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懷對通往陽城山的這條河道並不是很熟悉,他必須實地考察一下。這是一條沒有通航的河流,盛宣懷費了很大力氣才雇到一條民船。河道蜿蜿蜒蜒,時寬時窄,船行很是不便。所幸深度可以,如果運煤拉貨當可無礙。船行一路,盛宣懷看了一路,與艄公談了一路。這條河道的大致清形基本了然於胸。
是月末,從天津傳來消息,翁同爵堅決反對湖北煤廠官督商辦獨立經營,提議將煤廠歸並給上海輪船招商局經營管理。翁同爵此議的理由也頗冠冕堂皇:開源節流,漸次強大。
翁同爵此議的另一個目的,仍然是不想讓盛宣懷獨辦此事。
消息傳來,盛宣懷這回可徹底蒙了:“狗娘養的翁同爵,我盛宣懷怎麼就得罪了你!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刁難我,到底想幹什麼?”盛宣懷一邊在心裏大罵翁同爵,一邊耐下性子等李鴻章的來信,心情糟糕透了。
李鴻章的來信終於遞到盛宣懷之手。盛宣懷屏住心頭的跳動,小心地把信拆開。
李鴻章在信中先把翁同爵的提議和盤托出,接著又提出煤廠獨立門戶的辦法:改官督商辦為歸湖北籌辦。李鴻章顯然摸透了翁同爵的心思:煤廠不想讓外人插手,想由湖北自行開發。為了把這件事辦出眉目,李鴻章不得不向爵同爵作出了妥協。信從盛宣懷的手上飄落地下。
盛宣懷的眼前一片迷茫。呆坐了許久,盛宣懷才彎腰把信拾起來。他一邊重新看信,一邊開動腦筋苦苦思索應對辦法。信看到最後,盛宣懷忽然發現有一行字被自己的眼睛忽略了。這行字的大意是:如果盛宣懷不同意煤廠改歸湖北籌辦,或同意歸湖北籌辦,都請回函申明自己看法。這也就是說,李鴻章還未量後決定煤廠到底應該怎麼辦。盛宣懷把信裝進封套,心道:“看樣子,中堂也不想讓湖北獨得其利啊!”
一連想了兩天,盛宣懷提筆給李鴻章寫了這樣一篇稟文:湖北煤廠應歸湖北籌辦並擬改歸官辦議。文章開始自然要先發一通議論,之乎者也說了不少,全是官辦的好處,直到最後,才提到湖北煤廠的事:“再四籌思,為保全此局,推廣各省,除本省招商自辦外,惟有仍照磁州原議,改歸官辦一法。擬請中堂給發直隸練餉錢二十萬串,請湖北給發公款錢十萬串,仿照製造局責成在官,由中堂會同湖北奏明遴派大員督辦,定一發賣官價,以敵洋煤,其利息除地方捐輸、局用五厘之外,一概歸公。以一半繳至天津充海防經費,一半繳湖北充江防經費。準用官輪船經由武空載運赴滬,稅厘盡免。是使與製造、輪船兩局相維相係,而免偏重輪船招商之弊。實係本題正辦,大有益於國計,而凡世之漁利者莫得而動心焉。或謂官辦恐有侵蝕,豈官督商辦便無侵蝕乎?如製造局、厘金局每年百數十萬之出入,亦未聞敢有侵蝕者,是在用人立法之善耳。”
把稟文謄抄清楚送走,盛宣懷當晚睡了個安穩覺。
