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啊,實在太多!在江山改朝換代的時間刻度上,我隻選擇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九個人:蒙哥、出卑、汪德臣、餘玠、王堅、張玨、王立、熊耳夫人、李德輝,他們在起落的世道上,都曾有過大好前程,最後都被不堪的命運葬送。
而我的書寫,不過是近到他們身旁,以他們的名義開口說話。讓我寬慰的是,作為當年戰場遺址的釣魚城至今保存較為完整,讓我的追述有了憑據。隨著時間的推移,南宋一字城牆、水軍碼頭、範家堰南宋衙署等釣魚城古戰場遺址遺跡的考古發掘不斷帶來驚喜,深埋地下的曆史隨著記載時間的文物出土,不斷修正著人們對它的認知。它龐大的身軀讓我相信,麵對侵犯,抵抗不過是出於本能;它一直矗立在那裏,從未變節。
四
後人回望曆史,無法擺脫過後方知、自以為是的精明。重塑曆史,無疑會使曆史發生偏差,因為已經發生的曆史往往摻雜了後人太多的“私貨”,從而讓曆史在不斷複述中被誤讀。每扒一次,真相就被灰塵覆蓋一次,最終成為蠶繭裏的蛹。
我寫釣魚城,不是去重構曆史,也不是去解讀曆史。我要做的,就是跟隨曆史的當事人,見證正在發生的曆史。
說通俗一點,就是以詩歌的名義,去分擔曆史緊要關頭,那些人的掙紮、痛苦、糾結、恐懼、無助、不安、坦然和勇敢。試圖用語言貼近他們的心跳、呼吸和喜怒哀樂!感受到他們的真實存在,與他們同步同行,甚至同吃同睡。這樣可以最大限度還原他們的生活日常,還原曆史的本來麵目,理解他們所有的決策和決定。
在那場長達三十六年的戰爭裏,最讓人難以釋懷的,不是戰爭開場蒙哥汗的意外死亡,也不是中間張玨獨釣中原的豪氣與擔當,而是結尾處王立開城投降的彷徨與掙紮,無奈與痛苦。這是中國曆史上少有的“不能投降的投降”的成功範例。三年不通王命的孤獨抗戰,連續兩年的秋旱冬旱,還有當時四川在戰亂中僅剩的數十萬人中有“十七萬人避難釣魚城”,兩千人一年的口糧養活不了那麼多人。
我們知道,冷兵器時代的戰爭,拚的是人和糧食。戰國時代的長平之戰就是例子。而過去蒙(元)軍攻城掠地後搶了就走,現在宋室江山隻剩下釣魚城這個最後的堡壘未陷落,他們有足夠的耐心圍城,城裏軍民無法出城耕種,也無法到城下的三江取水。釣魚城當初開鑿的大小十四個天池、九十二眼水井,在連年幹旱裏,除八角井未枯竭外,其餘均斷流,這麼多人的吃喝問題換誰都無法解決。饑餓和幹旱隨時會奪去這城人的性命,不投降隻有死路一條。但他們投降也是死路一條。因為城下圍城的元軍不是別人,正是與釣魚城有著“血海深仇”的元東川軍。主帥汪良臣,正是當年被釣魚城飛石擊斃的蒙軍總帥汪德臣四弟,而蒙哥臨終前所留唯一“遺言”,“我之嬰疾,為此城也,不諱以後,若克此城,當屠城剖赤而盡誅之”,成為他們冠冕堂皇的屠城理由。
一方麵是以死壯烈殉國成全自己的氣節名聲,一方麵是一城軍民囿於糧食和水的生死去向,還有敵人的咆哮、城內哀鴻遍野的緊迫現實,如石頭一樣壓得年輕的主帥王立喘不過氣來。困惑、彷徨中,一位亂世佳人走到王立身邊,用一雙手工皮靴解開了他的心結,解開了“不能投降的投降”的死結。這個被後人稱為熊耳夫人的女人,真實的名字已無人知曉。幾年前王立率兵收複瀘州神臂城時,殺守城元軍千戶熊耳,因見其夫人貌美如花,又自稱姓王,便收為同姓義妹帶回釣魚城,當美妾寵養在府中。一城人的生死和王立的魂不守舍,讓她動了惻隱之心,說出了隱藏的身份秘密。原來她姓宗,是元西川軍王相李德輝舅父的女兒,他們之間是表兄妹關係。熊耳夫人比李德輝小十多歲,熊耳夫人在很小的時候就經常受到這位表哥的照顧,相互關係很好,表哥的鞋子都出自她的手工。正是這樣的特殊身份,她建議王立以一城人的生死為重,向元西川軍投降,由她表哥李德輝出麵,或許能保全一城人的性命。
