裏睡,寒風裏走,當初大家都有一件擬毛織的“一口鍾”大衣,經呂得元提議,畢瑟的披著走不大好看,以後便隻穿了呢製服挺去,結果誰也不曾傷風,可以說是很難得的。我們於廿一日抵京之後,隔了一天由黃老師率領了往練兵處,先見了提調達壽,隨後過了些時候徐世昌出來,他是那裏的頭兒吧,名稱不記得是練兵處大臣或是什麼了,照例慰勞幾句之後,回過頭去對那跟隨的人說道:

“北京天氣很冷,給他們做皮外套吧。”後邊站著的達壽等人都齊聲答應是是。我們聽了這話,當時以為可以得到一件北京巡警穿的那種狗皮領子的大衣了。豈知到出發那天仍舊毫無消息,這才知道是沒有希望了,但是究竟是說了話就不算,還是皮外套是報銷了,不過這實物卻並沒有呢,那就終於不能知道罷了。

五九 在北京二

我們到了北京,第一要做的事,是去訪問在北京學校裏的同鄉。次日是十一月廿二日,便同了林秉鏞柯樵二君至醫學館去看俞榆蓀君,俞君是台州黃岩人,又曾經在水師是同學,是從前相識的,此外又至京師大學堂譯學館各處,卻不曾去找人。至初六日又訪榆蓀,同柯采卿(樵)三人照相,並在煤市街飯館吃飯,十六日同采卿訪榆蓀,見到溫州永嘉的胡儼莊,因同至廣德樓觀劇,十八日晚,同了柯采卿徐公岐吳椒如至榆蓀處告別。在初七那一天裏,曾經到大學堂,訪問紹興同鄉馮學壹,不料一見就是滿口北京話,打破了同鄉人的空氣,不覺興味索然,便匆匆別去,以後也就不再去找別的同鄉了。榆蓀因為是舊友,所以特別過往頻繁,而且為人也很誠實,在醫學館畢業後在北京做事,逐漸升為醫務處長。有一年東北鬧鼠疫,情形很是猖獗,他前去視察,已是任務完畢了,臨行因為往看一個病人,終於自己也染病而亡,這事問醫學界的朋友,或者還有人知道的吧。

我們於十一月廿五日至練兵處報到後,廿八日起在軍令司考試各項學科,至十二月初二日上午這才考畢。詳細情形已經不記得了,大抵隻是上午考一兩門,下午是休息吧。由軍學司長譚學衡來監考,他是廣東人,也是水師出身,與黃老師談得很投機,戴著藍頂花翎說英語,很是特別的事。考試完了以後,不知為什麼事又耽擱好久,至十九日才乘火車出京。據日記上說,火車是二等室,價二十九元,也實在貴得很,與民國後的京浦路二等車差不多了,不過那時所謂二等實際與頭等也相差無幾,四個人一間房,上下四個床位,但隻是這樣罷了,此外設備是什麼也沒有。火車仍舊要行走四天,便是第一天停在順德,第二天渡過黃河,停在鄭州,第三天停在駐馬店,第四天到漢口的大智門。這一次卻可以住宿車中,不要搬上搬下的住客棧了,所以方便得多,吃飯卻仍要到各站時自辦,其時賣東西的很多,不成什麼問題。記得梨子特別好吃,一路上買了不少,雖然小販因為我們是“外江佬”,多少要欺侮一點,仿佛是要一個“大子”(二分銅幣)一個,但在我們看來卻不算貴,便買了有半網籃,路上削了來吃,我當初不會旋轉削梨法,一路學著削,走了半路梨將要吃完,整個削梨,梨皮一長條接連不斷的削法也給我學會了。

說到北京的名物,那時我們這些窮學生實在誰也沒有享受到什麼。我們隻在煤市街的一處酒家,吃過一回便飯,問有什麼菜,答說連魚都有,可見那時候活魚是怎麼難得而可貴了。但是我們沒有敢於請教那魚,而且以後來的經驗而論,這魚似乎也沒有什麼了不得,那有名的廣和居的“潘魚”,在江浙人嚐來,豈不也是平常得很麼?至於烤鴨子,就是後來由於紅毛人的賞識而馳名世界的“北京鴨子”,也無緣享受,因為那時是整隻不能另售的。我們那時可以買得的北京名物,無非隻是一兩把王麻子的剪刀,兩張王回回的狗皮膏,和一兩幾十小粒的同仁堂萬應錠,俗稱“耗子屎”的一種可吃可搽的藥,回南京後狗皮膏的用處不得而知了,但這“耗子屎”卻幫助我醫好了腿上的瘡,是於我大有好處的。

