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3 / 3)

一弦明月清冷似鐵,斜垂青天。

“明月樓”的頂樓隔間,紗幔飄揚,一燈如豆。幾個黑色身影幢幢地映在紙窗上,隔著外麵突兀的枝杈,頓顯清冷陰寒。

堂堂“明月樓”,如今能當大任的,隻此幾人而已。

房間中,音合坐在軟榻上,神色淒清恍然,直著眼看手中的毒汁,素手無意識地勾勒著杯子邊緣的繁複雲紋。

而若然白衣恍惚,靠臥在窗前,眉間清寒幽僻,唇色蒼白無血。幽暗的眸子盯著窗上映著的黑色枝葉,也不知在想什麼,隻能感到他是若有所思。

風度依然翩翩的踏歌靠在桌前,盈盈如玉的手中端著一枚銀白的簪子,細細挑著燈花。銀簪映玉手,清透徹涼。

火光搖曳中,蠟淚低落,如同明暗不定的臉色,隱藏在煙霧迷蒙中。瞬間,屋子裏顯得更亮了些,卻也更空了些。

踏歌旁邊,坐著的灰衣束發女子,是貌似與此無關的晨曦。她坐在踏歌旁側,整個人顯得極淡極舒,同樣偏頭看著窗子。不過與若然不一樣的是,她眉上毫無憂色,簡直可以稱為恬淡悠然。唇角半抿,目光幽邃,想著自己的心事。

良久,一陣風吹透裏間的紗幔如流沙,音合才扣著杯緣,緩緩開口說話,“我從沒想過,他們可以在樓中一藏五年,將樓裏的機關暗器摸得如此清楚,是我的大意……先前那些個下毒的侍女書童已經服藥自盡了,什麼也沒問出來。明日‘群雄宴’,若我所料無差,來的會是‘鬼山派’的人。”

“鬼山派”,來自西域,對江湖的武功詭奇早是覬覦已久。本來群雄宴便有商討對付“鬼山派”的意思,沒想到還是讓他們捷足先登了。

停了停,她壓著聲音繼續,眉眼暗垂,朱唇輕啟,“如果南野王明日臨時改易路線,那麼,危難的,並不僅僅是一個‘明月樓’了。”

事實上,南野王行事全憑心情,說是明日會來,到底會不會,無人敢肯定。

她話已經挑明白了,若然和踏歌的神色多少有些沉。可是晨曦,依然在發著她的呆,似乎對此毫不在意。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如今的晨曦,是把這句話發揮的淋漓盡致,根本不願盡到踏歌請她來此的意圖。

又聽若然幽幽開口,“我已經給隱居在‘雁蕩山’的‘毒聖’,水若寒,發去了請求。也通知了‘千寒宮’的人……可是明天,或許他們都不可能趕過來解圍了。”

水若寒,可為“明月樓”調製解藥,破解毒性。

“千寒宮”,可以壓製“鬼山派”的猖獗,令其不得胡作非為。

可問題是……

雁蕩山離此甚遠,水若寒又不諳武藝,是不會在一日之內趕來的。就算發生奇跡,水若寒就在杭州城裏,也不可能在明日前配出解藥。

而“千寒宮”,更不必抱希望了。“明月樓”每兩年舉行一場“群雄宴”,可是百年間,“千寒宮”隻派人來過一次。雖說這次收到“千寒宮”宮主的回複,但來不來,誰也不抱希望。

過了好久,踏歌才放下手中的簪子,看了出神的晨曦一眼,低頭思索片刻,眼線低了低,對音合說,“或許,明日的‘群雄宴’,你可以交給我來主持。”

音合微訝,張口欲言,卻被若然幽冷的咳嗽打斷。再要開口時,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事實上,也確實該如此決定。

“明月樓”如今的情勢,仍需音合與若然去安排。就算踏歌留下,怕也沒什麼用。而踏歌身為“璿璣閣”中的“玄音公子”,替“明月樓”主持一場“群雄宴”,也確實在理,沒什麼能挑剔的。

若然掩袖輕咳的動作,終於驚起恍神的晨曦。忽聽若然說,“那就麻煩踏歌你了”,她還有些迷茫。

隻是踏歌和若然都向她看一眼,踏歌微笑著應道,“請放心。”

放心什麼?

