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寫作。不僅寫作時間長,寫作的準備時間更長。因為,我就在釣魚城下出生、長大,當年宋蒙兩軍交戰的“三槽山黑石峽”,就在我家門口的龍洞沱瀝鼻峽。對我來說,釣魚城是學生時代春遊的目的地,是回鄉探親必經的指路牌,我熟悉它古老而又年輕的模樣,熟悉它的每一道城門每一段曆史。

但越是熟悉就越是陌生。山一樣完整的石頭城就矗立在那裏,從1240年南宋朝廷重慶知府彭大雅命甘潤在山上修築山寨,到1243年四川製置使兼重慶知府餘玠采納播州(今貴州遵義)冉氏兄弟冉璡、冉璞建議,依托釣魚山險峻地形和嘉陵江、渠江、涪江三麵環繞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修築釣魚城,曆經數年經營,成為餘玠“山城防禦體係”中的蜀口關鍵,勝過十萬雄兵。在隨後的三十年裏,麵對橫掃天下的蒙古帝國鐵騎,曆經二百多場鏖戰,這座城從未被攻破。

熟悉的城一直都在。但那些在曆史中隱身的人,我卻猜不透。我知道他們的名字,知道他們的軼聞趣事,但攻城——守城——開城,這麼一個並不複雜的環節,卻讓他們整整博弈了三十六年。至少兩代人的青春都曾在這座山上吐出芳華,至少兩代人的生死都曾在城牆上烙下血痕。天下很大,唯釣魚城這個彈丸之地讓人欲罷不能。

隻有書寫能最大限度滿足好奇心。於是我開始了長達十餘年有意識的準備,有關釣魚城、有關兩宋、有關蒙古汗國和元朝的書籍與資料,收集了幾百萬字之多。書櫃裏的書碼了一層又一層,電腦裏的文件夾建了一個又一個,但那城人仍然在曆史的深處捂緊心跳,你能感受到他們的存在,卻無法讓他們開口。

戰爭曠日持久,累及蒼生;我的寫作曠日持久,胡須飄飛。從2018年春節第二天的開始,到9月中旬的基本成型,中間不斷從頭再來的沮喪,在我和那城人身上擰出水來。直到清晨的淋浴噴頭,將夜晚的疲憊洗去;直到一個人的模樣突然眉目清晰,將所有的喧嘩收納,將所有的名字抹去。我忽然意識到,釣魚城再大也是曆史的一部分,那城人再多也隻有一個人居住,他們再忙也不過隻幹了一件用石頭釣魚的事。

圍繞一塊石頭釣魚!這是時代賦予他們的使命,也是他們自己在凋謝世道上的不堪命運。每個人都在釣魚,每個人都在被垂釣,成為垂釣者,成為魚,世道的起落容不得他們轉身。那些高與下、貧與富、貴與賤的身份,在石頭冷漠的表情裏沒有區別,也沒有去路與退路。他們可能是垂釣者,也可能是被釣的魚,身份的轉換來得突然,可能白天是釣魚人,晚上就成為被釣的魚。石頭與魚的較量,人與石頭的較量,魚與人的較量,在合州東十裏的釣魚山編織成一條牢不可破的食物鏈。

所有的糾結掙紮,所有的呼嘯滄桑,全都在這裏,把這個彈丸之地的時間塞得滿滿當當。滿滿當當的三十六年,對他們來說實在太短,短暫得隻夠他們做一件事,一件釣魚的事。對後世的我們來說,三十六年是個遙遠的數字、漫長的數字,以至於我們要用七百六十年(還會更長)的時間來咀嚼、來回味。

2018年9月,我生平第一部長詩、一千三百行的《釣魚城》終於成型,終於穿越七百多年的時光,讓詩歌與那城人、那些生命有了一次隔空對話。記得那是一個秋雨開始綿綿的夜晚,自中午開始蔓延的酒意還未散去,又增添了幾分小感動。那個夜晚,我終於睡了一回安穩覺。

