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弦明月清冷似鐵,斜垂青天。
“明月樓”的頂樓隔間,紗幔飄揚,一燈如豆。幾個黑色身影幢幢地映在紙窗上,隔著外麵突兀的枝杈,頓顯清冷陰寒。
堂堂“明月樓”,如今能當大任的,隻此幾人而已。
房間中,音合坐在軟榻上,神色淒清恍然,直著眼看手中的毒汁,素手無意識地勾勒著杯子邊緣的繁複雲紋。
而若然白衣恍惚,靠臥在窗前,眉間清寒幽僻,唇色蒼白無血。幽暗的眸子盯著窗上映著的黑色枝葉,也不知在想什麼,隻能感到他是若有所思。
風度依然翩翩的踏歌靠在桌前,盈盈如玉的手中端著一枚銀白的簪子,細細挑著燈花。銀簪映玉手,清透徹涼。
火光搖曳中,蠟淚低落,如同明暗不定的臉色,隱藏在煙霧迷蒙中。瞬間,屋子裏顯得更亮了些,卻也更空了些。
踏歌旁邊,坐著的灰衣束發女子,是貌似與此無關的晨曦。她坐在踏歌旁側,整個人顯得極淡極舒,同樣偏頭看著窗子。不過與若然不一樣的是,她眉上毫無憂色,簡直可以稱為恬淡悠然。唇角半抿,目光幽邃,想著自己的心事。
良久,一陣風吹透裏間的紗幔如流沙,音合才扣著杯緣,緩緩開口說話,“我從沒想過,他們可以在樓中一藏五年,將樓裏的機關暗器摸得如此清楚,是我的大意……先前那些個下毒的侍女書童已經服藥自盡了,什麼也沒問出來。明日‘群雄宴’,若我所料無差,來的會是‘鬼山派’的人。”
“鬼山派”,來自西域,對江湖的武功詭奇早是覬覦已久。本來群雄宴便有商討對付“鬼山派”的意思,沒想到還是讓他們捷足先登了。
停了停,她壓著聲音繼續,眉眼暗垂,朱唇輕啟,“如果南野王明日臨時改易路線,那麼,危難的,並不僅僅是一個‘明月樓’了。”
事實上,南野王行事全憑心情,說是明日會來,到底會不會,無人敢肯定。
她話已經挑明白了,若然和踏歌的神色多少有些沉。可是晨曦,依然在發著她的呆,似乎對此毫不在意。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如今的晨曦,是把這句話發揮的淋漓盡致,根本不願盡到踏歌請她來此的意圖。
又聽若然幽幽開口,“我已經給隱居在‘雁蕩山’的‘毒聖’,水若寒,發去了請求。也通知了‘千寒宮’的人……可是明天,或許他們都不可能趕過來解圍了。”
水若寒,可為“明月樓”調製解藥,破解毒性。
“千寒宮”,可以壓製“鬼山派”的猖獗,令其不得胡作非為。
可問題是……
雁蕩山離此甚遠,水若寒又不諳武藝,是不會在一日之內趕來的。就算發生奇跡,水若寒就在杭州城裏,也不可能在明日前配出解藥。
而“千寒宮”,更不必抱希望了。“明月樓”每兩年舉行一場“群雄宴”,可是百年間,“千寒宮”隻派人來過一次。雖說這次收到“千寒宮”宮主的回複,但來不來,誰也不抱希望。
過了好久,踏歌才放下手中的簪子,看了出神的晨曦一眼,低頭思索片刻,眼線低了低,對音合說,“或許,明日的‘群雄宴’,你可以交給我來主持。”
音合微訝,張口欲言,卻被若然幽冷的咳嗽打斷。再要開口時,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事實上,也確實該如此決定。
“明月樓”如今的情勢,仍需音合與若然去安排。就算踏歌留下,怕也沒什麼用。而踏歌身為“璿璣閣”中的“玄音公子”,替“明月樓”主持一場“群雄宴”,也確實在理,沒什麼能挑剔的。
若然掩袖輕咳的動作,終於驚起恍神的晨曦。忽聽若然說,“那就麻煩踏歌你了”,她還有些迷茫。
隻是踏歌和若然都向她看一眼,踏歌微笑著應道,“請放心。”
放心什麼?
