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姑住在另一個院子裏,她的丈夫是一位傷殘軍人,整天躺在輪椅上。梅姑在果園裏負責種菜地,有時候也到食堂去幫幫忙,我母親在果園的時候,也陪她一起擇菜。梅姑的女兒考上了大學,那是她的驕傲,有時候她會摸著我的頭說,“你也好好學習,等長大了,也考大學。”梅姑和我父親、雙喜叔、張義叔很要好,父親和張義叔離家遠,她會幫他們洗衣服或縫補衣服,菜地裏的重活、澆地,或者拉糞,他們搭把手就幫她做了。菜地裏,一年四季都是綠油油的,春天是韭菜與油菜,冬天是白菜和蘿卜,夏秋時就更多了,總是那麼新鮮,那麼生機勃勃。菜地靠近院牆附近的地方,梅姑還種了幾棵香椿樹,長得已很高大,每到春天就會抽出細嫩的芽,母親告訴我,我家東屋窗前那棵香椿樹,還是從這裏移的幼苗,我想這裏可以說是我家那棵香椿樹的“老家”了,每一次見到都很親切。
我時常跑到梅姑的院子裏去玩,他們家的大黑狗跟我都熟了,我一去,它就搖著尾巴歡迎我。那一次,我手裏抓著半個饅頭,正在逗大黑狗玩,冷不防從邊上跳起一隻大公雞,嘴一叼,將那塊饅頭搶了過去,快速地飛走了。它的動作太突然,我受了驚嚇,一下子大哭起來。梅姑聽到了,趕緊從屋裏出來,把我抱在懷裏,問怎麼了,我指著飛遠的大公雞,抽搭搭地說了經過,她說:“這個大公雞真壞,過兩天咱把它宰了吃,行不?”我點了點頭,她擦幹了我臉上的淚,又把我抱到屋裏,從一個小鐵桶中給我拿了兩塊餅幹,我才跑出去玩了。這隻大公雞,後來也沒有宰,它長得可真是威風、漂亮、雄壯,它比那時的我還要高,雞冠又紅又大,眼睛很亮,羽翅是一抹烏黑,尾巴又錯雜出五彩,幾隻翎子高高地翹起,走路時趾高氣揚,旁若無人,像一個真正的王者。以後,每次見到這隻大公雞,我都心生畏懼,小心翼翼地藏好手中的東西,快步跑開,這在很長時間裏,成了大人們取笑我的話柄。
梅姑院子門前那一排核桃樹,我也沒有放過,那些樹太高,我爬不上去,就用彈弓、石子、坷垃,投那些剛長出來的核桃,終於打落下了一些,我高興地剝開來吃。正好梅姑路過,她告訴我這些核桃不能吃,“你看,外邊有一層綠皮,有毒,要等皮落了才能吃。”我說那怎麼辦,她說可以埋起來,等皮掉了就能吃了。於是我把那些核桃埋了起來,後來也就忘了——至今,我仍不知道核桃外麵的綠皮是否有毒,是否真的不能吃。
在果園裏,我是如此快樂,飼養員趙大叔讓我看牛是怎麼反芻的,馬是怎麼睡覺的;食堂裏的麻子叔,一見到我就笑嗬嗬的,要多給我半勺菜或肉;我還可以跟護秋的張義叔或雙喜叔,睡在果園的草棚裏,睜著眼睛數天上的星星。每次母親要回家時,我總是東躲西藏的,不肯跟她走。
4
“你是哪裏來的,在這兒做什麼?”