盛宣懷此時已打定主意:不管是官督商辦還是官辦,隻要脫離招商局獨立成局,他盛宣懷都舉雙手讚同。那麼,煤廠改成官辦以後,盛宣懷到底能不能如願以償坐上總辦的寶座呢?要知道,官辦的前麵,還有湖北籌辦一項啊。對這一點,盛宣懷還是有十成把握的。因為李鴻章已經對翁同爵作出了讓步,翁同爵再有氣,也不能不給李鴻章一些麵子。何況上日去天津,李鴻章的話猶言在耳,對盛宣懷是寄予很大期望的。
果不其然,事情的發展完全同盛宣懷的設想一樣,翁同爵很順利便同意了李鴻章的折中辦法,由李鴻章、沈葆楨、翁同爵聯銜的奏折也很快發往京師。
光緒元年十一月初,朝廷允準湖北煤廠官辦的聖諭分別下到天津直隸總督行轅、湖廣總督衙門和兩江總督衙門。
因聖旨牽扯到盛宣懷、李明墀二人,翁同爵命文案將聖旨謄抄了兩份,分送給盛宣懷、李明墀二人閱看。
旨曰:“據李鴻章、沈葆楨、翁同爵奏,擬試開廣濟縣陽城山煤廠等因。查湖北廣濟縣屬陽城山一帶產煤甚富,今夏派員前往查勘,煤苗尚能暢旺……著準行。煤廠開辦伊始,必須局員得人,乃能涓滴歸公,事方有濟。照李鴻章、沈葆楨、翁同爵所請,查有直隸候補道盛宣懷係派赴查勘之員,堪以責成辦理。該廠係漢黃德道管轄,現任道員李明墀久官斯土,輿論翕然,且於洋務亦頗熟悉,堪以派令會同辦理。盛宣懷著任陽城山煤廠總辦,李明墀為會辦。欽此。”江漢關道例兼漢黃德道。
從同治九年到現在,盛宣懷在李鴻章身邊待了將近六年,由最初的毛頭小夥子到現在的兒女滿堂,這才熬成了官企的總辦。這盡管離他“做大官、幹大事、賺大錢”的目標相去甚遠,但畢竟有了自己施展拳腳的一方天地。
手捧聖諭,盛宣懷兩眼含淚,心潮澎湃起伏,許久許久不能平靜。
當夜,一封充滿激情的家書由廣濟遞往蘇州,他要把喜訊第一時間報給家人。
光緒元年底(1875年),盛宣懷到南京兩江總督衙門與沈葆楨會商煤廠在事委員的分工問題。定妥之後,正要回上海去與徐潤、朱其詔二人商量運煤的細節,哪知憑空卻冒出一個想要在煤廠謀個差事的候補知縣,執意要請盛宣懷一頓花酒。
盛宣懷卻情不過,也是一時高興,便答應了下來。擇定了日期,由那位熱情的候補知縣在秦淮河上包了一艘大花船。一行人便坐在船上,一邊聽兩名歌女彈琴唱曲,一邊飲酒賞月,甚是愜意。
玩耍了一天,二人都吃得爛醉。候補知縣見盛宣懷玩得高興,便索性把歌女留下伺候二人睡在船上。
花船上的歌女是既賣唱又賣身的,隻要遇著大富翁,想怎麼玩便怎麼玩,從不打折扣。夜半時分,盛宣懷酒醒,便披了件衣服到艙外解手,順勢看一下月光下的這條古河。陪睡的那名歌女急忙讓人在艙外安了張長凳子,她和盛宣懷坐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說悄悄話,無非是要這要那,想從盛宣懷的身上多刮些油水。
盛宣懷漫不經心地哼著哈著,兩眼時而望月,時而望江,興致很濃。偏趕這時,有一艘花船從旁邊劃過。盛宣懷見那船的甲板上也坐著一人,旁邊站著兩名女子在伺候茶水、果子。
盛宣懷聽那人笑聲耳熟,不由定睛細看,哪知正與那人目光相對。兩人幾乎同時張開口:“原來是胡大人!”“想不到在這種地方遇見了盛總辦!”