晨曦卷翹的長睫眨了眨,顯得黑瞳更暗得如同寶石,卻也是完全不明白踏歌他們達成了什麼協議。

踏歌看到晨曦迷茫的眼神,也隻能無奈帶寬慰的一笑。

晨曦並不是迷糊的女子,可是,她也確實是常常發呆。

很像一個人……

踏歌盯著晨曦沉默的麵容,不自覺的,心神微微恍惚。一個大膽的猜想漸漸成型,又被音合的商議聲音打斷。

直到踏歌和晨曦一起立在了空寂的庭院中,晨曦才明白踏歌答應了什麼。

她神色瞬間懊惱灰敗,看著踏歌,口氣微諷,“你一個人應付整個‘鬼山派’,不會是以卵擊石吧?我倒不知踏歌你如此好本事!”

踏歌你現在隻能坐在輪椅上,就算要和“鬼山派”打架,也輪不上你這個“不諳武藝”的“玄音公子”吧?

踏歌聽她連關心的話也說得冷聲冷氣,當場失笑,攢著眉心,“晨曦,我不會失算的。”

“是嗎?”晨曦哼一聲,不以為然,“你連毒藥都分不出來,還說自己‘不會失算’,你哪來的自信?”

踏歌歎氣,道,“為什麼你就不曾想著,幫我呢?”

初聞此意,她就隻會“潑冷水”嗎?

夜色有些涼,月華清寒如水,照在庭院中的空地上,顯出白色的斑斑點點。

踏歌側眼,看推著輪椅的晨曦,溫和地說著,“水若寒是江湖上有名的‘毒聖’,可是不會適時趕來相助。而你,從小習的醫術便是極為嚴密正宗的,對毒物的研究,或許更勝於水若寒。你何不想著,配出解藥,解救天下英雄呢?”

晨曦身子頓住,低著眼看踏歌溫雅俊逸的側容,心中迷茫一片,短瞬間竟呈現空白。

直到等的久了,踏歌回身看向失神的她,她才咬著唇,有些結巴地說,“我……不行的……這不關我的事……我為什麼要……”

她說的前言不搭後語,踏歌卻很容易明白她的意思。

眼中水光微柔,盛滿疼惜的光芒。

他輕聲說,“就算是幫我一個忙,幫我承‘明月樓’一個情,也不行嗎?”

幫他一個忙……可以麼……

晨曦心有些軟,像是融了雪花……驀然間,滔滔火海從遙遠的記憶深處蘇醒,燃燒了她清冷的眸光!

焦木枯草的百年大院啊,柱子轟然倒地,淒厲的呼救聲越來越清晰……

……

晨曦從未這般失態,步子倉促趔趄,表情也是那麼痛苦掙紮。她抱著頭,眼中空茫茫的,找不到焦距。

“晨曦。”踏歌眉心暗垂,毫不放棄地向她伸出修長的手。

觸碰不到幾步之外的晨曦,他眼中的疼惜更濃了些,表情帶些急切。

甚至也跟著情緒反常的晨曦變得結巴,“我不是逼你……為江湖做點事……你……”

突地,他咬住淩亂的話尾,把張口欲出的勸言扼在喉嚨間。

風依然清,卻帶著凜凜寒意,夜中樹葉在空中翻飛,攪起風雲如刺。

緩緩的垂下伸出的手,看到晨曦目光氤氳濕著霧氣,抱著頭不停搖頭、不停後退……

踏歌向來清涼的瞳眸收縮,也跟著怔忡。

眼瞳中的光芒幽暗,像是墜入了浩渺星海,映著女子慌亂的神情……心中的某處,跟著疼痛……

滿園荒蕪,赤火衝天,哭喊聲、求助聲,一雙雙淒苦悲涼的眼神……

從來沒有人想著幫過他們!秦家百年基業毀於一旦,從來沒有人幫忙!

還有她無辜的姐姐,秦華恩。若不是生在秦家,他們何以會有如今陰陽相隔的局麵?

犧牲了姐姐,又犧牲她所有的家人,從來沒有人想著要幫助他們!

