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辦湖北煤礦
持堅忍之心力,成精密之條理,則庶幾有利無弊,不致有名無實。
——盛宣懷創業語錄
第一節趕回招商局救火
回到上海以後,盛宣懷隻休息了一天便與徐潤會在了一起。
互相禮過,盛宣懷與徐潤分別落座,有人擺茶上來。
盛宣懷抬頭細細打量了一下徐潤,猛然發現,半年未見,原本意氣風發的海上聞人,竟然蒼老了許多。尤其是兩鬢,明晃泛出了斑白。
盛宣懷心頭不由一振:看樣子,招商局當真遇到了大麻煩!於是便不再客套,直言說道:“雨之,招商局陷入困境,關鍵環節在哪裏?就算怡和、太古聯手,也不可能把海上生意全包攬吧?您是從怡和出來的人,它的實力,您應該清楚啊。”
徐潤重重歎了一口氣:“現在想來,是我們低估了他們。其實,他們聯手對付我們,是年初的事。就是因為我太知道他們的實力了,所以就沒太放在心上,哪知道他們步步緊逼。聽說為了擠垮我們,還三次從國內調取資金,用降低價格的方法招攬客貨,讓我們的船無人可載,無貨可運。股東現在不僅無花紅可分,連作工人員的工錢也發不出去了。我昨兒還在想,這種局麵如果再持續三個月,招商局恐怕就得解散了。”
盛宣懷問:“朱觀察是怎麼個主意?”
徐潤用鼻子哼一聲:“朱雲甫早已將局裏的事交給了朱翼甫,說是養病。是真病還是裝病,隻有他兄弟二人知道。唐總辦現在正忙開平礦務局的事,招商局這裏有事,他老都推給傅相。若不是傅相有話,我豈敢驚擾您的大駕呀!”
盛宣懷沉思了一下:“雨之,您打發人把翼甫請過來吧。他在替雲翁負責漕運,招商局有事,他責無旁貸呀。”翼甫是朱其昂胞弟朱其詔的字。
徐潤拉著臉子說:“朱翼甫現在的架子大得很,我怎能請動他呢?還是您打發人去請吧。我出去把幾位管賬師爺叫過來,讓他們親自向您老報賬。”
徐潤起身走了出去。盛宣懷的心頭再次一震:想不到,徐雨之與朱氏兄弟的矛盾這麼深!照此看來,此次自己當真能取代唐廷樞總辦招商局。
盛宣懷一邊打發人去請朱其詔,一邊暗自思索解困的辦法。午飯過去許久,朱其詔才打著嗬欠到招商局來見盛宣懷。
朱其詔是個標準的商人,盡管頭上也捐了個道員頂子,但那是為了經商方便。朱其昂病休期間,把招商局印綬托付給他掌管,不過是怕大權旁落。他卻仗著自己經商日久,財大氣粗,很是不把招商局其他人放在眼裏。尤其是最近,他的煙癮過深,又包養了三個半掩門,就更無暇料理局裏的事。但他對自己的生意卻非常用心打理,朱家的沙船,每天的貨運都很繁忙。
盛宣懷對朱其詔的所作所為心知肚明,但礙於朱其昂的情麵,一直沒有說過什麼。徐潤卻連連向唐廷樞和李鴻章告朱其詔的黑狀。輪船招商局江河日下,內部的爭鬥卻愈演愈烈。
朱其詔到後,盛宣懷把徐潤也請到自己的辦事房,共同議事。
盛宣懷當先說:“我已離開半年之久,受命在湖北督辦煤礦,這裏發生的一切都不甚清楚。午飯前,雨之已大體與我講了一下。目前的局勢,不過是洋船聯手擠兌,想把招商局吞並。當此情形之下,如何解困,如何渡過此劫,我們都需好好計議一番。李傅相把如此重任托付給我們,如果就此閉門歇業,傅相如何麵向朝廷?朱大人,您老久曆漕運,又是最早創辦招商局在事之人,我想聽聽您老的意見。”
朱其詔冷笑一聲道:“盛大人問得好!有些話我已在肚裏憋了許久,若不是家兄攔著,我早就當麵說給李傅相了。招商局初創,剛見成效,贏餘還是很豐,總辦與徐會辦卻力主收購美國旗昌,以為有便宜可賺。當真賺到什麼便宜了嗎?股金用去許多,破船至今還在投錢修理。這隻是部分收購啊,若全部收購,情形又當如何?不敢設想啊。我向總辦當麵陳說利害,又兩次給盛大人寫信,誰聽進了我一言?”