六〇 北京的戲

北京的戲是向來有名的,我在上文說過潘姨太太在影抄石印小本的《二進宮》,伯升的每星期往城南看粉菊花,這似乎含有雙重意義,因為在這裏有著對於北京的“鄉愁”,是生長在北京的人所特別有的,此外則是對於那聲調的迷戀,這卻是很普遍的情形了。我們在北京這幾天裏,一總看了三回戲,據日記裏說:

“十一月初九日下午,偕采卿公岐至中和園觀劇,見小叫天演時,已昏黑矣。

初十日下午,偕公岐椒如至廣德樓觀劇,朱素雲演《黃鶴樓》,朱頗通文墨。”此外十六日還同了采卿榆蓀至廣德樓,和溫州胡君看過一回戲。三回看的不算多,但我看到了京戲的精華,同時也看了糟粕,給我一個很深的印象。京戲的精華是什麼呢?簡單的回答是:小叫天的演戲,這總是不大會錯吧。譚鑫培別號“叫天”,大概是說他的唱聲響徹雲霄吧,他是清末的有名京劇演員,我居然能夠聽見他的唱戲,不能不說是三生有幸了。魯迅在他的《社戲》這一篇小說裏,竭力表揚野外演出的地方戲,同時卻對於戲園裏做的京戲給予一個極不客氣的批評。他說在近二十年中隻看過兩次京戲,但不是沒有看成,便是看得極不愉快。第一次他的耳朵被戲場裏的“冬冬喤喤”嚇慌了,而且又忍受不住狹而高的凳子的優待,所以不看而出來了。第二次呢,因為決心聽譚叫天,雖然也仍是“冬冬喤喤”,但是從九點鍾忍耐到十二點,“然而叫天竟還沒有來”,結果他也隻得走了。那麼他終於沒有能夠聽見叫天的戲,而我卻是看見了,雖然那時已是昏黑,看不清他的相貌,然而模樣還是約略可辨的。那天因為演的是白天戲,照例不點燈,台上已是一片黑暗,望過去隻見一個人黑須紅袍,逛蕩著唱著。唱的怎麼樣呢,這是外行是不能讚一辭的。老實說,我平常也很厭惡那京戲裏的拿了一個字的子音拉長了唱,噯噯噯或嗚嗚嗚的糾纏不清,感到一種近於生理上的不愉快,但那譚老板的唱聲卻是總沒有這樣的反感的。

所謂糟粕一麵乃是什麼呢?這是戲劇上淫褻的做作。在小說戲劇上色情的描寫是不可避免的,但作公開的表演的時候這似乎總應該有個斟酌才對。京戲裏的,特別那時我所看到的那可真是太難了。我記不清是在中和園或廣德樓的哪一處了,也記不得戲名,可是仿佛是一出《水滸》裏的偷情戲吧,台上掛起帳子來,帳子亂動著,而且裏麵伸出一條白腿來,還有一場是丫環伴送小姐去會情人,自己在窗外竊聽,一麵實行著自慰。這些在我用文字表白,還在幾費躊躇,酌量用字,真虧演員能在台上表現得出來。這一麵與那時盛行的“像姑”製度也有關係,所以這種人材也不難找,若在後來恐怕就找不到肯演這樣的戲的人了。說到底,這糟粕也隻是一時的事,但是在我的印象上卻仍是深刻,雖然知道這和京戲完全是分得開的事情,但是因為當初發生在一起,也就一時分拆不開了。我第二次來北京以後,已經有四十餘年,不曾一次看過京戲,而且聽見“噯噯噯”那個唱聲,便衷心發生厭惡之感,這便是那時候在北京看戲所種的病根,有如吃貝類中了毒,以後便是看見蠣黃也是要頭痛了。

