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六年丁酉十一月辛未,上禦乾清宮東暖閣召諸皇子及滿漢大學士、學士、九卿、詹事、科道等入諭曰:朕少時天稟甚壯,從未知有疾病。今春始患頭暈,漸覺消瘦。至秋月塞外行圍,蒙古地方,水土甚佳,精神日健,顏貌加豐,每日騎射,亦不覺疲倦。回京之後,因皇太後違和,心神憂瘁,頭暈頻發。有朕平日所欲言者,今特召爾等麵諭:

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嚐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公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體群臣子庶民,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寬嚴相濟,經權互用,以圖國家久遠之計而已。

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太祖太宗,初無取天下之心,嚐兵及京城,諸大臣鹹奏雲當取。太宗皇帝曰:明與我國素非和好,今取之甚易,但念中國之主,不忍取也。後流賊李自成攻破京城,崇禎自縊,臣民相率來迎,乃翦滅闖寇,入承大統。

昔項羽起兵攻秦,後天下卒歸於漢,其初漢高祖一泗上亭長耳,元末陳友諒等並起,後天下卒歸於明,其初明太祖一皇覺寺僧耳。我朝承席先烈,應天順人,撫有區宇。以此見亂臣賊子,無非為真主驅除耳。

今朕年將七旬,在位五十餘年者,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予涼德之所致也。朕自幼讀書,於古今道理粗能通曉。凡帝王自有天命應享壽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壽考應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

自黃帝甲子,至今四千三百五十餘年,稱帝者三百有餘。但秦火以前,三代之事,不可全信。始皇元年至今一千九百六十餘年,稱帝而有年號者二百一十有一。朕何人斯,自秦漢以下,在位久者,朕為之首。古人以下矜不伐,知足知止者,為能保始終。

覽三代而後,帝王踐祚久者,不能遺令聞於後世。壽命不長者,罔知四海之疾苦。朕已老矣,在位久矣,未卜後人之議論如何。而且以目前之事,不得不痛哭流涕,豫先隨筆自記,而猶恐天下不知吾之苦衷也。

自昔帝王多以死為忌諱,每觀其遺詔,殊非帝王語氣,並非中心之所欲言,此皆昏瞀之際,覓文臣任意撰擬者。朕則不然,今豫使爾等知朕之血誠耳。當日臨禦至二十年,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五十七年矣。

尚書洪範所載,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五福以考終命列於第五者,誠以其難得故也。今朕年將七十,子、孫、曾孫百五十餘人。天下粗安,四海承平。雖不能移風易俗,家給人足,但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嚐少懈。數十年來,殫心竭力,有如一日,此豈僅勞苦二字所能概括耶?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史論概以為侈然自放,耽於酒色所致。此皆書生好為譏評。雖純全盡美之君,亦必抉摘瑕疵。朕為前代帝王剖白,蓋由天下事繁,不勝勞憊之所致也。

諸葛亮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人臣者,惟諸葛亮一人耳。若帝王仔肩甚重,無可旁諉,豈臣下所可比擬?臣下可仕則仕,可止則止,年老致政而歸,抱子弄孫,猶得優遊自適。為君者勤勉一生,了無休息。

如舜雖稱無為而治,然身歿於蒼梧;禹乘四載,胼手胝足,終於會稽。似此皆勤勞政事,巡行周曆,不遑寧處,豈可謂之崇尚無為,清靜自持乎?易遁卦六爻,未嚐言及人主之事。可見人主原無宴息之地,可以退藏,鞠躬盡瘁,誠謂此也。

昔人每雲,帝王當舉大綱,不必兼總細務,朕心竊不謂然。一事不謹,即貽四海之憂;一時不謹,即貽千百世之患。不矜細行,終累大德,故朕每事必加詳慎。即如今日,留一二事未理,明日即多一二事矣。若明日再務安閑,則後日愈多壅積,萬幾至重,誠難稽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