徐潤把茶杯一摔道:“朱大人,您為什麼屢屢提這個陳賬?我把盛大人從廣濟請回來,是要商量一個解圍的辦法,不是要曬舊賬!今天當著盛大人的麵您老說說,從打雲翁回家養病,您一共到招商局辦過幾回公事?按理說,您位在漕運,不來局裏也沒什麼打緊,可您老不該把招商局的關防拴在自己的腰裏呀!否則招商局何致於出現今天這種局麵?”
朱其詔把眼前的茶杯往外推了推,用不急不躁的語氣說道:“會辦大人這話說的好,可您知道我為什麼把招商局的關防拴在自己腰裏嗎?我是信不過一些人啊!我朱家三代為大清幹漕運,大清的事,就是我朱家的事。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我朱家端的就是大清的飯碗,不是洋人的飯碗!可有些人又是個什麼出身呢?徐會辦,我還是不明說了吧?”
朱其詔的矛頭不僅對準了徐潤,也對準了唐廷樞。一聽朱其詔講出這話,徐潤仿佛被揭了傷疤一般嗷地蹦了起來:“朱翼甫,你放肆!不是看在雲翁的麵上,我敢讓人把你打出去!”
朱其詔哈哈笑道:“徐雨之,你有資格說這話嗎?你的頂子比我的好看嗎?你還是聽我一句勸,收起你那一套吧!這是大清國的輪船招商局,不是英國的寶順洋行!”徐潤曾為英國寶順洋行當過買辦。
盛宣懷一見事情中途起了變化,隻得起身打圓場:“我們都把不相幹的話題打住吧。現在招商局每天都在賠銀子,當務之急,我們眼下必須商量出一個辦法來解困。”
徐潤氣恨地一屁股坐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朱其詔理也不理,很隨意地從袖裏摸出一個紙包,打開來,從裏麵捏起一顆黑黑的東西扔進口裏,就著茶水咽下。朱其詔現在和鴉片最親。
盛宣懷小聲問朱其詔:“朱大人,現在漕運怎麼樣?”
朱其詔搖搖頭答:“南洋自打有了商船,我招商局已經分不到漕運了。我和漕運總督衙門函商了多次無果,情形不好啊!”
徐潤分管的攬載已無客源與貨源,漕運又被南洋全部包攬,盛宣懷有些蒙了。
又商議了許久,因朱其詔與徐潤一直較著勁說話,結果自然是不歡而散。
當晚,盛宣懷就賀塘山開礦事給李鴻章上了一個稟報:“二十二日雇工先在賀塘山龍試挖,二十四日開見煤苗,深三丈許,橫路兩丈許,既已覓見煤路,可以按路尋根。其煤質亦頗堅致。本可放手辦理,惟因玉帥意尚疑懼,不得不格外謹慎,又不能停手致生枝節。職道與玉階往複函商,暫派員董三人,雇工數十人,緩緩開挖,但求守住局麵,俟職道再赴鄂中將章程稟商定奪,上下均無芥蒂,方可次第擴充。”稟後,盛宣懷特意隨上張斯貴手繪的開礦圖形。因為賀塘山的煤礦定下來以後,接著便要拿出集股及詳細的章程。而這些,都必須征得李鴻章的同意後,他才好辦理。盛宣懷趕在這個時候給李鴻章寫此通稟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就是想讓李鴻章明確一下自己目前在湖北廣濟煤礦局和上海輪船招商局的地位。
把李鴻章的通稟發走,盛宣懷乘船趕往南京來麵見沈葆楨,詳陳招商局目前的困境,請沈葆楨從南洋分出部分漕運給招商局。
沈葆楨卻瞪起眼睛說:“杏蓀,你是成心來氣我不是?江南這點漕運,南洋自己還吃不飽,你還要分出一些。你到底是何居心?”