晨曦卷翹的長睫眨了眨,顯得黑瞳更暗得如同寶石,卻也是完全不明白踏歌他們達成了什麼協議。
踏歌看到晨曦迷茫的眼神,也隻能無奈帶寬慰的一笑。
晨曦並不是迷糊的女子,可是,她也確實是常常發呆。
很像一個人……
踏歌盯著晨曦沉默的麵容,不自覺的,心神微微恍惚。一個大膽的猜想漸漸成型,又被音合的商議聲音打斷。
直到踏歌和晨曦一起立在了空寂的庭院中,晨曦才明白踏歌答應了什麼。
她神色瞬間懊惱灰敗,看著踏歌,口氣微諷,“你一個人應付整個‘鬼山派’,不會是以卵擊石吧?我倒不知踏歌你如此好本事!”
踏歌你現在隻能坐在輪椅上,就算要和“鬼山派”打架,也輪不上你這個“不諳武藝”的“玄音公子”吧?
踏歌聽她連關心的話也說得冷聲冷氣,當場失笑,攢著眉心,“晨曦,我不會失算的。”
“是嗎?”晨曦哼一聲,不以為然,“你連毒藥都分不出來,還說自己‘不會失算’,你哪來的自信?”
踏歌歎氣,道,“為什麼你就不曾想著,幫我呢?”
初聞此意,她就隻會“潑冷水”嗎?
夜色有些涼,月華清寒如水,照在庭院中的空地上,顯出白色的斑斑點點。
踏歌側眼,看推著輪椅的晨曦,溫和地說著,“水若寒是江湖上有名的‘毒聖’,可是不會適時趕來相助。而你,從小習的醫術便是極為嚴密正宗的,對毒物的研究,或許更勝於水若寒。你何不想著,配出解藥,解救天下英雄呢?”
晨曦身子頓住,低著眼看踏歌溫雅俊逸的側容,心中迷茫一片,短瞬間竟呈現空白。
直到等的久了,踏歌回身看向失神的她,她才咬著唇,有些結巴地說,“我……不行的……這不關我的事……我為什麼要……”
她說的前言不搭後語,踏歌卻很容易明白她的意思。
眼中水光微柔,盛滿疼惜的光芒。
他輕聲說,“就算是幫我一個忙,幫我承‘明月樓’一個情,也不行嗎?”
幫他一個忙……可以麼……
晨曦心有些軟,像是融了雪花……驀然間,滔滔火海從遙遠的記憶深處蘇醒,燃燒了她清冷的眸光!
焦木枯草的百年大院啊,柱子轟然倒地,淒厲的呼救聲越來越清晰……
……
晨曦從未這般失態,步子倉促趔趄,表情也是那麼痛苦掙紮。她抱著頭,眼中空茫茫的,找不到焦距。
“晨曦。”踏歌眉心暗垂,毫不放棄地向她伸出修長的手。
觸碰不到幾步之外的晨曦,他眼中的疼惜更濃了些,表情帶些急切。
甚至也跟著情緒反常的晨曦變得結巴,“我不是逼你……為江湖做點事……你……”
突地,他咬住淩亂的話尾,把張口欲出的勸言扼在喉嚨間。
風依然清,卻帶著凜凜寒意,夜中樹葉在空中翻飛,攪起風雲如刺。
緩緩的垂下伸出的手,看到晨曦目光氤氳濕著霧氣,抱著頭不停搖頭、不停後退……
踏歌向來清涼的瞳眸收縮,也跟著怔忡。
眼瞳中的光芒幽暗,像是墜入了浩渺星海,映著女子慌亂的神情……心中的某處,跟著疼痛……
滿園荒蕪,赤火衝天,哭喊聲、求助聲,一雙雙淒苦悲涼的眼神……
從來沒有人想著幫過他們!秦家百年基業毀於一旦,從來沒有人幫忙!
還有她無辜的姐姐,秦華恩。若不是生在秦家,他們何以會有如今陰陽相隔的局麵?
犧牲了姐姐,又犧牲她所有的家人,從來沒有人想著要幫助他們!
