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多年以前,中國古代已經有不少學者直接談到美,如孔子、老子、墨子、孟子、莊子等都曾從不同角度對美作了論述。其中,對孔子的論述,人們更加熟悉一些。孔子曾提出“五美”:“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論語·堯曰》。
南懷瑾在《論語別裁》中,對“五美”作了如下解釋:
“惠而不費”,最高明的從政者,經常有這種機會,給別人很好的利益,大家獲得福利,而對自己並沒有什麼犧牲損害。所以,為政之道,這類“惠而不費”的事應該多做。交朋友也一樣,朋友要求幫忙,能幫則幫,“惠而不費”的事情,隨時做得到,又豈止為政!
“勞而不怨”,大家常說,做事要任怨,經驗告訴我們,任勞容易任怨難。多做點事累一點沒有關係,做了事還挨罵,這就吃不消了。但做一件事,一做上就要準備挨罵,這是最難的。“勞而不怨”,我覺得難就難在任怨。
“欲而不貪”,這句話很有道理。人生有本能的欲望,欲則可以,但不可過分的貪求。中國文化,儒家也好,道家也好,都主張“大公”,但也都容許必要的“私欲”,隻是不能太過。
“泰而不驕”,這是指在態度方麵、心境方麵,胸襟要寬大,不驕傲。孔子說:“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處在任何環境中沒有多與少的觀念,如待遇的多少、利益的高低等等,也沒有什麼職位大小的觀念,對於任何事情都不輕慢,即使是一件小事情,也往往用全力。
“威而不猛”,對人要有威,威並不是凶狠。這是指一個人的修養、威德,引起人家一種敬畏、敬重之意。如果“威”得使人恐懼,那就是“猛”了。我們看曆史上許多人,一犯“猛”的毛病,沒有不失敗的。
孔子這裏所說的“五美”,都屬於思想道德的範疇,但它與美學範圍也有一定的聯係,因為“美”與“善”是密切相關的。孔子還說過:“君子成人之美。”《論語·顏淵》。“裏仁為美。”《論語·裏仁》。其中的“美”與“善”也都基本同義。
是不是孔子所說的“美”都同於“善”呢?也不是。在有些場合,孔子把“美”與“善”區別開來。比如《論語·八佾》記載孔子的話說:“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在孔子看來,“盡美”的東西不一定是“盡善”的;同樣,“盡善”的東西,也不一定是“盡美”的。
《韶》是歌頌傳說中舜的德行的古樂,像堯、舜那樣以揖讓受天下,是孔子最喜歡的。《武》樂是歌頌周武王戰功的古樂,周武王以武力征伐取天下,不符合孔子所推崇的仁愛之德。所以,孔子說《韶》樂達到了“盡美”與“盡善”的統一,但《武》樂雖然“盡美”,卻未“盡善”。孔子在這裏所說的“美”是對審美對象的判斷,它不同於“善”,已經是獨立的審美範疇的概念了。孔子要求“美”與“善”的統一,就是要求“美”以“善”為它的內容,要求“善”以“美”為它的形式,二者結合在一起,成為一種完美的事物。孔子提出的“美”與“善”應當統一的美學思想,深刻地影響了中國兩千多年來文藝的發展。孔子既主張“美”與“善”的統一,又是把“善”放在第一位的。孔子把“美”與“善”聯係起來,顯示了他的美學思想的中心。孔子談論“美”,總是從如何做人出發,探討人生、道德與美的種種關係,這是中國美學思想的一個很好的傳統。
孔子談論詩歌音樂、山水風物,常常與人的精神聯係起來。如孔子說:“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論語·子罕》。孔子所以讚美堅貞的鬆柏,就在於它們具有與現實生活中那些遭逢艱苦嚴酷的境遇而經得起考驗的人的精神品格相類似的特征。實際上,孔子讚美不凋的鬆柏,也就是借以讚美人的堅強無畏的精神美。
人類精神的永恒目標是真、善、美的和諧統一。人世間有真、善、美,便有假、惡、醜與它對立。世上也有人淡泊名利,追求永恒。但“名利本為浮世重,古今能有幾人拋”呢?司馬遷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確為人間的寫照。