盛宣懷陪著笑臉道:“您老教訓的是!盛杏蓀的良心都讓狗吃了。但太古和怡和兩家洋行聯手來要吃掉招商局,您老總不能不管吧?”
“你讓我怎麼管?招商局又不是兩江的招商局。兩江的事,我還管不過來呢!招商局的事,你還是去找李傅相吧,本部堂管不了。”
盛宣懷點頭說道:“您老說的是,兩江事繁,您老是真忙啊——可再忙,招商局有事,您老也不能不管啊!誰讓您老是朝廷柱石來著?”
沈葆楨搖搖頭苦笑道:“杏蓀啊,聽本部堂一句話,你還是快些去找別人想想辦法吧,你在這裏一味歪纏,不會有結果的。再說了,漕運本是漕運總督衙門的事,你管我要漕運,這算怎麼回事呢?兩江總督什麼時候管過漕運啊!”
盛宣懷不為所動:“職道也知道兩江總督不管漕運,可您老說句話,誰敢說半個不字啊?您老的大名一喊,洋人都怕呀!”
沈葆楨不說話,推開茶碗便辦起了公事。
盛宣懷不敢打擾,老老實實地在旁邊坐著。
許久,沈荷楨抬頭說道:“杏蓀,你坐在那裏,本部堂這公事還怎麼辦哪?”
盛宣懷答:“職道若離開這裏,招商局就得被洋商吞並,您老不能見死不救。”
“想分些漕運給招商局,你應該到漕運總督衙門去。你怎麼能賴在這裏呢?”
盛宣懷低頭答:“職道與漕運曾製帥又不熟悉,他老脾氣又大,一句話沒說好,他把我轟出來怎麼辦?職道現在眼裏隻有兩江總督,沒有漕運總督。”
曾製帥便是曾國藩的胞弟曾國荃,現在是漕運總督。
沈葆楨歎口氣說道:“杏蓀,本部堂跟你說句實話,不是我見死不救,我實在是有難處啊。本來,湖北開礦的事不幹我什麼事,但少荃傅相非讓我出麵說話,我礙於情麵說了話,所幸翁玉甫給了我麵子。開礦是利國之事,翁玉甫不該阻攔此事,這句話我認為應該說;關於輪船招商局,我也是支持的,我大清的江河海麵總跑洋船算怎麼回事!但現在情形又與最初不同,現在是招商局經營上出了問題,讓洋人鑽了空子,你卻從漕運上分利,這說得過去嗎?”
沈葆楨不緊不慢說出來的話,幾乎句句在理,刀刀見血,讓盛宣懷好半天答不出話來。
沈葆楨最後又說道:“杏蓀啊,招商局設立不易,現在要被外人吞掉,你想保,我也想保。但保得一時,能保得永遠嗎?商場如戰場,你打不過人家就得低頭認輸啊!你也是讀聖人書長大的,難道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嗎?”
盛宣懷含淚起身答道:“大人啊,招商局的實在情形,您老是不知道啊。職道奉少荃傅相之命到湖北探礦,已經離開招商局半年之久。招商局受洋商擠兌,徐雨之稟請李傅相想辦法,傅相讓雨之找職道商量。職道被逼無奈,隻好連夜趕回上海。哪知把雨之、翼甫二人召集到一起議事,未說上三句,兩個人便爭吵了起來,險些大打出手。職道當時就想,主事大人不能共辦一事,招商局如何長久?”
沈葆楨突然反問一句:“唐景星與徐雨之不是很能辦事嗎?”
盛宣懷氣憤地說道:“他們能辦什麼事啊?唐景星是讀洋書長大的,徐雨之也是靠給洋人做事才在上海立住腳的。他們連聖人書都沒有讀過,能辦什麼事?都是唯利是圖之輩!”