六一 魚雷堂

我們北京考試的成績都是及格的,那麼就算是考取了,在派遣出國以前暫時仍舊在學堂裏居住。這一群人中間差不多有一大半是本地人,他們樂得回家去,剩下來的也隻有十一二人了,不過人數雖少,在學堂方麵應付也頗有困難,因為他們雖是舊學生,卻又大半算是已經脫離了,把他們放在宿舍裏,和別的學生在一起,管理上不免有些不大方便。這大概是黃老師的計畫吧,的確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就是請這班仁兄們住到魚雷堂裏去。魚雷班停辦已經很久,幾間宿舍本來空閑著,又遠在校內西北角,與各處都有相當距離,在種種方麵是再也適當不過的了。那是向東開門的一個狹長院子,我住在內院朝南靠西的一間裏,東鄰是誰已記不得了,對麵朝北的兩間中間打通,南邊又有窗門,算是最好的房間,為徐公岐所得,與其他兩人共住,但因為稍為寬暢,也被指定為吃飯的地方,一天三次難免有些煩擾。外院即迤東的院子裏房屋大抵與內院相同,如何分配居住,不知怎的全不清楚了,隻是由宿舍撥來的聽差也即是徐公岐原來所用的王福住在那裏,那總是確實的。這裏與管輪堂等的宿舍不同,沒有走廊,所以下雨時候稍感困難,不但是小便時要走一段濕路,而且簷溜直落到窗門前麵來,也是很憂鬱的。魚雷堂在學堂西路的西北角,廚房則在於東路的中間靠東,冬天雨夾雪的時候從那邊送飯菜過來,總是冷冰冰的,這多少是一個缺點,除此以外,則因為環境特別,好處很多,寄住在那裏的兩三個月的光陰可以說是很愉快的了。

住在魚雷堂的幾個人因為是學生,所以仍是學生待遇,照舊領取贍銀,但一方麵又有點不是了,沒有功課,也沒有監督,出入也不必告假,晚上也不點名了。可是他們也還能自肅,那種濫用自由,夜遊不歸的人始終沒有,雖然或者打小牌是難免的。從前頭班學生夜半在宿舍裏打牌,窗上掛了被單,廊下布置巡風的事是有過的,這下一班的人是反對他們這樣的行動,所以自己不肯再犯,但是搬到這幽僻的地域來了之後,不免似乎受了暗示,有點技癢起來,在徐公岐的房裏便有時要打起麻將來,這差不多是半公開的了,所以也沒有那些巡風等的勾當。好在當時有一種不文律,或者是有過這樣的命令也未可知,在堂學生都不到魚雷堂裏來,所以也不至於有什麼壞影響。丙午(一九〇六)新年過去不久之後,有幾個同學缺少零用,走去找黃老師借支贍銀,他聽了微笑說道:

“以前發錢不久,輸去了麼?”大家也隻一笑,仍舊借了兩三元回來,其實他是在說玩笑話,這裏是不曾有過什麼輸贏的。我住在那裏的時候,隻記得右邊大腿上長了一個瘡,這並不很深,但是橢圓形的有一寸來長,沒有地方去找醫生,便用土醫方,將同仁堂的萬應錠,用醋來磨了,攤在油紙上貼著,這樣的弄了一兩月才算好了,但是把一條襯袴都染了膿血,搞得不成樣子了。此外一件事,是半做半偷的寫了一篇文言小說,——為什麼說“偷”的呢,因為抄了別人的著作,卻不說明是譯,那麼非偷而何?我當初執筆,原想自己來硬做的,但是等到那小主人公“阿番”長大了之後,卻沒有辦法再寫下去,結果隻好借用雨果——當時稱為囂俄,因為在梁任公的《新小說》上介紹以後,大大的有名,我們也購求來了一部八大冊的英譯選集,長篇巨著啃不動,便把他的一篇頂短的短篇偷了一部分,作為故事的結束。故事講一個孤兒,從小貧苦,藏身土穴,乞討為活,及長偶為竊盜,入獄作苦工,因為袒護同監的犯人,將看守長殺死,被處死刑,臨死將所餘的一點錢捐了出來,說道:“為彼孤兒。”這裏明明是說的外國事情,因為其時還沒有什麼孤兒院的設備,不過那是隻好不管,抄的乃是人家的“刊文”嘛。原本前一半卻是苦心的做了,說到那土穴的確用了點描寫的工夫,可惜原書既然沒有,也不可能來抄錄了,隻是有蛇在草間蜿蜒自去,卻拉扯到“天可見憐,蛇蟲也不見害”,未免有點幼稚可笑了。書名是“孤兒記”,有兩萬多字,賣給上海小說林書店,為“小本小說”的第一冊,得洋二十元,是我第一次所得的稿費,除在南京買了一隻帆布製的大提包以外,做了我後來回鄉去的旅費,輸給徐公岐他們的大概沒有什麼。