旁邊花船上坐著的人正是福建候補道胡雪岩。
互相問候之後,又說了幾句不打緊的閑話,兩個人便各回艙中安歇。
盛宣懷並未太在意。
第二天,盛宣懷便回到上海。在上海辦完公事又回了趟蘇州。
老爺盛康身體已恢複如初,星懷經營的錢莊也正是年終結賬期。一見盛宣懷回家,一家大小人人歡喜,個個笑逐顏開。四弟善懷因未考取縣學,隻好出錢捐了個監生,每日幫著三哥料理生意和鄉間田裏的事,閑暇仍讀書寫字,準備考取舉人。
見到父親,盛康笑嗬嗬地說:“你做了煤局總辦,大小算熬出點頭兒,但還不能荒廢學業,就算不中進士,總要中個舉人才理直氣壯。”
盛宣懷連連稱是,又問了問留園的修繕情況以及錢莊的經營、田裏的收成,這才來到母親的病榻前。盛母已臥床兩年,近半年病情又有些加重。盛宣懷問了問母親的病情,又囑咐了丫環幾句,這才含淚退出房門。
夫人董婉貞同著二房莊德華,正在自己的房門口,一邊說話,一邊倚窗瞭望。見盛宣懷從母親房間走出來奔了這裏,便雙雙迎上前來,施禮問安,又是一番噓寒問暖。
盛宣懷走進房來,更衣完畢,有丫環捧茶上來。盛宣懷一邊喝茶,一邊向董氏詢問昌頤、同頤的功課。
董氏歎道:“這兩個孩子真不愧是你盛家的後代!昌頤已經十六歲了,八股還寫不明白。至於同頤就更別說了,一拿書本就喊頭疼,一下學就往丫頭們的房裏鑽。如果不行,我們再給他們換個先生吧。”
盛宣懷白了董氏一眼,重重地歎了口氣。
董氏又說:“您總算做了煤廠的總辦,這回可以把我們娘兒幾個都接過去了吧?您的身邊不能沒有人照顧啊。”
盛宣懷再次重重歎了口氣道:“老太太臥病在床,身邊離不開人啊!其他的事,等年後再說吧。”
董氏不高興地走出房間,把盛宣懷一個人丟在屋裏想心事。
第二天,盛宣懷稟承父親的吩咐,帶上幾名家人到上海置辦年貨。哪知剛一上岸,便被徐潤打發人請進了招商局。
走進徐潤的辦事房,盛宣懷一愣,見唐廷樞和朱其詔都在案前坐著。
唐廷樞雖被李鴻章派到開平一帶探礦,但因頭上仍掛著招商局總辦頭銜,所以經常回來處理一些公務。
一見三人臉色都不甚好看,盛宣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落座,茶還未及擺上,唐廷樞劈頭便道:“這個胡雪岩,他這是公然在拆招商局的台呀!”
盛宣懷問徐潤:“雨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總辦如何這般氣惱?”
徐潤答:“胡雪岩昨兒把投進來的股份全撤走了。他說,您老身為招商局會辦、煤廠總辦,放著公事不辦,整日跑到秦淮河上吃花酒睡婊子不幹正事,他把錢投在這裏不放心。他對我說說也就罷了,哪知他撤股之後到處說這話,吵得在滬股東都跑來問東問西,分明也要撤股。他安的是什麼心哪?”
唐廷樞這時道:“盛大人,說起來呢,像我們這些人偶爾吃頓花酒睡個婊子,也在情理之中。但您老無論在湖廣怎麼玩怎麼鬧,都不會惹出什麼閑話,您老為什麼要跑到秦淮河上去呢?您老如此張揚,是招商局的臉上好看,還是煤廠的臉上好看?您老這麼做,莫非是李中堂同意的?現在怡和與太古還在和我們拚血本,鹿死誰手尚不得知。您老這個時候,不該扯這個大蛋啊!現在全上海物議沸騰,說不定已經傳到了中堂的耳中,他老會怎麼想?”
一席話,直把個盛宣懷說得是麵紅耳赤,啞口無言。
朱其詔這時打圓場道:“您們兩位老大人的話卑職不愛聽!盛大人不過是吃頓花酒而已,我們幾位,哪位花酒吃得少?他姓胡的放個狗屁出來攪局,你們就當個大事說個不了,以後還怎麼在一起辦差事?盛大人畢竟還是會辦啊!——再有不識趣的股東來,我出麵分說!我朱翼甫就不信,走了個把股東,招商局會停辦!”