沈葆楨一笑:“少荃傅相看中的不也是他們唯利是圖這一點嗎?招商局不圖利,怎麼和洋人競爭?不圖利,你盛杏蓀又急著跑我這裏幹什麼?你這個觀點,本部堂不讚成!”
沈葆楨的一席話,又把盛宣懷說得麵紅耳赤起來。
當日回到客棧,盛宣懷悔得又是跺腳又是扇自己的耳光。他苦苦思索了半夜,仍然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而若丟掉這次表現的機會,他可能與招商局總辦或督辦的職位再不會有任何關係了。
第二天早飯一過,盛宣懷再次來到兩江總督轅門的門房,請求麵見沈葆楨。
門房卻笑道:“您老還是去忙吧。上頭有話下來,今兒衙門公務繁忙,抽不出時間和您老說話。”
盛宣懷與兩江總督的門政大爺原本是熟悉的,今見他突然板起臉來要公事公辦,心下難免有些發慌。他沉思了一下,從袖裏摸出自己的拜客帖子,笑著放到桌上說道:“本官與製軍大人昨兒談了一天的公事,原本約好今兒接著談,哪知他老突然之間忙起來了。他老忙,本官自然不能去攪擾。隻能勞您的大駕,抽個空子把這個替本官遞上去,證明本官沒有失約,來過了。”
門政知道盛宣懷與沈葆楨的關係,所以也沒再說什麼難聽的話。把帖子收起來,答應替盛宣懷遞上去。
盛宣懷百無聊賴,同著隨從到夫子廟去逛了逛,順便又抽了支簽,交給解簽人講解,不想卻是‘柳暗花明’四字,應該算是上上簽。盛宣懷心頭一喜。
離開卦攤,盛宣懷又二次走進大殿,對著孔聖人行了三叩九拜大禮。
從夫子廟出來,盛宣懷又乘轎到秦淮河邊看了一回風景,這才回到客棧,茶房卻笑著迎上前來,把一封信遞給盛宣懷,說:“您老前腳離開,這隻鴻雁後腳就飛了進來。”
盛宣懷接信看了看封皮,見寄自湖北廣濟,便三步並作兩步走進房間,拆信來看,卻原來是葉思忠寫來的。
葉思忠在信中說,他已奉李鴻章之命來到廣濟賀塘山礦區,但負責何事尚不明朗,於是按著李鴻章事先的吩咐函商於盛宣懷。
盛宣懷把信放在桌上,望著窗外便發起呆來。
第二節《煤礦章程》總算擺到了中堂的案頭
毫不誇張地說,讀罷葉思忠的來信,盛宣懷頓感心頭一熱。顯然,李鴻章讓葉思忠繞過李明墀直接向他來領取請示自己的任務,說明李鴻章已決定把即將成立的湖北采礦局總辦一職給他。思索了一下,盛宣懷命人鋪紙研墨,提筆給葉思忠寫了一封回信,密囑葉思忠在配合張斯貴開采煤礦的同時,抽空到附近的鐵山實地考察一下,看一看鐵山之內是否當真有鐵,據實稟複。
依盛宣懷的想法,該山既被當地人稱之為鐵山,肯定有一番來曆。如果山內當真有鐵可采,那將是一舉兩得之事。
