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珠簾閑不卷
踏歌見晨曦似乎總處於謹慎警惕的對抗中,微哂,對身後的兩個下屬吩咐,“你們兩個去找音合姑娘,把這幾個月的事向音合姑娘彙報一下。”
“是!”主子開口,兩大侍衛頭一揚,立正站好,答得利落。轉身要走時,“紙老虎”還是耐不住性子,問,“公子一個人……”
明白踏歌的意思,也看出兩個侍衛的猶豫。
晨曦眼微眯,看看自己的穿著。
如此落拓,他們還信不過她嗎?況且在別人的地盤上,她怎會無故惹事?而且,踏歌也不是弱不禁風那號人哪。
果然踏歌眼中好笑,揮揮手,“我想和晨曦姑娘說說話……再說,你們信不過‘天機公子’麼?”
晨曦疑惑,不知道這怎麼又扯上“天機公子”了。後來聽踏歌的話,晨曦才明白,“明月樓”的陣法由“天機公子”所布,很少有人能來去自如。
見那兩個人神色一凜,震驚地看了晨曦一眼,又齊點頭搖頭,轉身躍向半空,離開了湖畔。
他們走得那麼急,是因為她的“女孩”身份被踏歌一語道破,還是聽到“天機公子”的名字?
晨曦不得而知,眼下隻要專心對付踏歌就可以了。
閑雜人等離開後,踏歌將手中成型的物什一揚,扔進了湖水裏。辛苦編織了好久的柳枝,卻沒有一絲猶豫不舍。仿佛主子隻是無聊的找事做,編柳枝也隻是打發時間而已。
心口忽地一揪,晨曦向後退了退,目光暗垂,卻是盯著那落水的柳枝。口裏幹澀的問,“公子怎麼喜歡編這些女孩子愛玩的東西?”
他們雖在湖邊,但要將柔軟無力的柳枝準確投入湖水中,不應該是坐在輪椅上的、不諳武藝的踏歌可以辦到的。
因此,至少,她可以肯定一點——踏歌,還是會武功的。
踏歌先是微愕,眉角挑了挑,似是沒想到晨曦會蹦出這麼一句話。隻聽他柔柔的解釋,聲音略低,“這是我多年的習慣罷了,閑來沒事的消遣。”
晨曦盯著平靜如波的湖水,默不作聲。對踏歌認真的解釋,整個人也顯得木木的,像是不感興趣、醉翁之意不在酒。
踏歌輕輕一笑,也不以此為忤。
又聽他緩聲帶著真摯說,“你莫以為記住了陣法就能在‘明月樓’裏來去自如。陣法是‘天機公子’所布,若他隨便改變其中一個石子,你便是將自己推向死路了。”
“天機公子”懂陣法?這又是江湖上“公開的秘密”嗎?
晨曦聰明地選擇不吭聲,看這位“玄音公子”到底有多讓人意外。
……他無所顧忌地在她麵前暴露,是認準了她不懂武藝,還是在試探什麼?
踏歌見晨曦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眼中笑意更濃,身子微微前傾,說出的話文雅和潤,“聽說‘秦晨曦’姑娘借一個叫‘小於’的乞丐幫助,留在丐幫裏避難。”
秦晨曦!
這是她今生都不想再聽到的名字!
垮下雙肩,晨曦突地覺得挫敗,喪失了鬥誌。
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如今踏歌已經對她的事“一清二楚”,她卻對他仍抱著可笑的“感激”之情。這場無煙的戰爭,她是輸定了。
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感覺。
晨曦反而坦然,目光抬起盯著湖上碧波,舔舔幹裂的唇,平靜的指出一個事實,“你調查我。”
“沒有。”踏歌亦答得坦然,說話時臉上一直保持著優雅的笑容,“丐幫出現了新麵孔,‘明月樓’會不知道嗎?再說,”他的語氣帶點蕩悠悠的感覺,“南野王在大江南北賞重金隻為你一人,隻要對朝廷事知道一點點,便不難猜出姑娘的身份了。”
秦氏神醫,大興“第一禦醫”,地位在宮中根深蒂固,幾乎從不曾被人替換。
猜出來的?