一聽這話,唐廷樞不得不把口氣放緩:“杏翁啊,老哥也是讓那狗日的胡雪岩氣得發急,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你老弟不必往心裏去。不過老哥還是要奉勸老弟一句,你現在雖是煤廠總辦,但畢竟還是招商局會辦,以後行事,還是慎重些好。”
徐潤這時笑道:“盛大人,您老到河上睡個婊子,怎麼倒撞進了胡大官人的眼裏?——莫非那婊子喊的聲音太大了?那婊子是怎樣叫的?學學,讓我們也開開眼。”
盛宣懷用鼻子哼一聲道:“你徐雨之還是少打趣我吧。我睡什麼婊子?不過是一名窮急的知縣,硬拉我到船上吃頓花酒,喝多了沒有下船而已。哪知胡雪岩吃酒的花船恰巧過來。我見是他,怎能不說個話打聲招呼?誰知他竟是這樣的一個人啊!等我再遇見他,看不把他捆翻了打!”
唐廷樞一愣:“杏蓀,聽你的口氣,好像還要去婊子堆裏去尋那胡雪岩?你可老實些吧!——煤廠可以不要臉麵,招商局還要辦下去呀。”
一句話,又把盛宣懷說得好一陣無語。
朱其詔這時道:“我們還是說說紅利的事吧。這眼看著來年了,股東們過年,我們也得過年啊。大家盼了一年,盼什麼?還不是那點紅利!”
唐廷樞於是道:“杏蓀,我回來這幾天,會同雨之、翼甫,把各種賬清理了一下,又給中堂打了稟報,中堂也同意了,所以就給股民分了兩年的紅利。今兒把你從碼頭請過來,也是商量這件事。雨之、翼甫,你們把分管的賬房都請過來吧。”
盛宣懷急忙搖手道:“賬房就不要叫了,我大概聽聽也就行了——家裏的下人還在碼頭上等我辦年貨呢。”
唐廷樞向徐潤示意了一下,徐潤便鋪開手裏的賬簿道:“接手兩江部分漕運以來,雖未見大贏餘,但已把陳欠窟窿堵上。按總辦大人和中堂大人吩咐,我們幾位的薪俸,仍按過去的方法辦理:遇有急事可酌情支取,年終統一結算;剩餘不兌現,推到下一年,直到招商局徹底翻身。還有就是,薪俸和股紅無幹。在滬股東的紅利已發放完畢,滬外股東的紅利已派專人送出。現在隻剩我們招商局內部股東紅利尚示領取,等總賬出來後,估計午後就能領取。”
盛宣懷起身道:“我聽明白了,我午後再過來吧。”
“也好,我們三個晚上請你吃酒。”唐廷樞邊送邊說。
“去你媽的假惺惺!”盛宣懷一邊在心裏大罵,一邊步出辦事房。
盛宣懷急匆匆趕到碼頭,帶著一班下人趕往幾家商號辦貨,午後,又親自到招商局支取了應得的紅利。考慮到招商局尚未徹底翻身,家裏過年又不短銀子,便仍把幾年的薪俸變成股金寄存到賬上。辦完招商局的事,盛宣懷繼續周旋於各大商號之間,整整用了三天的時間,才好歹把年貨置辦齊整。
辦完年貨,盛宣懷同下人們乘船回了蘇州。
盛宣懷此時一心巴望著經營好煤廠,不想過多去管招商局的事。
第四節和胡雪岩結梁子
這個大年,盛宣懷過得不是很開心,眼前總有一張皮笑肉不笑的大方臉晃來晃去。這個人便是久混江湖的胡雪岩胡大官人。
胡雪岩名光墉字雪岩,以字行,籍隸安徽績溪。原本是一家錢莊的小夥計,因用一筆呆賬資助過窮困潦倒的王有齡,得以發達。王有齡是捐納浙江鹽大使,得胡雪岩資助,得以進京引見,出京不久得實授。鹹豐五年授杭州知府,次年署鹽運使,旋署按察使,於鹹豐十年出任浙江巡撫。胡雪岩靠著王有齡的勢力,在杭州既開錢莊又經營藥材行,發達得不行。王有齡榮升浙江巡撫後,又把官庫銀務交他經理,半年光景就更加了得,暴富得渾身淌油。為了經商便利,他出資為自己的頭上捐了一個道員頂子。明著是候補道,其實主要還是經商。