我轉頭一看,麵前站著一個老頭兒,正用警惕的目光看著我。我緩過神來,衝他笑笑說:“我父親以前在這裏工作,我路過這裏,來看看。”說著給他遞上了一支煙,老頭兒接過煙,沉吟著說:“你父親,叫什麼?”我說了父親的名字,他看著我說:“你是他家的二小?”我點了點頭,好奇地看著他,心想他怎麼會知道,他一笑,露出了豁口的牙床,對我說:“你還認得我嗎?”我吃了一驚,認真地去看他,粗看不覺得,細細地審視,我竟然在他的臉上看出了雙喜叔的模樣,隻是蒼老了許多,不像以前那麼精神了。我說:“你是雙喜叔?”他嗬嗬地笑了起來,說:“你小子還行,沒把你雙喜叔忘了。”我問他怎麼在這裏,他告訴我,我父親退休沒幾年,果園就解散了,不需要工人了,但是還保留著一些資產需要看守,他就留在這裏看門了。他說帶我去他住的地方,那裏暖和,我們就踏著雪向那邊走。走路時,我才發現他的一條腿跛了,一瘸一拐的,我忙問他怎麼回事,他說都好幾年了,是前幾年開三輪車,在馬路上被一輛卡車撞到溝裏去了,“能撿回一條命,就算不錯了,現在路修得越來越寬,車也越來越快,我們村好幾個老頭兒都被撞死了。”
他住的是原先辦公區的房子,裏麵很空曠,也很雜亂,靠牆擺著一張床,一張舊辦公桌上是一台黑白電視機,鐵鍋、白菜、水壺、燒過的煤球,都擺在旁邊,往裏有一個蜂窩煤爐子,煤煙把牆壁上方都熏黑了,牆上還掛著一本舊掛曆。
坐下來,我看著雙喜叔滿臉的皺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又給他遞了一支煙。他吸了一口,問我父親現在身體怎麼樣,我告訴他父親已經去世了。他停了好一會兒,說好幾年沒見到我父親了,我父親得病之後,沒有再來過果園,他自己腿瘸了,沒法騎自行車,我家又遠。“有時候也想這些老弟兄們,可是走不動了啊!”又說,“二哥是個好人,這一輩子也是不容易。”又說,“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也蹦躂不了幾年啦。”我說他身體很硬實,一定能健康長壽,他自嘲地笑笑說,“能蹦躂幾年就算幾年吧,活的時候高高興興的,以後的事就不管了,想管也管不了啦。”我問他川哥現在在做什麼,他說,“他跟他媳婦,到南方一個廠子打工去了,前兩年你嬸子得病死了,他回來辦喪事,把孩子也接走了,以前過年還回來一趟,現在也不回來了,每月給我打點錢,他說在那邊混得還行,誰知道呢……”
我又問張義叔的情況,他說也很久沒有見到他了,兩年前他來過果園一次,是來領退休金的。那時果園搞了一次調查,因為果園的職工退休後,年紀大了,都是孩子們替他們來領工資,有的老人去世後,孩子們還繼續來冒領,果園裏也不知道,那一年果園為了杜絕這種情況,讓老人親自來領一次,看看他們是否還在世。“那一回你張義叔也來了,是他家老三用三輪車馱著他來的,他也老啦,又有病,腰都直不起來了,一喘氣就咳嗽,臉憋得通紅,就在這屋子裏,我們老哥兒倆說了一會兒話。他在家裏過得也不順心,你知道他的脾氣倔,看啥也看不慣,跟三個兒子媳婦都說不到一塊,置氣,還摔桌子打板凳的。我就勸他,現在不是年輕的時候了,那時候管孩子,想咋打就咋打,現在咱得看人家的眼色,要不等你躺在床上動不了了,誰來伺候你啊,再說現在年輕人的章法,跟我們那時候也不一樣了。他聽了不說話,隻是搖頭,他這個人啊,就認個死理兒,九頭牛也拽不回來,跟他說這些,也沒用……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他現在咋樣了……”
後來又說起梅姑,雙喜叔告訴我,梅姑的丈夫幾年前已經去世了,梅姑一個人在果園裏住了兩年,後來女兒把她接到城裏去了。“她也回來過一次,頭發都白了,也顯老了。我跟她說,老姐姐,你可是怪好的,把我們都扔在這兒,一個人到城裏享福去了。她說,城裏也沒啥好的,想說個話都找不到人,還不如在果園裏種菜呢。我說,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她也笑了,一笑,又顯得年輕了……”