把給葉思忠的信封緘,盛宣懷又給李鴻章寫信一封,通報自己安排葉思忠在配合開礦的同時,密訪附近鐵山內是否含鐵。盛宣懷還在信中向李鴻章稟明上海招商局的內部情況及目前的困境。但一想到自己尚未找到解困的辦法,又索然地放下筆。做大官,幹大事,掙大錢,這原本是盛宣懷給自己製定的人生目標。可他在官場拚搏到現在,頭上的頂子仍是虛的,幹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前景都不明朗。為大清和自己掙了多少銀子呢?從打離開直隸會辦輪船招商局,他本人投入的股份既未分到一分紅利,應該拿的薪俸也因為自己並不常駐上海而一分未拿。當然,說一分未拿有些誇大,在收購旗昌部分產業時,為了能順利出手,旗昌的代辦秉承美國人的意思,曾向他送過一筆賄賂,不過數額並不是很大,一共才五千兩銀子。盛宣懷毫不猶豫收下銀子,一是認為自己得的好處,相信總辦乃至其他會辦都能得到;二是因為旗昌的代辦向他保證,不向外界吐露一點風聲。何況旗昌的這筆銀子是直接送到了蘇州,時間又正是年底,盛家上下當時正為怎樣迎接新年而發愁上火。銀子數目不大,但確實幫了盛家一個大忙。也就是說,廝拚到現在,盛宣懷沒有混到實缺,事業也沒有幹大,錢也沒有撈到手,徒落了個虛名。
每每想起這些,盛宣懷總要唉聲歎氣許久。
把葉思忠和李鴻章的信交給差官發走以後,盛宣懷又反複思索了許久。盡管李鴻章讓他總辦湖北礦務的事日趨明朗,但若此時招商局當真被太古、怡和擠出局,李鴻章說不定馬上便改弦更張,把湖北即將成局的礦務讓別人主持。優勝劣汰,是官場和商場鐵定的規律。自己沒有能力,就隻能尾在別人身後混口殘湯剩飯。這樣一想,盛宣懷又驚出一頭泠汗。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奉命回到上海後,又陷進一個李鴻章早就設計好的陷阱之中。除了把招商局救活,他根本就沒有退路!他當晚做了一個非常清晰的夢:在一處四周不見人煙的曠野中,李鴻章高高地坐在一片雲端裏,他站在下麵,周圍布滿荊棘,野兔在腳下亂竄,豺狼虎豹在眼前晃動。李鴻章冷笑著說:“盛杏蓀,我知道你想做大官、幹大事、發大財,我成全你。可你看看你目前的處境,你能走出去嗎?——你走不出去,就不要想做大官、幹大事、發大財;走出去,你就能做大官、幹大事、發大財!我大清的讀書人,哪個不想做大官、幹大事、發大財呀?可到頭來,真正能實現這想法的,又有幾人?”
從夢中醒來,盛宣懷摸出懷表看了看時辰,正是子夜時分,外麵的梆子聲由遠及近。
盛宣懷起床擦了擦汗水,順勢喝了兩口涼茶,便又翻身躺下,哪知卻再難入睡。
一連十幾天,盛宣懷都被總督衙門的門房擋駕:有時是公務繁忙,有時是正在見客。
盛宣懷徹底失望了,他交代一名隨從結算房錢,又打發另一名跟班去訂購返滬的船票。但就在當天午後,一名公差卻闖進了客棧,指明要找上海來的盛大人。
見到正打點行裝的盛宣懷後,公差施禮說道:“下官奉製軍差遣,特來請大人到衙門商量事情。”
一聽這話,盛宣懷驚愕地瞪大了雙眼,不相信地反問一句:“老弟,您是說,製軍想同本官商量事情?”