太平軍攻打杭州,王有齡戰死,他又轉投進了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的懷裏,很快又博得左宗棠的信任。為楚軍購買軍火,置辦軍糧,全交給他辦理,成了江漸一帶人人眼紅的商賈巨富。左宗棠總督陝甘後,他被奏留在福州船政局負責購工料、延匠師、雇華工、開藝局,不久又奉命為左宗棠的西征大軍籌措洋款。照理說,胡雪岩錢莊開了十幾個,棺材鋪是杭州最大的,藥材行和綢緞鋪都開進了京裏,他已經發大財了,為什麼還要背後對盛宣懷下毒手呢?他莫非想把盛宣懷擠出招商局,自己來過把會辦的癮?盛宣懷整整思考了一個大年,但最終也沒尋找到答案。
正月初三,盛宣懷的堂兄盛宇懷來到蘇州給盛康拜年。
盛宇懷也是官場中人,出身一榜。做過縣學教諭,署過一任知縣,現在已熬到知府銜在河南候補。從盛康的書房下來,盛宣懷把盛宇懷請到自己的書房,一邊喝茶,一邊閑聊。
說了一陣閑話,盛宇懷忽然問道:“杏蓀,你自打當上湖北煤廠的總辦以後,權力一定很大吧?聽說李中堂和沈宮保都很信任你?”沈葆楨因被賞過太子少保銜,所以官場中人又叫他沈宮保。
盛宣懷一笑:“想不到,我的事都傳到山東了。”
盛宇懷歎道:“何止是山東啊,現在各省誰不知盛總辦哪?——為兄混跡官場幾十年,已經年屆五十,可是頭上還是個一錢不值的候補知府。為兄這一輩子,是熬不出頭了。”說完就是一連聲的歎氣,顯得很無奈。
盛宣懷喝了口茶水:“三哥,您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吧?”
盛宇懷又是一臉苦笑:“杏蓀,你這麼一問,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和你說了。其實也很簡單,我在山東已候補三年,好不容易熬到一個知府過班引見,為兄以為十拿九穩能補上這個缺分,哪知道新來的撫台卻把他的一個親戚帶到了任上,指明讓藩台掛牌讓他的親戚去補缺。錯過這個機會,我真不知道又候補到猴年馬月了。杏蓀你說,這個樣子下去,我在山東還能再混嗎?為兄這次趕來,一是看望老叔老嬸,一是想求你給想個法子,看能不能在煤廠謀個差事做。你也知道,我鄉下的那幾畝薄田,一直由你那兩個不成器的犬侄經管。這幾年欠收,他們兩個又懶得要命。一年下來,不僅未見盈餘,反倒欠了不少外債。再候補下去,你說我可怎麼活呀?為兄久在官場,也知道,你剛當上總辦,就給親戚安排差事,別人看了會不服氣。可除此之外,為兄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呀!杏蓀,我跟你說的這些,你可不能給我說出去。傳揚開,別人肯定會笑話我。”
盛宣懷哈哈笑道:“三哥在官場混了這麼多年,怎麼還這樣看不開?你想幹的事就要去跑、去爭,否則怎麼可能有機會呢?比方說我,為了這個總辦,我跑了多少腿,遭了多少人的白眼,聽了多少風涼話?我大清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官啊!腿懶,又缺黃白之物,抹不下情麵,哪個上憲能待見你?又怎麼能撈到好差事?”
盛宇懷搖了搖頭:“三哥和你沒法比。你年輕,做事有魄力,又是李中堂身邊的紅人。你說什麼話,起碼李中堂能聽啊。可我在山東,誰肯聽我的話?我頭上頂著知府銜,見了實缺知縣,還要陪笑臉說好話。否則,人家理都不理你呀。杏蓀,我說了這麼多,你到底聽沒聽進去?”