說到這裏,突然傳來一陣唧唧唧唧的叫聲,我循著聲音去看。雙喜叔站起來,從電視機旁拿來一個東西,我一看,竟然是一個蟈蟈籠子。雙喜叔把它舉到我眼前,像一個孩子般得意。這是一個竹篾編的小籠子,玲瓏剔透,透光、透氣,很精致,裏麵是一隻健碩的蟈蟈,渾身烏黑,眼睛很精神,兩隻長須挺在頭頂,透明的翅翼微微泛綠,我驚訝地說,“真是一隻好蟈蟈,雙喜叔,你還在養蟈蟈呀?”他笑了笑說,“閑著沒事,養著玩,也算有個活物陪著。”他憐愛地看看蟈蟈,又說,“這是從菜地那邊逮的,都秋後了,逮它可費了不少勁兒呢,這養了快有倆月了,你看,還挺精神的,說不定能活過這個冬天……”我看著那隻蟈蟈說,“雙喜叔,你還記得嗎?我小的時候,你還教過我怎麼編蟈蟈籠子呢。”他看了看我,說,“……記得,也記不大清了,那時候,我教過不少小孩呢……”
告別雙喜叔時,他非要送我到門口。我走了很遠,回頭還能看見他站在那棵樹下,身影又黑又小,在雪色中分外醒目。我用力朝他揮了揮手,心中湧起一陣悲涼,我不知道還會不會再到果園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他。
在路口站了一會兒,天很冷,好不容易才攔到了一輛車。坐在車上,看著窗外白茫茫的田野,和路邊一閃而過的樹,果園中的往事又一一浮上心頭。我在外地已漂泊了多年,也走遍了中國的大江南北,但不知為何,卻總是忘不了這裏的人與事。在兒時它是我向往的遠方,而今,它又成了我思念的故鄉,縱使它今天已經荒蕪敗落,卻依然永遠鮮活地活在我的心中,讓我懷念,讓我眷戀。其實關於果園,我又了解些什麼呢?關於那裏的是非,關於那裏的恩怨,未必會比別的地方更少,隻是我並不知道而已。我所知道的,隻是那一望無際的蘋果林,那桃園結義般的情誼,那淳樸而又溫暖的人心,而這,或許隻是我童年的一個夢。如今即使這個夢已然消逝,已然褪色,卻足以讓我在浮世中立定腳跟,從容麵對人生中的得意與失意,從容麵對都市中的荒謬與虛妄、迷宮與深淵。
車子繼續前行,這是當年母親帶我去果園的那一條路,而今我又沿著這條路走了回來。一路上,不見了那五六棵幾百年的老柳樹,不見了紅牆上有“教育要革命”的代銷點,也不見了亂哄哄的豬市與羊市,它們都在歲月中消逝了。新的樹木與新的建築取代了它們,一切都是那麼平整光滑,那麼欣欣向榮,但這一切,似乎又都與我沒有關係。
我在村北口下了車,拖著行李箱向家走,腳下的這條路,也不再是黃土路了,而是一條新修的柏油路,黑色的路麵為白雪所覆蓋,一片蒼茫。天色已近黃昏,家家都升起了青色的炊煙,我想著我的母親肯定已在家為我做好了飯,於是加快了腳步往回走。遠遠的,我就看到了電線杆下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他佇立在那裏,向北眺望著。越走越近,我逐漸看清了,那就是童年的我,他虎頭虎腦的,穿著笨重的棉衣,在寒風中,交替地跺著腳,盯著每一個從北邊走來的人。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是的,我終於回來了。
⊙文學短評
這是一篇滿含感傷而意味深長的小說。在小說中,果園不僅僅是父親工作過的地方,還連結著一段美好的記憶,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果園解散了,“我”也漸漸地長大,並最終離開了果園。對“我”來說,過去雖如雲煙,但記憶卻始終深刻在心中,糾纏著“我”,小說就是在這種回憶,及其同現實的穿插中展開敘述,兩個時代的“我”在果園的天空相遇,疊加成不同的夢,因而也使得小說格外有深意流露。果園之美好,正在其寧靜諧和,但這景象,在今天,顯然已被全球化的觸角揉碎,隻留下回憶,連同作者無盡的感傷。從這個角度看,小說其實是在抒情的筆調中暗含著某種無奈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