公差點頭:“正是這話,下官已備了轎子候在門口。”
盛宣懷馬上更衣,跟著差官乘轎來到兩江總督轅門。下轎被引進簽押房,沈葆楨正在喝茶。
禮過,沈葆楨笑道:“杏蓀啊,看樣子少荃傅相當真沒看錯你。本部堂已派人查過,上海招商局被洋人擠兌成這樣,你雖然脫不了幹係,但也不能負全責。總歸是經營不當,讓洋人鑽了空子。本部堂已飭命兩江漕運船隻分出一些漕糧給招商局;把兩江劃拔給福州船政局的煤炭、鋼材等貨物,也分出一些由招商局派船運送。但這都是短局。招商局要想長久立足,還需自己想辦法。”
沈葆楨話未說完,盛宣懷已是一揖到地,抬起頭時,眼裏已然含了淚水。盛宣懷本想說句感激的話,哪知心情太過激動,竟然一時哽咽不能成語。
當此輪船招商局生死攸關時期,深明大義的沈葆楨,毅然決然地伸出了最有力的援手,不僅使招商局平穩地度過了危機,三個月後,在盛宣懷、徐潤、朱其詔的合力主持下,竟然也開始采用降低船票、水腳的方法,和太古、怡和兩家洋行開始了海上博弈。
光緒元年九月下旬,盛宣懷懷揣著《湖北煤廠試辦章程》的草稿,興衝衝地來到天津。
湖北煤廠開采的事已基本定局,是到了掛匾的時候了。因為要征得朝廷的同意,還要在戶部建檔備案,沒有一個完整可行的章程是不行的。而這些都要由李鴻章上奏給朝廷後才能正式辦理。
一見盛宣懷一臉憔悴,李鴻章命人給盛宣懷沏杯熱茶擺上,然後感歎一句:“我大清的事情,不好辦啊!”
盛宣懷心裏一熱,麵上卻不敢露出聲色,口裏答:“職道不過是多奔波幾裏路,可想起您老經過的那些,那才真叫難哪。傅相,葉思忠和張斯貴已在興國一帶山中勘探出鐵、銅等礦,隨近的一座山裏麵好像還有銀。張斯貴已取了樣石送回福州去檢測,估計很快就能出結果。”
李鴻章笑著點了點頭:“我大清地下有寶啊。杏蓀,辦煤礦的章程擬出來了嗎?開礦的事,該上奏給朝廷了。現在京裏的許多王公大佬,都很看好湖北的這個煤廠啊,紛紛給老夫來信,想入上幾股。我勸他們莫急,好飯不怕晚嘛!”
李鴻章說完大笑,從笑聲裏可以感覺出,李鴻章對盛宣懷這個階段的表現是滿意的。
盛宣懷從護書裏摸出自己擬出的煤廠章程,起身遞給李鴻章:“這是職道按照您老的吩咐草擬出的章程,也不知合用不合用。”
李鴻章把章程放到桌上:“好,先放我這裏,你下去好好歇著吧。有什麼事,老夫著人傳你。”
盛宣懷退出去後,李鴻章拿起辦煤廠章程,開始屏心靜氣地看起來。
章程的大標題是:湖北煤廠試辦章程八條
李鴻章笑一笑,開始往下看正文。正文起頭自然是官樣文章:“謹擬湖北煤廠試辦章程八條,恭呈鈞鑒。計開:一、地勢宜審也。開礦必先籌運道,或山穀崎嶇,或河路紆遠,轉運不便,則成本加貴,是以閩省古田縣鐵質雖佳,而價轉昂於西鐵。矧煤質愈贅,煤質愈賤,更非轉運簡便不能合算,其或產煤之地係屬民山,則必轉向民間買地,而材廬墳墓動輒為難。此地勢未得其宜,因以旋議旋置也。查湖北廣濟縣屬之陽城山,綿亙四十餘裏,其中為盤塘山,其下為阮家山,峰巒相接,均屬官山,濱臨大江。現在試挖之煤井離江口僅三、五裏陸路,大車轉運不甚費力,擬於煤井左近設立總煤廠,以便居中調度。並於江邊適中之地設立總煤棧,以便運上船隻。”
盛宣懷以上說的都是實情。張斯貴回國的第二年,便在福州古田縣屬山中發現鐵礦石,不僅質量好,而且藏量很豐。為此,朝廷曾經三次下旨督促此事,隻因為道路崎嶇,轉運甚是不便,最終放棄。所以,盛宣懷此次到湖北開礦,首先察看地形,是否可通船,便不便於轉運。非常幸運,陽城山不僅有開敞的山路直通縣城,而且不遠處就是一處江灣。江灣雖不是很寬,但深及十丈開外,而且直通大江。朝廷能否允準,交通運輸是否便當非常關鍵。這是個硬件。