盛宣懷笑道:“三哥的意思我明白,不過是想活得好一些。但是三哥,您也應該知道,煤廠畢竟不同於我們自家的錢莊。想用誰,想換誰,不過一句話的事。煤廠是有一定規矩的。打比方說,現在煤廠的幾位辦事委員,我不知根底的人不敢用,我想用的人呢,還要征得湖北翁撫台和沈宮保同意。他們同意了還不行,還要稟請李中堂,由李中堂拉出單子到總署和戶部備案。”
一聽這話,盛宇懷吃驚地瞪大眼睛:“杏蓀,真想不到,一個開礦局子,又不是我大清的正規衙門,用一個人也這麼麻煩!依我原來的想法,你是總辦,用誰不用誰,全在你的掌握之中——原來不是這樣!為兄把適才對你說的所有話全部收回。我不能給你找麻煩啊。”
盛宣懷沉思了一下:“三哥,您要真想幹點實事,也不是一點辦法沒有。不過,有幾句話,我須先說給三哥聽,以防您以後後悔。首先,您要照煤廠定好的規矩辦。不能因為是我三哥就可胡來亂來,否則一旦出事,我們兄弟二人全完。湖北煤廠是初創,薪金不會定得太高,有可能像招商局一樣,欠薪運營,等局麵打開再一發補齊。煤廠是一卯頂一楔的地方,一個位置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所有在事委員都要盡心盡力,這樣才能幹長遠。”
盛宇懷急忙起身道:“杏蓀,我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出格的事,我敢幹嗎?仗勢欺人的事,我能幹嗎?你隻要能給我找份差事,調離山東,不管幹什麼,我都會盡心盡力把事做好。你是總辦,我是委員,又是你三哥,能讓別人背後戳你的脊梁骨嗎?我說這些你如果不信,可以派個人到山東去打探一下,看看你三哥為人如何,官聲如何,是不是和我剛才說的一樣。”
盛宣懷哈哈笑道:“三哥,您這話是越說越遠了。別人不了解您,我還不了解您嗎?您為什麼在官場混成這樣?就因為您心地太好了!好官,百姓喜歡,但上憲就未必喜歡;贓官,百姓恨得牙根發癢,但未必上憲也恨,說不定還把他當成能員。”
“絲毫不差,絲毫不差!杏蓀,你是真聰明啊!”盛宇懷連連點頭,心悅誠服。
新年尚未過去,盛宣懷便接到上海道馮悛光的急函一封,告以英國礦師馬立師,帶著助手及探礦設備,已由倫敦啟程來應聘。其本人與隨行翻譯、隨從等十餘人已先期抵達上海,大批設備隨後運到。馬立師請求與他晤麵,詳談開礦、薪金等事。盛宣懷急忙打發人給馮焌光送信一封,請馮焌光督同翻譯代自己與馬立師晤談,如該員可用,便派人將其護送到廣濟煤廠。送信的人走後,盛宣懷也離開蘇州,到上海為煤廠尋找合適的棧房。經過十幾日的奔波,終於在美租界下海浦地方看好閑房一處,占地頗廣,利於存煤。
盛宣懷於是找到地主魏肯堂,舞動唇舌,用很低的價錢將該房所租下。計明五年為期,在此地設立廣生煤鐵公棧以堆放煤鐵。把棧房的事料理妥當,他又匆忙趕到武穴陽城山,經過詳加考察,又報經李鴻章、沈葆楨、翁同爵同意,決定把湖北煤鐵總局設在盤塘。
忙完這些,考慮到煤廠已經開始挖掘原煤,上海棧房必須及時啟用,便會同李明墀給翁同爵上稟文一篇,請調山東候補知府盛宇懷,出任湖北開采煤鐵總局提調兼稽查上海運銷事宜。翁同爵雖滿心的不願意,倒也沒有過分刁難,回文照準。偏在這時,李鴻章的密函寄到盛宣懷的手上。