然而,也有人對世事看得很清楚。南懷瑾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兩頭看人生》,其中有一段如下:“隻要到婦產科去看,每個嬰兒都是四指握住大拇指,而且握得很緊的。人一生下來,就想抓取。再到殯儀館去看結果,看看那些人的手都是張開的,已經鬆開了。人生下來就想抓的,最後就是抓不住。在大陸西南山中,有猴子偷包穀--玉蜀黍,伸左手摘一個,挾在右腋下,又伸右手摘一個,挾在左腋下。這樣左右兩手不斷地摘,腋下包穀也不斷地掉,到了最後走出包穀田,最多手中還隻拿到一個。如果被人一趕,連一個也丟了。從這裏就看到人生,一路上在摘包穀,最後卻不是自己的。由這裏了解什麼是人生,不管富貴貧賤,都是這樣抓,抓了再放,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有。光屁股來,光屁股走,就是這麼回事。”
盡管如此,人在活著的時候,依然有種種表演,或美或醜。美學家朱光潛說:“與美對立的有醜,醜雖不是美,卻仍是一個審美範疇。討論美時往往要聯係到醜或不美。”人的美包括內在美和外在美兩部分,同樣,人的醜也包括內在醜和外在醜兩部分。一個人內在的美醜與外在的美醜不一定一致,往往存在著矛盾。
人與動物不同,動物園裏的孔雀開屏,漂亮極了,誰也不去研究它的心靈怎樣,都說它是美的。這就是自然美外在勝於內在。而人就不一樣了,對於人來說,內在心靈美是最重要的,這是人的本質。如果一個人沒有內在的美,而徒有外表的形式美,那麼,形式與內容就構成了尖銳的矛盾。在這種情況下,外表形式的美非但不能補救內在心靈的醜,反而會成為心靈醜的諷刺形態而令人不屑一顧。如《紅樓夢》中的王熙鳳,她的外在美與內在醜就構成了尖銳的矛盾。王熙鳳的外貌長得“恍若神妃仙子”,“身量苗條,體格風騷”,“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粉麵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從外貌上看,王熙鳳算得上是一個出眾的美人,可是,她的內心毒如蛇蠍,靈魂肮髒得很,她“心裏歹毒,口裏尖快”,“嘴甜心苦,兩麵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王熙鳳可以說是一個外貌美而心靈醜的典型。
人的外在的美醜與內在的美醜,有的人是統一的,有的人是不統一的。這種統一與不統一的情況,可以分為以下四類:外在美,內在也美;外在醜,內在美;外在美,內在醜;外在醜,內在也醜。下麵主要以《聊齋誌異》中的藝術形象為例,作一些說明和討論。《聊齋誌異》是清代作家蒲鬆齡的代表作,它不直接描寫人生社會的橫剖麵,而是通過狐鬼的怪異形象曲折地表達了自己對人生的所感所悟。這些狐鬼實際上是人的化身。
第一類:外在美,內在也美
《聊齋誌異》中許多狐鬼精靈,雖然穿著狐鬼的外衣,其實仍是世間人的形象的折射,如嬰寧、小翠、連瑣、宦娘、香玉、花姑子等等,都是秀外慧中的理想人物,外在美與內在美達到了和諧的統一。
《聊齋誌異》卷七中描寫了宦娘的形象。宦娘是一個女鬼,但她跟人們想象中的鬼完全不同,不僅不令人感到可怕,反而使人感到可愛、可親、可敬。她不僅有美的姿容,“貌類神仙”,而且有美的品格,風度翩翩,溫情脈脈,心地善良,助人為樂。
宦娘生前喜愛琴箏,死後仍樂此不疲。她因琴而及人,對溫如春的琴技和人品都“傾心向往”,為報其授業之恩,熱情為溫生和良工撮合,使他們得以美滿結合。她自己對溫生亦有愛慕之心,但她不生嫉妒,更不從中破壞,卻充當媒妁。事成之後,又真心誠意地為他們“琴瑟之好,自相知音”感到高興。她自己對愛的追求,期之再世。
宦娘是一個優美動人的藝術形象,其深情美意,人間少有。
第二類:外在醜,內在美
正常人的形體,是一個美好的形象。但有的人由於先天不足或後天意外變故,出現異乎常人的畸形。畸形是生理上的缺陷或器官的變異,在外表上屬於醜的範疇。蒲鬆齡描繪了形形色色的“人”,其中就有各種畸形人物。
《聊齋誌異》卷九中的喬女就是突出的一例。喬女模樣難看,“黑醜,壑一鼻,跛一足”,就是說長得又黑又醜,塌鼻子,還瘸了一條腿。年紀到了二十五六歲,還沒有人來提親。後來嫁給一個死了妻子且年過四十的窮漢穆生。三年之後,生了個兒子,不料丈夫不久又病逝。喬女娘兒倆日子過得非常艱難。正在此時,喪妻而帶幼子的孟姓書生,偏偏看上了喬女。喬女一為自己畸形,二又考慮社會輿論,說什麼也不同意嫁給孟生。喬女說:“我既醜陋又殘廢,百樣不如人,唯一還能自信的,隻是品德尚好罷了。如果又去侍奉第二個丈夫,相公還娶我什麼呢?”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喬女這種想法是可以理解的。