她晨曦縱是冷清寡性,也不是她自願的……

若是經曆了那麼悲烈的滅門,她晨曦還能做到懸壺濟世的“醫者父母心”,當是聖人了……

夜中霧氣漸生,周圍的景物沾了濕氣,顯得朦朦朧朧,像是隔了一層紗。即使月光皎潔,也不再看得真切。

晨曦目中迷茫之色漸重,整個人變得陰厲極了。

聽不到踏歌焦急喊她的聲音,眼中隻見“那個人”的臉龐如同索命的冥界幽靈般詭譎幽涼,燒在滾滾火海中,燒在她千瘡百孔的心頭……

“晨曦!”踏歌見呼喚不及晨曦,目中悲痛之情流露,卻始終無法碰觸到她、給她安慰。

三年來,他從未這般恨起自己的雙腿殘廢!如果他好好的,現在就可以衝過去抱著她安慰,而不是在這裏如坐針氈!

風更寒了,驚起枝間的暗鵲。寒露覆著夜間的寒蟲,涼透人心。

想那清輝玉臂,不盈淒苦。

擔憂中,他手碰上腰間冰涼的玉簫,觸手如水般清雅和安。

心神一轉,踏歌絲綢般潤滑的烏發垂落頰畔,擦過白皙優雅的頸彎。手抬起,將玉簫放在唇間,輕輕吹起。

清涼的簫聲靈動悠回,溫如罄,寒如冰。嫋嫋滑過夜空,像是飛翔的鳥兒串起夢幻的歌謠,從遙遠的世界裏飛進來,點起清和的星光。雪白的翅膀,豐滿的羽翼,拂麵的清風……在這個夜晚,將美好傳送。

晨曦漸漸安靜下來,抱頭的手放下,近乎“劫後餘生”地靠著樹滑落在地,看著不遠處的白衣公子。

暮天薄光中,他坐在輪椅上,飛揚的烏發與黑夜同色。

溫文爾雅的少年彎眉吹著簫,玉手修長,薄唇輕揚。眼中盈盈爍爍的溫暖看著她,讓她瞬息窒息,又瞬間放鬆下來。

簫聲在夜中顯得清幽,伸出溫柔的手掌,撫慰著纏上她冰冷澈寒的心尖。

晨曦不由得抱住雙膝,幹脆坐在地上聽著這美妙的音律。抬頭看著公子如玉,心情從未有過的平和。

年少無知間,牆頭馬上,一枝紅杏戲中鬧,矮紙斜行閑作草。

豆蔻年華,疊嶂綠竹間,青意如煙。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杏花疏影裏,吹簫到天明。

情深情淺處,攜手對花對酒,看盡遙落。憑我一時流年,一生休。

懵懂間,燈火闌珊,煙花漫空,揚起來的笑容晴天般無憂無慮,蕩在所有親人的臉上。

至遠至近間,春日遊,人比陌上塵,情複何如。

又換作,淡煙微月中,晚雲和雁低。

紗窗竹屋,樹下的白衣公子低眉吹簫,詩意悠遠。

簫音擦著樹葉,輾轉溫雅,帶點悠然帶點漫然。

如同細雨輕敲荷葉,微風斜過竹林。

靜若清池,動若漣漪。

一曲未了,他抬眼撫著玉簫,向凝視他的女子看過去。

聲漸消,品著明月空閑。

吹落最後一個音符,踏歌放下玉簫,對著晨曦笑,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似乎從沒有過之前的煩悶,“沒想到,我的簫聲,還有‘安神’的功效。”

晨曦淡淡露出笑,扶著樹站起來,重新走到踏歌麵前。

她寬廣的衣袍被風吹的有些微醉,身子一動不動,看著這如玉的男子,眼中火焰跳躍。

他如此風采卓越,溫雅和潤。說話不急不躁,總是帶著漫然的笑意。偶爾垂眉思索,蹙著的眉峰也仿若她補摸不到的遠山……最最重要的是,他活著!

如此好風度,如此好氣質……

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她唇上挑,眉間轉而輕鬆自然,“踏歌,你記得……我是因為你,才配藥的。”

踏歌眼中光芒微動,波光閃爍不定。知道這個女孩,到底答應了自己什麼。

他認真看著晨曦的麵龐,啞聲,“謝謝……我會記得的。”

他知道,做這個決定,對曾受過傷害的晨曦來說,有多痛苦。

可是,即使這麼痛苦,晨曦還是因為他,而答應救人。

他一直都知道,晨曦醫術出神入化,卻並不想懸壺濟世。可是,單單因為他一支安慰的曲子,便讓這個姑娘改變了主意……

他踏歌,何德何能!何以承受晨曦如此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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