盛宣懷拆信未及看完,頭上已驚出冷汗。原來,李鴻章在詳細詢問煤廠的進展情況後,竟然在信的結尾帶了這樣一筆:“聞金陵豪將花賭頗盛,而執意亦跌宕其間,毋亦少年結習歟!”這顯然是指盛宣懷在秦淮河吃花酒睡婊子的事,勸盛宣懷注意檢點自己,不可放蕩。
“胡雪岩,你這個狗娘養的!老子早晚讓你好看!”盛宣懷氣得咬牙切齒,恨不能立馬花錢雇個武師,一刀結果掉胡雪岩的性命。所幸李鴻章以大局為重,並沒有深究此事,隻是點到為止。但這也足以讓盛宣懷心驚膽戰了。
牛高馬大的英國礦師馬立師,帶著自己的助手和探礦設備,興高采烈地來到武穴陽城山礦區。稍事歇息,便打扮齊整來見盛宣懷。
聞報,盛宣懷急忙把李鴻章從天津派過來的英文翻譯傳到身邊,又特意把李明墀請過來,這才與威武凶猛的馬立師會麵。
馬立師走進議事大廳,先用眼睛對屋裏的擺設掃了掃,然後便帶著翻譯一步跨到盛宣懷與李明墀的麵前,行了個西洋大禮,口裏道:“久仰觀察盛大人,鄙人接受您的邀請,來為您開山取煤掙大錢。”
聽了翻譯的話,盛宣懷笑了笑道:“馬大人,您坐下說話。”
馬立師卻道:“觀察盛大人還沒有講,把鄙人請來,能給鄙人多少酬金?您不能虧待鄙人。許多國家都出高薪請鄙人看礦,鄙人都沒有答應。”
李明墀道:“盛大人說,這件事可以慢慢談,您這位洋大人還是坐下說吧。”
馬立師堅持道:“不!不說明白,鄙人不能坐下。鄙人要用這筆酬金買別墅、買山莊。”
盛宣懷小聲對李明墀道:“看到了吧,這就是洋人的做派。想要什麼,張口就說,不繞彎彎。洋人都是直性子,好打交道,用不著怕。”
李明墀小聲道:“他說急等這筆薪金買洋房。他挺窮啊!”
盛宣懷壓低聲音:“本官與洋人打過多次交道,他們有時也說謊。我來問他。”
盛宣懷有意沉思了一下,說:“馬大人哪,您在英國是幹什麼的呀?”
馬立師兩手一攤:“開山挖坑尋找礦井啊。”
盛宣懷:“您都開過幾座礦啊?能說說嗎?到別的國家開過礦嗎?”
馬立師用手邊比劃邊說:“鄙人在本國開的礦井太多了,怎麼數得過來呢。還到過法國和日本。”
盛宣懷:“請您說詳細一些。”
馬立師又開始比劃:“找準位置,立上架子,轟隆隆轟隆隆便開始了。當然,有的能出水,有的不能出水,那就是位置錯了,需要重新確定。然後再轟隆隆轟隆隆……”
盛宣懷一愣:“你快打住。本官要找的是開礦師,不是打井師。你開的礦,怎麼不出煤反出水呀?”
馬立師豎著耳朵聽完翻譯的話,沉吟了一下道:“水就是煤,煤就是水。英國與貴國的說法不同,但性質是一樣的。說傭金吧,簽了合同,鄙人今天就轟隆隆轟隆隆為你們開礦。”
盛宣懷小聲對李明墀說:“原來是叫法不同,我可被他嚇得不輕。他到過法國和日本,估計有些真本事。”
李明墀道:“我也嚇一跳。但轉念一想,張斯貴就是再糊塗,也不會糊塗到去外國請一名打井師來開煤礦。還有水和煤,這兩個字的讀音很相近。洋人的舌頭不會打卷,我們很容易聽混。”
“有道理,那就給他看合同吧。按李中堂吩咐的辦,包括夥食及一切開銷,每月漢口洋例銀三百兩。按月給發,不得預支。如遇公事出門,盤川由總局代發,其他不管。先訂合同半年,半年過後,或繼續留用,或辭退,由我們決定。”
李明墀把擬好的合同遞給馬立師的翻譯。兩個人馬上坐下開始看合同,邊看邊用英語小聲交談,耳朵咬得通紅。
盛宣懷問旁邊的翻譯:“他們在說什麼?”