沒過多久,孟生得急病身亡,家產被鄉鄰強橫瓜分,孟生的幼兒烏頭處於危難之中。此刻,喬女氣憤之極,挺身而出,請人寫狀紙,伸張正義。經過一番波折,終於追回了孟家田產、物品,又幫孟兒經管家務,直至孟兒長大成人。後來,孟兒烏頭考中了秀才。喬女老死後,仍與穆生合葬。
喬女容貌醜陋,卻有一腔剛烈之氣;身處困境,卻有圖報知己之心。喬女雖然為女性,卻做出了連一般男子也難以做出的業績。她的外在醜是天生的,內在美則是由於她的自愛自強、不斷充實而形成的。她既有善良、勤勞的美德,又有果敢、剛毅的膽魄。在孟生離世、烏頭年幼、無賴憑陵這一非常態情境中,喬女非凡的人格力量在扭轉危局的過程中光彩照人。
在古今中外的文藝作品中,對那些外醜內美的人物或事物都倍加讚美。
唐代柳宗元撰寫了著名的《種樹郭橐駝傳》,文中敘述了“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的人,他雖畸形,被人加以“郭橐駝”的綽號,但卻是一位種樹專家。有人問他種樹的訣竅。他回答:“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意思是,他並不是能夠叫樹木繁殖而且不死呀,隻是能夠依順著樹木的自然性格來保護它的生機罷了。橐駝以種樹之道“移之官理”,發出了一番官員治理民政的議論,實是一位才智具備的強者。他是醜於外,慧於中。
中國民間熟知的“七品芝蔴官”唐成,他那鼻子上的一塊白,看起來有點滑稽可笑,可是他的心靈卻是非常美的。聽了他的“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的自白,我們都情不自禁地笑了,這是讚美的笑,讚美他蔑視權貴、為民申冤的可貴品格。芝蔴官的外表醜反襯了他的內心美。
法國作家雨果的《巴黎聖母院》中,那位奇醜的敲鍾人卡西莫多內心也是很美的。他見到能歌善舞的吉卜賽女郎愛絲美拉達時,結結巴巴連聲使勁地叫:“美!美,美……”他連聲叫出的“美”,確實是發自肺腑的。這位敲鍾人本是一個孤兒,受盡流離困苦才當上在聖母院裏敲鍾的奴隸。聖母院裏的一個高級僧侶偷看到吉卜賽女郎的歌舞,便動了淫念,迫使敲鍾人去把她劫掠過來。在劫掠中,敲鍾人遭到一群人的毒打,渴得要命,奄奄一息之際,給他水喝因而救了他命的正是那位吉卜賽女郎。她不僅麵貌美,而且靈魂也美。這一口水之恩使敲鍾人認識到什麼是善和惡、美和醜,什麼是人類的愛和恨。以後每到緊要關頭,敲鍾人都去救護吉卜賽女郎。後來,這個女郎以施行魔術的罪名被處死,屍體拋到地下墓道裏,敲鍾人在深夜裏探索到屍體所在,便和她並頭躺下,自己也就斷了氣。就是這樣一個五官不正而又奇醜的處在社會最下層的小人物,卻顯出超人的大智、大勇,乃至大慈、大悲。“敲鍾人的身體醜烘托出而且提高了他的靈魂美。”
在人類身上,經常出現外貌與內心不一致的情況。敲鍾人卡西莫多,從其外貌來看,確實是不美的。然而,他的行為確實是善的。作者以具體、生動、感人的筆觸,刻畫了卡西莫多內心的情操美。卡西莫多作為人體的自然醜同作為社會人的心靈美是矛盾的。一個人內在情操的美,可以外化為外在行為的善。
賈平凹寫過一篇散文《醜石》。院子裏那塊“醜石”黑黝黝地臥在那裏,牛似的模樣,沒有棱角,也沒有平麵兒,既不能壘山牆,又不能鋪台階。“人都罵它是醜石,它真是醜得不能再醜的醜石了。”醜石二三百年臥在那裏沒人理會和賞識,反遭咒罵和嫌棄。一天,一個天文學家來了,發現它竟是“隕石”,“是一件了不起的東西”。“它補過天,在天上發過熱,閃過光,我們的祖先或許仰望過它,它給了他們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來了,在汙土裏,荒草裏,一躺就是幾百年”。天文學家說:“它是太醜了。”“可這正是它的美!”“醜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作者從中悟到,醜石的偉大之處就在於能不屈於誤解、寂寞地生存。醜石精神,移位於現實生活中,也能給我們深刻的啟示。在近代美學中,醜轉化為美已經日益成為一個重要的問題。醜與美不但可以轉化,而且可以由反襯而使美者愈美。雨果說:“取一個在形體上醜怪得最可厭、最可怕、最徹底的人物,把他安置在最突出的地位上”,然後,“給他一顆靈魂”,並且在這靈魂中賦予他“最純淨的一種感情”,結果“使這卑下的造物在你眼前變換了形狀:渺小變成了偉大,畸形變成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