六二 吳一齋

我們進學堂的時候,隻考了一篇漢文,雖然很難,但是隻此一關,過了這關便沒事了。到北京練兵處考試,沒有這樣簡單了,學科繁多倒還沒有多大關係,問題是在於體格檢查,在這關上我們裏邊就有兩個通不過,因為都是眼睛近視。一個是我,一個是駕駛堂的吳秉成。在練兵處和學堂兩邊都沒有發表什麼,但是我們自己知道,牆上掛的那些字這個也不知道,那個也不明白,在視力這一項上總不能算是及格,那麼這整個的留學考試豈不是完了麼。可是不及格到底又不就是開除,所以結果仍是回來住在魚雷堂裏,和及格的同班一樣待遇,至於下文如何,誰也不能知道。我與吳君雖是同班,就是同一年裏進去的學生,但他是駕駛堂的學生,又是河南固始人,所以並無什麼交際,這回因有同病之雅,關係便密切起來,特別是春風得意的同學走了之後,於是吳一齋——這是吳君的號——成為我唯一的座上客了。他們去了的時候,魚雷堂又非關門不可,我們乃被請回駕駛堂和管輪堂去住,又不好放到宿舍裏去,吳君的住處記不清了,我的房間是在管輪堂門內東口第一間,以前是二班的湯老師所住的,房內設備很是不錯,但是門外有很深的走廊,那裏又是拐角,廊是曲尺形的,顯得房內更是陰暗。獨住倒也不妨,反正並不怕鬼,隻是每頓飯都是送進來獨吃,覺得十分乏味,這樣大概也住了有兩個月,比起魚雷堂來真是有天壤之殊了。

我同吳一齋成了學堂裏的兩個遺老之後,每天相見隻有愁歎,瞻望前途,一點光明都沒有,難道就是這樣請學堂供養下去,這又有什麼意思呢?大概是三四月時候,忽然聽差來說,江督視察獅子山炮台,順便來學堂裏,要叫考取留學而未去的兩個學生來一見,我們走到風雨操場,看見周玉山便服站在那裏,像是一個老教書先生,他問我們學過哪些學科,隨後回顧跟在後邊的一群官說道:

“給他們兩個局子辦吧。”照例是一陣回答“是是”。我們卻對他申明不想辦“局子”,仍願繼續去求學,他想了一想說道:

“那麼,去學造房子也好。”這會見的情形雖還不錯,但是我們有過了那皮外套的經驗,不敢相信這事就會成功,不過既然有了這一句話,我們總可以去請學堂去催詢,或直接上書去請求了。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這回周玉山所說的話,與水竹村人的迥不相同,大抵在一個月之後,就得到江南督練公所的消息,決定派遣吳一齋和我往日本去學建築,於秋間出發。不過督練公所的官在這裏小小的弄了一點手腳,便是於我們兩人之外,另外加添了一個周某一同去學“造房子”,這人不知道是何等樣人,也一直沒有見到過,但是這於我們是毫無損害的,所以就不管他了。我得著消息之後,就先回家鄉去一走,將來由上海上船,不再回到南京去,把一隻木箱托付了吳君,連治裝費代領了一並帶到東京。那是一隻笨重的木板箱,裏邊裝有八冊英文的雨果小說集,這是我的又一部新書,雖然不曾翻譯應用,可是於我很有影響,一直珍藏著,到了民國二十年左右才賣給北大圖書館的。此外又有一把茶壺,用黃沙所做,壺嘴及把手等處都做成花生菱角百果模樣,是孫竹丹君托帶,交給在東京留學的吳弱男女士的,孫吳都是安徽巨族,大概他們還是親族,還有一件羊皮背心,也托帶去,那個隻好收在我的帆布提包裏,後來由魯迅特地送了去,叫那官崎寅藏就是那自稱“白浪庵滔天”的代收轉交的。這隻箱子承他辛苦的送到下宿,連治裝費一百元,卻不知聽了哪個老前輩的忠告,還給兌換了日本的金幣,一塊值二十日圓的五個,結果又賠錢換回紙幣才能使用。幸虧他沒有完全聽了忠告,像魯迅在《朝花夕拾》所說那樣,買些中國的白布襪子來,那便是全然的廢物,除了塞在箱子底下別無用處,在日本居住期間,那足趾分作兩杈的日本布襪真是方便,隻是在包過腳的男子,因為足指重疊,這才不能穿用罷了。