翻譯答:“聲音太小,卑職聽不真切。”
李明墀小聲問盛宣懷:“為什麼給他三百兩?他不同意怎麼辦?”
盛宣懷答:“這是參照江南製造總局訂的合同。他若不同意,可以適當加幾兩;若還不同意,就不能用他了。中堂說,開礦師在西洋各國很多,薪金都不高,我們出的都是天價。”
李明墀點點頭。
雇用合同一共是五條:1.該洋人既充本局監工,無論大小事體總當聽從本道主使,勤慎妥當,誠實辦事;2.先在廣濟縣屬官山四十裏之中,無礙民居墳墓地方,準該洋人選擇煤層深遠之處,稟明開工試挖;3.本道如派往他處看山,或向興國州擇地兼采煤鐵,該洋人均遵差遣,不得推諉;4.現在試辦之初,尚不知本處煤層是否深遠,該洋人能否辦有效驗,言定先行雇用六個月,準從英曆一千八百七十六年正月初一日起,六月底止。言定每月夥食及一切開銷漢口洋例銀三百兩,按月給發,不得預支。如遇公事出門,盤川準由總局代發,其餘一概不問;六個月期滿之日,或撤退,或留用,悉聽本道做主。光緒二年正月二十五日,英曆一千八百七十六年二月十九日立。
見馬立師與翻譯嘀咕個沒完,盛宣懷說道:“馬大人,此合同本是張太守與您書函商定好的。您如無異議,本官就要將合同文本著人謄抄幾份,會同湖北江漢關委員徐黼升、貴國駐漢口領事官,劃押簽定。您意下如何?”
翻譯代表馬立師答:“我家馬礦師說,貴國給的薪金太少了,他不同意。他在日本開礦時,給的傭金比這高出一倍還多。”
李明墀一愣:“張斯貴不是與他說得妥妥的,他怎麼又不幹了?”
盛宣懷對翻譯道:“請你轉告馬大人,每月三百兩已經不少了,他在這裏吃住都是免費的。我不相信日本讓他白吃白住。”
翻譯小聲和馬立師咬了咬耳朵,答:“挖礦是很辛苦的,三百兩太少,他不同意。”
“這下可麻煩了!”李明墀小聲說。
盛宣懷卻對翻譯說道:“請你轉告馬大人,本官不強求他。他同意,我們明兒就去漢口簽合同;他不同意,我們另請別人。”
翻譯馬上把這話轉給馬立師,馬立師站起來,又是喊叫,又是掄圓拳頭砸自家胸脯,分明氣極了。
盛宣懷不理他,端起茶碗喝茶。喝了兩口茶,見馬立師還不肯安靜下來,盛宣懷隻好一拉李明墀的袖子,說:“我們走吧。”
兩個人於是起身向門口走。
翻譯大叫:“二位大人要到哪裏去?”
盛宣懷用鼻子哼一聲道:“他不同意在這裏幹,本官隻能另請礦師。”
翻譯馬上道:“馬大人已同意在這裏為你們開礦了,你們為什麼還要另請別人?”
盛宣懷、李明墀二人猛地立住腳。盛宣懷不相信地問一句:“他既然同意受聘,還喊什麼?”
翻譯認真地說道:“他是在向上帝宣誓,要在這裏好好幹!”
第五節一個條陳,換來頂頭上司的一個密保
在盛宣懷的全力策劃下,湖北煤廠很快便納入到正常開采、正常運營的軌道上來。該廠仍采用土法開采,靠人力掘進取煤。此法采煤,不僅笨拙,而且風險很大,每天都有塌方事故發生,采煤的成本很高。馬立師帶著他的探礦團隊,每日都在山上轟隆隆轟隆隆地開動機器到處探礦,比所有人都忙。整整忙了一個月,馬立師雖未探出大煤層,但卻函告盛宣懷:憑他的經驗,廣濟山中地下藏煤量肯定很豐;大清國在廣濟設局采煤,決策太英明了。作為高薪請來的洋專家,馬立師的話沒人敢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