她晨曦縱是冷清寡性,也不是她自願的……
若是經曆了那麼悲烈的滅門,她晨曦還能做到懸壺濟世的“醫者父母心”,當是聖人了……
夜中霧氣漸生,周圍的景物沾了濕氣,顯得朦朦朧朧,像是隔了一層紗。即使月光皎潔,也不再看得真切。
晨曦目中迷茫之色漸重,整個人變得陰厲極了。
聽不到踏歌焦急喊她的聲音,眼中隻見“那個人”的臉龐如同索命的冥界幽靈般詭譎幽涼,燒在滾滾火海中,燒在她千瘡百孔的心頭……
“晨曦!”踏歌見呼喚不及晨曦,目中悲痛之情流露,卻始終無法碰觸到她、給她安慰。
三年來,他從未這般恨起自己的雙腿殘廢!如果他好好的,現在就可以衝過去抱著她安慰,而不是在這裏如坐針氈!
風更寒了,驚起枝間的暗鵲。寒露覆著夜間的寒蟲,涼透人心。
想那清輝玉臂,不盈淒苦。
擔憂中,他手碰上腰間冰涼的玉簫,觸手如水般清雅和安。
心神一轉,踏歌絲綢般潤滑的烏發垂落頰畔,擦過白皙優雅的頸彎。手抬起,將玉簫放在唇間,輕輕吹起。
清涼的簫聲靈動悠回,溫如罄,寒如冰。嫋嫋滑過夜空,像是飛翔的鳥兒串起夢幻的歌謠,從遙遠的世界裏飛進來,點起清和的星光。雪白的翅膀,豐滿的羽翼,拂麵的清風……在這個夜晚,將美好傳送。
晨曦漸漸安靜下來,抱頭的手放下,近乎“劫後餘生”地靠著樹滑落在地,看著不遠處的白衣公子。
暮天薄光中,他坐在輪椅上,飛揚的烏發與黑夜同色。
溫文爾雅的少年彎眉吹著簫,玉手修長,薄唇輕揚。眼中盈盈爍爍的溫暖看著她,讓她瞬息窒息,又瞬間放鬆下來。
簫聲在夜中顯得清幽,伸出溫柔的手掌,撫慰著纏上她冰冷澈寒的心尖。
晨曦不由得抱住雙膝,幹脆坐在地上聽著這美妙的音律。抬頭看著公子如玉,心情從未有過的平和。
年少無知間,牆頭馬上,一枝紅杏戲中鬧,矮紙斜行閑作草。
豆蔻年華,疊嶂綠竹間,青意如煙。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杏花疏影裏,吹簫到天明。
情深情淺處,攜手對花對酒,看盡遙落。憑我一時流年,一生休。
懵懂間,燈火闌珊,煙花漫空,揚起來的笑容晴天般無憂無慮,蕩在所有親人的臉上。
至遠至近間,春日遊,人比陌上塵,情複何如。
又換作,淡煙微月中,晚雲和雁低。
紗窗竹屋,樹下的白衣公子低眉吹簫,詩意悠遠。
簫音擦著樹葉,輾轉溫雅,帶點悠然帶點漫然。
如同細雨輕敲荷葉,微風斜過竹林。
靜若清池,動若漣漪。
一曲未了,他抬眼撫著玉簫,向凝視他的女子看過去。
聲漸消,品著明月空閑。
吹落最後一個音符,踏歌放下玉簫,對著晨曦笑,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似乎從沒有過之前的煩悶,“沒想到,我的簫聲,還有‘安神’的功效。”
晨曦淡淡露出笑,扶著樹站起來,重新走到踏歌麵前。
她寬廣的衣袍被風吹的有些微醉,身子一動不動,看著這如玉的男子,眼中火焰跳躍。
他如此風采卓越,溫雅和潤。說話不急不躁,總是帶著漫然的笑意。偶爾垂眉思索,蹙著的眉峰也仿若她補摸不到的遠山……最最重要的是,他活著!
如此好風度,如此好氣質……
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她唇上挑,眉間轉而輕鬆自然,“踏歌,你記得……我是因為你,才配藥的。”
踏歌眼中光芒微動,波光閃爍不定。知道這個女孩,到底答應了自己什麼。
他認真看著晨曦的麵龐,啞聲,“謝謝……我會記得的。”
他知道,做這個決定,對曾受過傷害的晨曦來說,有多痛苦。
可是,即使這麼痛苦,晨曦還是因為他,而答應救人。
他一直都知道,晨曦醫術出神入化,卻並不想懸壺濟世。可是,單單因為他一支安慰的曲子,便讓這個姑娘改變了主意……
他踏歌,何德何能!何以承受晨曦如此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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