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進果園,我很是歡欣雀躍。不過在這裏,我想先談談我最後一次見到果園的情景。那已是二十多年之後了,那時我大學畢業後,在外地漂泊了已有十年之久。我的父親也早已離開了果園,他退休後,回到了家裏,五年前生病去世了。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我從北京回家過年,沒有買到直接回家的車票,從河北邯鄲轉車,在那裏向東,坐兩個小時的長途車,過了黃河故道,就進入了我們縣境,沿著大路再向東,走大約十裏路,路南就是果園了。自從父親離開果園後,我很少再到那裏去了,在車上,我突然起了個念頭,想再到果園去看看,這個念頭讓我激動不已。於是車子到了果園附近,我便讓司機停了車,拖著行李箱走了下來。
剛下過一場大雪,天地一片蒼茫。我很久沒有來,路也辨識不清了,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個向南的路口,拐進去,一直向南走。路仍是一條土路,坑坑窪窪的,下了雪,路上一塊黃,一塊白的,還有雪窩。以前路的兩邊都是鬆樹,鬆樹後麵是樹枝編織的籬笆,籬笆後麵便是廣袤的蘋果園了。現在,這一切都消失了,蘋果樹都被刨掉了,種上了莊稼,是冬小麥,青青的,參差著雪色,一直蔓延到天邊。籬笆也不見了,鬆樹呢,那兩排士兵一樣整齊的鬆樹也不見了,路邊是新種的楊樹,種了好像也沒有幾年,還是細小的瘦條兒,在寒風中瑟縮著。
向南走,大約兩裏路,便到了果園的場部。路的西邊是辦公區和加工廠,那些年繁盛的時候,在這裏將蘋果加工成罐頭或果醬,人來車往的,十分熱鬧;現在,那些廠房仍在,但卻是空的了,門口的雪也沒有掃。我往裏看了看,院子裏堆了幾垛麥秸,可能是附近的村民堆在那裏的,有幾隻麻雀在地上跳躍著,尋找著隱藏的麥粒。
路的東邊,是工人的居住區,是一個大院子,因為院門在東邊,要向東走一段路,再向北,我走在這段熟悉的路上,發現路兩邊的土牆矮小了很多,有不少地方都塌陷了。轉過角,來到院子裏,這是我父親和雙喜叔、張義叔住過的,院子的格局仍是那樣:北邊是一排平房,是工人的住處,從東邊數第四間就是我父親住過的;南邊靠牆是一排草棚,是喂牲口用的,也堆放一些農具;西邊的平房是食堂,還有一間公共活動室;東邊,院門以南,還有一排矮小的房子,那是倉庫,來不及運走或加工的蘋果,就存放在那裏。在院子正中央,和院門的南邊平行,種了一排梧桐樹,那時經常有人在兩棵樹之間扯起一段鐵絲或繩子,晾衣服,曬被子,在這裏,雙喜叔還為我做了一個秋千。現在,院子已經完全荒蕪了,裏麵長滿了草,房子還在,但已經傾圮了,隻有那一排梧桐樹更高更粗了。我踏著雪和草,來到父親住過的那間房子,房子的門窗已經沒有了,空蕩蕩的,我走進去,發現房頂也塌陷了半邊,原先擺放床的北牆根已沒有了床,地上一片烏黑,像是燒過留下的灰燼,又被落下的雪覆蓋了一些,參差錯落,黑白對比十分鮮明。我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已找不到當年在這裏住過的任何痕跡了。
走出房間,走出院門,向東是一片平地。原先這裏是一片菜地,綠油油的,種滿了黃瓜、豆角、西紅柿、茄子、辣椒、白菜、蘿卜,現在改種了麥子,冷清清地平鋪在地上。這塊地的東麵,是梅姑住的院子。我沿著一條田間小路,走到了那一排房子前,這裏也已經荒廢了,以前門前種的一排核桃樹,已經消失了,隻留下了幾個樹墩,雞和狗的叫聲也聽不到了,整個院落在雪中靜默著。
我站在雪地中,點燃了一支煙,心中五味雜陳,感覺像是一場夢。我想不到童年的樂園,如今已經荒廢,那些人和那些事,不知道都去了哪裏,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好像一切都被茫茫大雪掩埋了,沒有留下任何蹤跡。我四處望望,看不到任何熟悉的影子,我感覺像是被所有的人拋棄了,或者走到了世界的盡頭。我怎麼會在這裏,或許是在夢中吧?我閉上眼睛,希望睜開眼睛,能再看到一個熟悉的世界。