六三 五年間的回顧

在南京的學堂裏五年,到底學到了什麼呢?除了一點普通科學知識以外,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但是也有些好處,第一是學了一種外國語,第二是把國文弄通了,可以隨便寫點東西,也開始做起舊詩來。這些可以籠統的說一句,都是浪漫的思想,有外國的人道主義,革命思想,也有傳統的虛無主義,金聖歎梁任公的新舊文章的影響,雜亂的拚在一起。這於甲辰乙巳最為顯著,現在略舉數例,如甲辰“日記甲”序雲:

“世界之有我也,已二十年矣,然廿年以前無我也,廿年以後亦必已無我也,則我之為我亦僅如輕塵棲弱草,彈指終歸寂滅耳,於此而尚欲借駒隙之光陰,涉筆於米鹽之瑣屑,亦愚甚矣。然而七情所感,哀樂無端,拉雜記之,以當雪泥鴻爪,亦未始非蜉蝣世界之一消遣法也。先儒有言,天地之大,而人猶有所恨,傷心百年之際,興哀無情之地,不亦傎乎,然則吾之記亦可以不作也夫。甲辰十二月,天欷自序。”是歲除夕記雲:

“歲又就闌,予之感情為何如乎,蓋無非一樂生主義而已。除夕予有詩雲:東風三月煙花好,秋意千山雲樹幽,冬最無情今歸去,明朝又得及春遊。可以見之。

然予之主義,非僅樂生,直並樂死。小除詩雲:一年倏就除,風物何淒緊。百歲良悠悠,白日催人盡。既不為大椿,便應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處問靈蠢。可以見之。”這裏的思想是很幼稚的,但卻是很真摯,因為日記裏一再的提及,如乙巳元旦便記著:

“是日也,賀者賀,吊者吊,賀者無知,吊者多事也。予則不喜不悲,無所感。”又初七日記雲:

“世人吾昔覺其可惡,今則見其可悲,茫茫大地,荊蕙不齊,孰為猿鶴,孰為沙蟲,要之皆可憐兒也。”

那時候開始買佛經來看。最初是十二月初九日,至延齡巷金陵刻經處買得佛經兩本,記得一本是《投身飼餓虎經》,還有一本是經指示說,初學最好看這個,乃是《起信論》的纂注。其實我根本是個“少信”的人,無從起信,所以始終看了“不入”,於我很有影響的乃是投身飼虎的故事,這件浪漫的本生故事一直在我的記憶上留一痕跡,我在一九四六年做《往昔三十首》,其第二首是詠菩提薩埵,便是說這件事的,前後已經相隔四十多年了。

丙午(一九〇六)年以後,因為沒有寫日記,所以無可依據了,但是有一篇《秋草閑吟序》,是那年春天所作,詩稿已經散逸,這序卻因魯迅手抄的一本保存在那裏,現在得以轉錄於下:

“予家會稽,入東門凡三四裏,其處荒僻,距市遼遠,先人敝廬數楹,聊足蔽風雨,屋後一圃,荒荒然無所有,枯桑衰柳,倚徙牆畔,每白露下,秋草滿園而已。予心愛好之,因以園客自號,時作小詩,顧七八年來得輒棄去,雖裒之可得一小帙,而已多付之腐草矣。今春無事,因摭存一二,聊以自娛,仍名秋草,意不忘園也。嗟夫,百年更漏,萬事雞蟲,對此茫茫,能無悵悵,前因未昧,野花衰草,其遲我久矣。卜築幽山,詔猶在耳,而紋竹徒存,吾何言者,雖有園又烏得而居之?借其聲,發而為詩,哭歟歌歟,角鴟山鬼,對月而夜嘯歟,抑悲風戚戚之振白楊也。龜山之鬆柏何青青耶,茶花其如故耶?秋草蒼黃,如入夢寐,春風雖至,綠意如何,過南郭之原,其能無惘惘而雪涕也。丙午春,秋草園客記。”在這裏青年期的傷感的色彩還是很濃厚,但那些爛調的幼稚筆法卻已逐漸減少了。上文說過的詩句,“獨向龜山望鬆柏,夜烏啼上最高枝”,大抵是屬於這一時期的,這裏顯然含著懷舊的意味。乙巳二月中記雲:

