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華恩為了留下秦家唯一的血統,在晨曦持久不歸的情況下,麵對皇帝的逼問,代晨曦而死。
藥房裏,晨曦蹲在爐子前煎藥,時不時丟一些藥草進去。整個小屋裏空氣悶熱,又不開窗通風,煙氣籠罩,晨曦時不時被嗆得猛咳嗽。
突地門“嘎吱——”一聲被推開,淡色夕陽照進屋裏,添了幾分人間氣息。
晨曦頭也不抬,便本能地吩咐,“把門關上,藥味不能散。”
夕陽投在地板上,反射著屋裏的塵埃,煙氣也隨著淡了些。雖是迷蒙美好,但顯然,屋門並沒有關上。
晨曦有些不耐煩,騰地站起來,轉身碰上那雙深若幽潭的眸子時,愣了半晌。連正忙著的煎藥過程都被她忘得一幹二淨。
憋了半天,晨曦才蹦出一句話,“你不應該來這裏。”
白衣公子臉上略有笑意,溫溫涼涼的,看向晨曦後麵熬著的藥汁,挑了挑眉,“那麼,你願意給我治腿,卻不願意和我說話?”
晨曦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這些天,她確實在躲踏歌。
失措的姑娘隻是無能為力地站在那裏,表情掙紮苦惱。猛聽到水滾開的聲音,立即回身去熄火端藥。本來簡單熟悉的動作因為多了一個旁觀者,顯得手忙腳亂。
踏歌無聲地看著晨曦慌亂的模樣,眼中光影交錯,突然問,“你說過,你曾來過崆峒山?”
幸好晨曦此時已經妥善放好藥碗,否則,被踏歌這麼接二連三的嚇著,她一下午的時間,算是白忙了……
晨曦擦幹淨沾了藥汁的手,回頭看眼悠然的踏歌,心中懊惱滑過,已歸於平靜。用袖尾擦擦額上的汗,淡聲道,“我們出去談。”
踏歌未反對,任由晨曦推著他出了藥房。心底卻是有著不可遏製的遺憾:看來問問題,應該趁著晨曦手忙腳亂的時候……那姑娘一恢複冷靜,說什麼便都白搭了。
晨曦的生活向來簡單規律。即使已經到了“崆峒派”的地盤,除了煎藥外,她也不到處亂走。此時跟著踏歌回去,見識到沿途的風光宜人,景致典雅大度。風亭水榭、梯橋架閣隨處可尋,風光不亞於山下富貴園林。晨曦再是沉斂,眼中也是有著讚歎。
沒想到張一者一個粗人,居然懂得如此享受……
突聽踏歌說,“這裏的景致都是映著‘璿璣閣’的模子建的,還不錯吧?”
“……哦,很美。”原來真正的雅人,始終是踏歌。
踏歌回眸看她一眼,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
穿過層層疊疊的抄手遊廊,又七拐八拐的,終於到了踏歌掩在竹林叢翠裏的小巧竹屋。看著映眼綠意,晨曦倒顯得更安靜了。
關上房門,卻背緊貼著牆,閉眼深吸口氣,沒有開口的打算。抬眼之際,打量著屋子裏的布局,基本上和在“明月樓”裏屋子的布局差不多,同樣雅致溫和。
踏歌已自己到了桌邊,倒了茶水,看看門口的晨曦,“難道還要我招呼你坐下喝口水嗎?”