奇跡發生了,我看到,那些被砍掉的核桃樹又一棵棵長了出來,它們寬大的葉子在風中輕輕搖擺著,細碎的陽光灑落在上麵;我聽到了狗叫,隔著籬笆,我看見了梅姑家那條熟悉的大黑狗,還有那隻讓我害怕的大公雞;我還看見了梅姑,她圍著圍裙走在院子裏,在晾曬剛洗完的衣服;我還看到菜地上重新長出了茄子、辣椒、西紅柿,布滿了一排排的豆角架和黃瓜架,那些嬌嫩的小黃花在藤蔓上微微顫動;我看到食堂的煙囪裏又冒出了炊煙,看到那邊院子裏走出了三個精壯的漢子,那是我的父親、雙喜叔和張義叔;我看到了一片廣闊無垠的果園,枝頭懸掛的蘋果在太陽的照射下閃著光;我還看到了一個小孩,從遠方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3
我跑進了果園,迎麵碰到了我的父親,他的後麵跟著雙喜叔和張義叔,他們扛著鋤頭,正準備到果園裏去。父親看到我,吃了一驚,他一把將我抱了起來,隨後就看到了走在後麵的母親。他走過去,接過包袱,問她,“你怎麼來了?”母親笑笑說,“來看看你。”雙喜叔和張義叔也熱情地跟母親寒暄,說,“嫂子來啦,路上累壞了吧,快到屋裏去歇歇吧”,又說,“幾個月不見,二小都長這麼大了。”說著他們一個接過我,一個接過包袱,把父母和我送回到了院子裏,進了父親的房間,他們說,“二哥,你就別去果園了,好好陪陪嫂子,嫂子大老遠到這兒來,你可得照顧好了。”說著,他們就告辭出來,到果園裏去了。
我終於來到了夢中的果園,我在果園裏跑來跑去,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果園是那麼大,那麼美,那麼誘人,我在這一片廣闊的果園中發現了無窮的樂趣。蘋果樹本就不高,粗大的枝杈也很多,我能夠很輕易地爬上去,在樹上,我看到了那麼多懸在空中的蘋果。它們或者隱藏在濃密的綠葉中,或者在陽光中輕輕搖曳,像是在衝我點頭微笑。那白色或青色中透著紅暈,那麼驕傲,那麼羞澀,我輕輕地撫摸著它們,內心充滿了喜悅。我在蘋果樹之間的樹行中走著,仰頭看一片被綠色遮蓋的天空,低頭是細嫩的青草,那裏隱藏著蛐蛐、螞蚱和各種小飛蟲,我的腳步聲驚起了它們,它們噌的一聲飛在了空中,薄薄的翅翼上閃著七彩的光,有時我會耐心地追尋它們,它們飛來飛去的,不知把我帶到了什麼地方,追得累了,我就躺在蘋果樹下,在斑駁的綠色光影中進入了夢鄉。在果園裏,我還發現了一個秘密,那天,我在果園裏玩了半天,走到了果園深處,突然發現這裏竟有一些不一樣的樹,那是一小片梨樹、杏樹、桃樹和棗樹。這個季節桃和杏都下了樹,隻有黃澄澄的梨和星星一樣的棗子點綴在樹上。我很奇怪,為什麼蘋果園裏會有這些樹呢,雖然想不明白,但我還是爬到了一棵高大的梨樹上,在那裏摘了一個梨,那種梨脆、甜,飽滿多汁,很好吃。這棵梨樹很高,站在它頂端的枝杈上,可以俯瞰整個果園,那是一片莽蒼蒼的綠海,中間閃爍著鑽石一樣的果實,那裏的天空好像很低,雲彩很白,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它們,我陶醉在夢境一樣的果園中了。
在果園之外,我也找到了不少好玩的地方。在菜地裏,我偷偷地摘還沒有長大的黃瓜和西紅柿;在廠房裏,我看到那一個個蘋果怎麼變成了罐頭。有一次,我爬上了院子東側的矮房,在那裏,發現濃密的藤蔓下有一串串珠子一樣的東西,晶瑩、透明、紫色,我很驚奇,摘了一顆嚐了嚐,是那麼鮮甜水潤,我跑去找四哥,告訴他這個發現,他跟我說,這就叫“葡萄”。這是我第一次吃到葡萄,那美好的滋味至今難忘。