但是,醒來的天空,依然在飄雨。醒來的身體裏,釣魚城的石頭還是沒能搬走。

發生在1259年的那場“釣魚城之戰”,除了絕壁堅城硌得蒙古人生痛,還有百年難遇的極端天氣降臨,水土不服的蒙古軍因痢疾、霍亂大量非戰鬥減員。沒想到的是,當年蒙哥汗遇到的一下就望不到頭的暴雨、酷暑和洪水,在七百五十九年後的2018年再次全部歸來。他們的戰爭因為暴雨酷暑暫停,我的寫作因為暴雨酷暑暫停;他們暫停是因為連天暴雨迷失道路眼睛,我暫停是因為樓頂搭建的書房漏雨連書桌都不得安生。這些天氣的異常和巧合,使我自認為更貼近那座城和那些人。

那是怎樣的一城人呢?我無數次登臨釣魚城,每次都想搞明白這個問題。他們用三十六年的時間,圍繞一塊石頭釣魚或者被釣,絲毫不顧及曆史在他們的掙紮糾結中改朝換代,也不顧及客觀條件的一變再變,明知不可為偏要為,偏要單純用力。無論是攻城的“上帝之鞭”蒙哥汗,還是守城的“四川虓將”張玨,他們無不與石頭擰巴,與自己擰巴。

蒙哥汗圍攻釣魚城受挫,本可以采納屬下建議,用一部分兵力圍城,主力繼續順嘉陵江、長江而下江漢與忽必烈彙合,但他沒有。他有帝王天生的驕傲和自信。驕傲和自信源於他那些輝煌既往:“長子西征”時在裏海附近活捉欽察首領八赤蠻,橫掃斡羅斯等地;血雨腥風中爭得帝位,即位後勵精圖治,命弟忽必烈南下征服大理等國,命弟旭烈兀率大軍西征,先後滅亡中亞西亞多個王朝,兵鋒抵達今天地中海東岸的巴勒斯坦地區,即將與埃及的馬木留克王朝交戰。1258年,蒙哥汗發動全麵伐宋戰爭,與忽必烈和兀良合台分三路攻宋。蒙哥汗親率的中路軍進入四川後一路所向披靡,攻克川北大部分地區。這些輝煌戰果讓他自信天下還沒有蒙古鐵蹄征服不了的城池。但現實的殘酷和無奈卻是,一個皇帝禦駕親征竟然奈何不了一塊石頭,大軍受阻於一個彈丸之地,分明讓他感到臉上無光,分明讓他覺得勸說的人都在嘲笑他的無能。自己下不了台,他的命運隻好下台。

十八歲從軍釣魚城的陝西鳳州人張玨,曆經戰火洗禮,從一個小兵成長為一代名將,人稱“四川虓將”。在他坐鎮釣魚城幾十年的時間裏,不僅有一炮擊傷蒙哥的英雄壯舉,還多次粉碎蒙古兵的大舉進犯,收複附近多個山城,四川形勢一度好轉,保衛了南宋王朝的半壁江山。如此一個魁雄有謀善用兵的虎將,在任四川製置使兼知重慶府時,元兵圍攻重慶他拒絕投降,部將打開城門他巷戰力盡,回家欲取鴆酒自殺,左右匿之不與。趁天黑以小舟東走涪州(今重慶涪陵),船開不久,又為自己不能死於重慶而後悔,用手中長刀猛砍艙底想舉家自沉,被船工和親隨奪去扔入江中;又想跳江自殺,被人挽持不得死。第二天天亮時,不幸被元朝水軍萬戶鐵木兒擒獲。被俘後的張玨在關了一段時間後,又被押往大都(今北京),最後死於安西趙老庵。“宋末三傑”之一的文天祥得知張玨之死甚為感歎,作《悼製置使張玨》詩雲:“氣敵萬人將,獨在天一隅。向使國不滅,功業競何如?”然而,今天能看到的史書,關於張玨之死法和死地疑點實在太多,記載也不盡相同。我想,這是因為他的掙紮和糾結,在誰都不會好好說話的混亂年代裏,真相沒人知道,也不會留下蛛絲馬跡。

曆史已成過去,我們隻能無限接近它,而不能武斷地認為我們掌握的就是曆史。用今天流行的一句話說:有圖未必有真相。我寧願單純相信,性格決定命運,每個人都會有扭捏和擰巴的一麵,人最難邁過的是自己那道坎。隻是這不是一群普通的人,他們站在曆史的緊要關頭,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會影響別人的命運、曆史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