“不必了。”晨曦迅速回複,坐到離踏歌稍遠的位置。漆黑不見底的幽亮目光暗垂,捧著茶水,小口酌飲。
還是出於本能,聞到屋裏的淡淡龍涎香。斜著眼看去,屋中央案上擺著小巧的蓮瓣紋獸耳玉香爐,此際清清冷冷的,多半是昨日未散的餘香。靜淡無聲中,那香氣繞在鼻端,千絲萬縷,點點沁芳,寒香凜冽。
晨曦抿著嘴,笑意湧現。似是碧沉沉一泓靜水,連著微風颯颯,也掀起漣漪。
踏歌清雋飄逸的臉龐微抬,便精準地捕捉到女子眼底藏著的絲絲笑意,心頭微跳。
看了晨曦半晌,手扶過垂在耳際的白絲玉帶,清清喉嚨,方涼聲問,“你沒有話要問我嗎?”聲音悠悠薄薄的,隱含期待。
晨曦飛快地抬眼看他,神色驀低,有些奇怪。複低頭,淡淡的搖頭,“沒有。”
“沒有?”踏歌聲音略微抬高,似是強行壓抑著某種莫名揪心的情緒。
“目前沒有。”晨曦能猜透踏歌的怒氣,卻猜不透踏歌的怒由何生。斂著蛾眉,遲鈍的姑娘小心斟酌著詞句。
想了想,抬眸碰上窗邊靜垂的水墨竹簾颯颯遝遝,她又補上一句,“你現在情緒不適合波動太大,對治腿會有不好的影響。”
“……”真會被她噎死!
低喟一聲,七許無奈,二許埋怨,尤餘一許嘲弄。
踏歌低下期盼的情緒,又半嘲半諷地勾眉笑笑:這確是真正的晨曦,有時候讓他無奈、有時候讓他無語的晨曦。
那麼,眼下的情況,他是要計較晨曦在眾人麵前對他的虛偽,還是該感謝晨曦在獨處時的自得?
踏歌指節扣著桌麵,透著骨節勻稱、修長有力。藏著雲霧的目光琢磨不定,低頭思索著。
晨曦一杯茶都喝完了,還不見踏歌開口。想自己找借口離開時,抬頭便見公子雅然、絕世無雙。
仿若時光倒回,竹林中的白衣公子依然風采翩翩,好風度,好氣質……
踏歌抬眼時,便觸上晨曦盯著他發愣的神色。幾分無奈幾分好笑:她這個習慣,可真麻煩啊。
“晨曦?”踏歌聲調柔和,連喚了好幾聲。在濃濃的笑意揶揄下,才拉回姑娘九天之外的神誌。
恍神低頭,這才發現自己不自覺又盯著踏歌發呆。晨曦臉微熱,不太自然地轉開視線。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踏歌看她的眼神,比往日的笑更多了些……親昵?嗬護?
晨曦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不敢再深思。
突聽踏歌漫聲問,“你不想知道華恩消失了三年,為什麼會再次出現嗎?”
晨曦搖搖頭,拒絕那個問題的假設。
……她果然不想知道。
踏歌往日裏總是笑盈盈的,似對人不設防,但心思卻如九轉玲瓏般,剔透澄亮。但見他目中沉了沉,手指改扣手中的茶杯,複問,“那你知不知道,華恩此次回來,性情大變?”
踏歌心口一跳,頭低得越深,含糊地說著雲淡風輕的話語,“人總會改變的。”
……她真讓人接不上話!
晨曦不見踏歌再說話,便抬頭。碰上踏歌探究的眸子,心再次一蹦。
勉強穩住心神,道,“我聽……張一者說過,華恩姑娘是他無意中救回來的。華恩姑娘是個孤兒,身世……不太好。”狀似自然地躲開踏歌清潤的雙眸,她舔舔幹裂的唇,恍著心神把話說得更順,“所以你要是喜歡華恩姑娘,不要耽誤她。”
踏歌嘴角揚了幾分,笑道,“我喜歡三年前的華恩……”現在的晨曦。
他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晨曦有些慌,但從踏歌坦然清澈的眼瞳中又什麼都看不出來。匆忙中,她站起,本來好好的一句話在壓力下顯得結巴,“我,我去看看藥。”
“再聽我一句,”踏歌清雅的聲音,成功地再次挽住晨曦半晌。聽他聲音清冽如寒泉,又像是敲在玉瓷上,“我喜歡的一直不曾變過,也不會放棄。”
晨曦低著頭,咬住下唇,拚命忍住回頭看的衝動。眼中水霧朦朧,她咬牙,摔門離去。
踏歌默不作聲地看著晨曦幾乎是奪門而逃,停了片刻,笑著放下手中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