“過朝天宮,見人於小池塘內捕魚,勞而所獲不多,大抵皆鰍魚之屬耳。憶故鄉菱蕩釣鰷,此樂寧可再得,令人不覺有故園之思。”這與辛醜魯迅的《再和別諸弟原韻》第二首所雲:“悵然回憶家鄉樂,抱甕何時共養花”,差不多是同一樣的意思。

六四 家裏的改變

自從甲辰年的冬天回到學堂,一直到了丙午(一九〇六)年的夏天再回家去,時間隔的很長,所以家裏的情形也改變得不少了。第一是房屋的改變。以前我們“興房”派下的房子乃是在本宅的西北角一帶,這是宅內的第四五進,本來也有“立房”的一部分在內,後來“立房”的十二世子京身死無後,擬以伯升承繼,所以並入這一邊了。第四進計有前後五大間,南邊對著桂花明堂(院子),盡西頭的一間出典給了吳姓,隔壁即是祖父居住的地方,中間隔了一個堂屋,東邊的兩間原為祖母和母親的住房。路北院子的對麵即是第五進了,原來偏東的兩間劃歸“仁房”,院子裏對半分開,砌上了一個曲尺形的牆,西頭的兩間經了太平軍的戰亂已經殘毀,隻剩下南邊的一部分房屋尚可住人,與中堂相對的一間作為女仆們的宿舍,後邊朝北的一間則因樓板和窗戶都已沒有了,所以空著,隻供存放穀米之用,東偏一間即是在《魯迅的故家》裏所說的“橘子屋”,乃是子京所原住,他在這裏教書,掘藏,也在這裏發瘋的地方。樓上也是空著,卻比東邊倉間的樓上更是荒廢了,因為那邊隻是沒有樓板,空空洞洞的沒有什麼奇怪,這邊卻仍是一間空著的房子,卻是窗戶全無,隔牆又是梁姓的竹園,所以有種種鳥獸前來借住,往往在夏天黃昏時候,陣雨將要到來,小孩向北竊窺,看見樓上窗口伸出貓臉似的,或狗頭似的,不曉是什麼鳥獸的臉孔來,覺得又是害怕又是愛看,著實很有興趣。現在卻把這一部分全都改造了,東邊是一間南向的堂屋,後麵朝北的一間作為母親的住房,西邊朝南的是祖母的住房,後邊一間是通往第六進的廚房的通路,以及樓梯的所在。樓上也都修複了,共有兩間,則作為魯迅的住房。為什麼荒廢了幾十年的破房子,在這時候重新來修造的呢?自從房屋被太平天國戰役毀壞以來,已經過了四十多年,中間祖父雖然點了翰林,卻一直沒有修複起來,後來在北京做京官,捐內閣中書,以及納妾,也隻是花錢,沒有餘力顧到家裏,這回卻總算修好,可以住得人了。這個理由並不是因為有力量修房子,家裏還是照舊的困難,實在乃因必要,魯迅是在那一年裏預備回家,就此完姻的。樓上兩間乃是新房,這也是在我回家之後才知道的。當初重修房屋與魯迅結婚的事情,我在南京仿佛事前並不得知,那時或者也曾信裏說及,不知怎的現在卻全不記得了。總之魯迅的結婚儀式是怎麼樣的,我不在場,故全然不清楚,想必一切都照舊式的吧。頭上沒有辮子,怎麼戴得紅纓大帽,想當然隻好戴上一條假辮吧?我到家的時候,魯迅已是光頭著大衫,也不好再打聽他當時的情形了。“新人”是丁家弄的朱宅,乃是本家叔祖母玉田夫人的同族,由玉田的兒媳伯?夫人做媒成功的,伯?夫人乃出於觀音橋趙氏,也是紹興的大族,人極漂亮能幹,有王鳳姐之風,平素和魯老太太也頂講得來,可是這一件事卻做的十分不高明。新人極為矮小,頗有發育不全的樣子,這些情形姑媳不會得不曉得,卻是成心欺騙,這是很對不起人的。本來父母包辦子女的婚姻,容易上媒婆的當,這回並不是平常的媒婆,卻上了本家極要好的妯娌的當,可以算是意外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