曆史的轉折竟然如此簡單:一個女人的一雙手工皮靴,就輕鬆做到了蒙哥汗親率千軍萬馬也做不到的事。城門打開的那一刻,發生在這裏的大小兩百多場血腥廝殺結束了;固若金湯的釣魚城被拆除,一個王朝的偏安曆史隨之結束。有關王立、熊耳夫人、李德輝的功過是非爭議卻持續至今。在他們身後,有活菩薩的香火讚譽,也有“宋朝的叛徒”“漢族敗類”和“紅顏禍水”的千古唾罵。
這個“美麗憂傷的故事”一直在民間流傳。有著各種各樣的版本。其中一個,是我初中曆史老師講的。事隔多年,之所以還清楚記得,或許是熊耳夫人滿足了小男生對“美女特務”的全部想象。在這位已記不起名字的老師口中,她斷然否定了釣魚城因為幹旱餓死人的說法,她說,釣魚城最神奇的不是大小天池常年水不枯竭,而是護國寺古桂樹旁的那口龍井,從山頂直通城下嘉陵江,王堅就是從龍井裏釣起大魚把蒙哥汗嚇死的。後來我們每次春遊都要趴到井口往下看,黑乎乎的井裏什麼也沒有——因為老有遊客往下扔石頭聽回響,井口現在被石板蓋住了。雖然沒能看出名堂,但我們還是對那時候的人能從堅硬的山岩上打個三百多米深的圓洞直通江底表示懷疑。誇誇其談的老師繼續說,熊耳夫人其實是元軍派來的奸細,故意用美色勾引守城將軍王立。一天黃昏,王立在從重慶回釣魚城的路上,走到現在合川大橋那個位置,看見一個絕色女子欲跳河自殺,連忙把她救起。從女子的哭訴中得知,她被元軍糟蹋了,不想活了。女人的身世和美貌,讓風華正茂的王立將軍頓生憐香惜玉之情,將她帶上山,後來慢慢發展為“壓寨夫人”。不想這個“狐狸精”暗地裏四處活動,煽動城裏軍民鬧事,裏應外合傳遞消息,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打開釣魚城城門,圍城的元兵蜂擁殺入,釣魚城就此城破淪陷。講到最後,女老師給了熊耳夫人一記“紅顏禍水”的耳光,用“色字頭上一把刀”給王立和我們這些小男生做了“忠告”。
依稀記得,這位身材微胖的老師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激情澎湃,手舞足蹈,眉飛色舞,肢體語言和口才一樣豐富,遠比我描寫的更精彩。正如她所說,曆史一點也不枯燥,巨頭開會就是吵架,邦交就是“細娃兒過家家”。她讓我們在一個個故事中記住了曆史,很有趣,也很好玩。但正如前麵我所說,曆史的真相在這些有趣、好玩的戲說和複述中走遠。
但現實告訴我們,曆史的真相或許真的不如有趣重要,因為有趣讓曆史在民間口頭文學裏有了強大生命力,而嚴肅麵孔隻能躺在書頁裏泛黃,而且未必就是真相。
所以我說,釣魚城長達三十六年的戰爭曆程裏,其實隻有一個人存在。那個人是你,是我,也是他。城因人而生,人因城而流傳。在時間的長河裏,每個人都有一個城的故事,比如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比如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浩大的人與物,最後都歸於一個人、一座城。
而城與人終結的地方,恰恰是詩歌的開始。隻是放下筆的身體裏,釣魚城的石頭還是沒能搬走。
2018年2—3月一稿2019年10月20日修定於三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