章程第二條講的是利權,並列出了詳細的分配原則:“按年照本支取官利,並酌銷器械各耗,所有餘利以六成歸商,以三成歸官,以一成作為花紅。夫商以資本獲官利,而更有餘利六成以及之,此商之利也;民以開挖獲工食,而更有修堤實惠以及之,此民之利也;官則坐取其厘稅,而更有餘利三成以及之,此官之利也。”
看完這一條,李鴻章沉思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章程的第三條則是用人。鑒於輪船招商局的經驗,盛宣懷在此款中當仁不讓地提出:“職道明墀職守攸羈,隻能督率地方官實力襄助,並隨時親自稽核。職道宣懷自應親總綱領,常川駐廠,往來江廣,稟商籌辦。並擬遴派綜理、局務坐辦一員,專管支放工價一員,專管收發煤斤一員,專管器具車路一員,監工開挖二員,均各駐廠會辦,期於各有責成之中,仍收和衷共濟之效。”
章程第四條說的是資本宜充:“凡華商入股無分彼此,皆利在中國也。”
第五條說的是早定稅則;第六款強調販運宜速;第七款是明定礦山界址,“以防外來不逞之徒勾引洋人,乘機串通土人影射開挖,分占中華之利”;第八款也是最後一款:“銷售宜廣。‘如非預定,準該廠自運自售,以免堆擱’。”
盛宣懷在八條之外,又特別強調了這樣一句:“無論官局輪船仍應市價交易。”
從章程中可以看出,盛宣懷給湖北煤廠局確定的形式是官督商辦。基本走的是上海輪船招商局的老路。
放下煤廠章程,李鴻章一邊在簽押房來回走動,一邊苦苦思索起來。
當晚,李鴻章為慎重起見,命文案將盛宣懷所擬《湖北煤廠試辦章程八條》分謄兩份,連夜派專人送交沈葆楨、翁同爵,征求二人意見。
第二天,李鴻章把盛宣懷傳進簽押房,吩咐道:“章程老夫已看完,但因為牽扯到湖北和兩江,所以還要征詢翁玉甫和沈幼丹的意見。煤廠雖是國家興辦,但凡事都要地方督撫給予支持。有些話,老夫就是不說,你盛杏蓀心裏應該清楚。我大清的有些事情,看似最簡單不過,若當真辦起來,卻又千難萬難。關於湖北煤廠,老夫有幾句話要特別交代給你。有些話我以前說過,現在還要再說一遍。首先是需用經費,務要通盤籌劃,不可憑興致隨意估算。這一點,你要向唐景星學習。不可貪大求全,要漸求擴充,切勿輕率從事,招致物議。你應該知道,我大清每辦一事,都有人替上頭擔憂,時不時便要出手抓人辮子,打人悶棍。你雖辦了許多事,但畢竟根基淺,缺少曆練。有些事,不能不往周全上想。還有用人一項,也不可大意。新人上手,不可權柄過重,務要細加考察,逐步給權。用人得當,事半功倍;用人不當,事倍功半。”
盛宣懷起身答:“李玉階和張斯貴都是可信任之人。用人方麵,職道可以多和他們商量。”
李鴻章又問:“杏蓀,還有一事老夫一直想問你:湖北煤廠設立,張斯貴主持開采能否承擔得起?要不要另外請人?”
盛宣懷答:“稟傅相,職道正要同您老說起這事。張斯貴在外國學的是探礦,並不是開采。煤廠即將大麵積開采,職道聽張斯貴說,他認識一個英國人,名叫馬立師,最精於開采,想聘他到湖北監督指導開采。”
李鴻章點了點頭:“聘洋人傭金都是很重的,但也不失為權宜之計。隻要他肯真心為我們做事,傭金重些也沒什麼打緊。”
盛宣懷答:“傅相所言甚是。馬立師到湖北後,職道要對他詳加考察,不能讓他糊弄我們。傅相,在湖北開煤礦,翁撫台一直不大願意。他老是怎麼想的,職道一直摸不透。有時職道也想,說不定,湖北想自個兒開發這個煤廠?”