雙喜叔、張義叔是我父親的好朋友,我們那地方叫“相好的”,他們像拜把子兄弟一樣,肯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們三個經常在一起喝酒,張義叔的酒量很大,性格也豪爽,跟我父親有一拚,每次他都喝得酒酣耳熱的,聲音很大,說話像吵架一樣。有一次他喝醉了,深夜裏嘭嘭地來敲父親的門,把我和母親都驚醒了,他說渴得睡不著,來借點水,父親提著一壺水送他回去,照顧了他大半夜,等他睡著了,才回來。雙喜叔酒量不大,他總是笑眯眯的,喝酒也不爭,別人怎麼勸、怎麼激,他都不為所動,隻是按自己的方式慢慢喝,每次都不會喝得很多,所以在他們三人之中,經常不醉的倒是他,我就親眼見過雙喜叔把腳步踉蹌的父親送了回來。
有時候他們喝酒,也會叫我喝,還記得有一次,在父親的房間裏喝酒,父親開玩笑讓我陪他們兩個喝,三錢的杯子,我竟然陪他們喝了十八杯,仍然沒有醉倒,隻是說話都顛三倒四了,還很興奮,在那裏不停地說,也不知都說了些什麼。那些酒有半斤以上了,一個孩子竟然能喝這麼多,簡直是一個奇跡,所以多年之後說到喝酒,家裏人還會提起這件事,說我“小時候就能喝,那一回在果園……”
雙喜叔心靈手巧,他會做彈弓,會做漁網,會編蟈蟈籠子,我時常纏著他,讓他幫我做,他總是笑嗬嗬地答應,還一邊做,一邊教我。他的家就在附近的村裏,他每次回去,都給我帶回點好吃的,說,“你嬸子包的餃子,嚐嚐好吃不?”或者,“嚐這炸小魚,是你川哥下河摸的。”川哥是他的兒子,比我大兩歲,有時他也會帶來。我和小川在一起,很快就玩熟了,我們在果園裏跑來跑去的,跑遍了每一個角落。我帶他去看了那一小片梨樹和棗樹,跟他說了四哥告訴我的“秘密”——這是果園的人自己吃的,不像蘋果一樣要賣到外麵,所以才藏得這麼深。小川則帶我去了更遠的地方,南方有一條河,我們到河裏摸魚,在堤岸上的林子裏摸知了,用彈弓打鳥,追野兔子,玩得都快瘋了,等秋假後他要回去上學,我也舍不得讓他走。
我最喜歡張義叔趕馬車的樣子,車上裝滿了麥秸或棒子秸,他高高地坐在上麵,拿起鞭子用力一揮,“駕”的一聲,馬便飛快地奔馳起來,那樣子威武極了。他的鞭子也跟別人的不同,做得很細致,細長光滑的鞭杆,柔韌的皮條,在鞭梢兒係著一綹紅布條,甩起來啪啪地響,又好聽又好看。我很想甩甩張義叔的鞭子,跟他一起趕馬車,纏了他好久,他也沒有答應。有一次他去林場拉樹苗,我磨了半天,他終於讓我跟他去了,回來的時候,樹苗裝得高高的,我們兩個在座子上麵,他讓我拿著鞭子趕車,我高喊一聲“駕”,像他一樣甩起鞭子,馬便嘚嘚嘚嘚地飛奔起來,呼呼的風聲從耳旁刮過,讓我感到十分快意,我覺得自己看起來肯定像張義叔一樣威武,簡直是威風凜凜了。回到果園,從馬車上下來,我趕緊跑到父親母親麵前,告訴他們,“馬車是我趕回來的,是我趕回來的……”
那時候,果園和附近村子裏的人有時會發生械鬥。果園裏的蘋果那麼多,村裏的小孩免不了會偷一些,這沒什麼。但是村裏也有大人紅了眼,帶著麻袋,拉著車子,成群結夥地來偷,果園於是成立了護秋隊,在角落裏搭了草棚,看守著,晚上還起來巡邏,他們遇上偷蘋果的,有時就會發生衝突。有一天晚上,我剛睡著,聽到外麵叫嚷得很響,連忙爬起來,出去一看,火把照亮了夜空,果園的人和村裏的人手持著鐵鍁、鋤頭、鐮刀,正在互相對峙著,我的父親站在中間,旁邊是雙喜叔和張義叔,還有幾名護秋隊員,對麵是群情洶洶的村裏人。我父親大喝一聲,“你們偷蘋果,還有理了?”對方仗著人多,說,“快把車子還給我們,咱們就算完,要不,可別怪我們不客氣……”說著幾個人向被扣押的車子衝去,張義叔一個箭步衝上前,鞭子在空中一甩,一聲脆響,“我看誰敢動一動?”突然,從暗影裏飛來一塊磚頭,朝他砸來,雙喜叔一見,撲身過去,想用手中的鐵鍁擋住,但沒攔住,磚頭砸到了他的胸部,他啊的一聲倒在了地上。護秋隊員一看,都紅了眼,手持家夥就要往上衝,“都別動!”我父親揮手止住了他們,他讓人扶走了雙喜叔,繼續有理有節地跟對方對峙。這場衝突最後驚動了果園的場長和村裏的支書,以村裏人賠禮道歉而結束,但那驚險的場麵,火把、夜色、英雄氣概,卻長時間地留在了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