李鴻章撫須一笑:“翁同爵怎麼想,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把英國人的事情辦完,家兄就要回任湖廣。有事,你要麼找家兄商量,要麼去和沈幼丹商量。實在不行,老夫不還在嗎?開礦挖煤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不是誰想攪黃就能攪黃的。招商局的事你做得好啊,洋人想把我們吞並,我們就和他鬥上一鬥。現在雖然未見分曉,但總有一天,他會告饒的。關於收購旗昌部分產業的事,上麵有些議論,你盛杏蓀雖非當時主辦之人,但對你也有微辭。你不要被浮言所惑,要學唐景星,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斜,說的就是這個理兒。”
盛宣懷內心一驚,忙答:“傅相的話,職道都記到心裏了。職道什麼都沒做,怕什麼呢?”
李鴻章撫須笑道:“我不管什麼微辭,也從不怕人議論。我隻信一個理,隻要把份內的事情辦好,就是可用之材!整天和銀錢打交道,誰敢保證一清到底呀?打魚的人,濕胳膊濕腿,是正常的。回去後,既要把湖北煤廠的事辦好,還要兼顧一下招商局。唐景星現在不在局中,徐雨之與朱翼甫互相攻詰,招商局能否頂住擠兌,尚在難料之中。你身為會辦,不可置身事外呀。好了,你在天津歇息幾天就回湖北吧。關於煤廠的事,等翁玉甫和沈幼丹回話後才能定。你父親最近身子骨怎麼樣?”
盛宣懷答:“謝傅相掛懷。家父最近已能下床理事,估計很快就能和從前一樣了。傅相,您老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骨啊!現在我大清百業將興,可全仗著您老籌劃掣領全局啊!”
李鴻章笑了笑,很自然地端起麵前的茶杯。
第三節聖旨下來了
從總督行轅下來,盛宣懷隻在天津耽擱了一天便匆匆趕回到武昌。在武昌客棧歇了一夜,盛宣懷便來見署湖廣總督湖北巡撫翁同爵。
翁同爵對盛宣懷仍是不冷不熱,但也看不出有什麼不滿。
禮罷落座,翁同爵一邊摸胡子一邊說道:“少荃中堂從天津把湖北煤廠的章程寄了一份,問問本部堂是什麼主意。本部堂把章程看了兩遍,還當真沒有看出什麼不妥。那份章程,應該是你老弟主筆的吧?想不到,老弟不僅悉心洋務,還是文章大家呀!可喜可賀!”
翁同爵因為現在兼署總督,所以自稱部堂。依當時的規矩,巡撫例兼兵部侍郎都察院副都禦史,總督例兼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禦史,但因巡撫以民政為主,總督則側重於軍政,所以巡撫自稱都察院的兼銜——部院,總督則自稱兵部尚書兼銜——部堂。這是斷斷不能含糊的。
盛宣懷忙道:“您老謬獎。在您老的眼裏,誰敢提文章二字!您老和京師的大司寇,那才是真正的文曲星啊!”大司寇指的是翁同爵的胞弟、鹹豐狀元翁同龢。翁同龢剛由左都禦史轉補刑部尚書,大司寇是刑部尚書的尊稱。
聽了盛宣懷的一頓奉承,翁同爵臉色有些見暖,說話的語氣也不像剛才那樣冷了:“杏蓀哪,你是李中堂身邊的紅人,也是我大清眼下辦洋務的能員。洋務這個事啊,說好辦也好辦,說難辦還當真難辦。一個地方想不到,就要被人抓住辮子,這一生也就完了!本部堂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心。你這次來武昌,還有其他的事要辦嗎?”
盛宣懷不知翁同爵為何突然這樣問,忙答:“職道就是來給您老請安。廣濟煤廠剛剛起步,以後肯定會遇到許多事,免不了要經常麻煩您老。”
翁同爵端起茶杯:“洋務難,難於上青天哪!”
見翁同爵不願再和自己談下去,盛宣懷隻好識趣地施禮退出,當日即從水路趕往廣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