“哦,是嗎?”晨曦語帶嘲諷,目中的複雜轉瞬即逝,看向那優雅的公子,唇翹起,“沒想到,我的名聲這麼大……所以,你也知道我是個‘朝廷要犯’了?‘玄音公子’是打算明哲保身,把我交給朝廷嗎?”
踏歌眉角輕蹙,盡管表情傳達出不愉悅的信號,依然顯得完美。
他看著晨曦,眼中神情認真,“若是那樣,我為什麼要讓他們兩個回避……晨曦姑娘,請你冷靜一下……我不是審問你,也不是拆你的台,所以,你沒必要這麼敵視我……”見晨曦擺明了“不相信”的樣子,踏歌眸中光芒閃爍,頓了好久,才繼續說下去,“晨曦姑娘,如果我以後等南野王親自來‘明月樓’時,再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你說,現在說,或者到時候再說,哪個更好?”
晨曦一震,忘記了自身的顧忌,匆忙問,“他要來‘明月樓’?”聲音難見的急切不安。
“‘明月樓’本就和朝廷脫不了關係……不過你放心,南野王來這裏,是因為另一件事,與你無關。”
晨曦冷靜下來,低頭瞅著自己的手心手背,思量了好久,最後問,“還有誰知道我的身份?”語氣鬆懈了不少,顯然不再懷疑踏歌的動機了。
踏歌鬆口氣,說,“音合與若然都知道……隻知道你因為醫術粗劣害死妃子、而逃離皇宮。”若然,即“天機公子”的名諱。
踏歌這話分明……道聽途說、摻含水分!
晨曦抬眼,對上踏歌有些狡黠捉弄的眸子。
晨曦心弦一顫,波光映在心湖中,再也無法平靜視之。心跳如鼓,“咚咚咚”強烈地震撼著她的耳膜。
她想,她是完了吧,如此平凡的自己,居然可以看到踏歌如此有生氣的一麵。
明亮的眸子盯著踏歌,盡量克製著,淡聲問,“那麼,你要做什麼。”她的語氣平淡,直接將一個“疑問句”改成了“陳述句”。
踏歌輕輕一笑,說,“如果,我幫助你躲過南野王,你會許我一件事嗎?”他說的柔和低沉,優雅清冽。仿佛先機全部在晨曦手中,他隻是求人幫忙罷了。
晨曦眼睫輕顫,仰頭看著空中的日光,問,“我所有的,隻有這一身醫術罷了……你敢讓我幫你嗎?”
難道踏歌是要她幫忙治他的腿麼……這確實足夠與她的秘密等同了……那樣,她就不會覺得承了踏歌什麼人情。
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她的醫術了。
踏歌知道晨曦想什麼,卻也不點破,隻是柔柔一笑,“我現在不著急……等你覺得我有誠意了,再幫我也成……晨曦,我的底線都交給你了……和我一起走走吧。”
晨曦看著湖光的身子微震。
恍神中,直接忽略了踏歌前麵的話,隻有最後那句,“和我一起走走吧。”
他叫她“晨曦”,不是“晨曦姑娘”!
晨曦垂目凝神片刻,回身看著踏歌。即使是粗布衣物,也無法遮住她眼中瞬間顛倒眾生的璀璨光澤。如同翡翠般晶瑩剔透。
而踏歌靠著椅背,表情安適。穹廬天地間,他隻是安靜的揚著眉,等著她的答案。
微風拂麵,晨曦卻覺得臉上由涼絲絲變得滾燙如火燒,不敢再看踏歌那雙有魔力的眼睛。
難道,這麼快就到夏天了嗎?不然,身子怎麼會覺得這麼燙?
之後,應踏歌的安排,晨曦離開了丐幫弟子群居的屋子,恢複了女兒裝,並且有了屬於自己的房間。
“明月樓”的樓主,音合姑娘,沒有差人詢問,似乎對踏歌的“喧賓奪主”毫無異義。因此,就算其他人再嫉妒,畢竟是“玄音公子”親自關照,也無人敢多說什麼。
每天,晨曦總是花大半時間去陪踏歌散步。
踏歌確實極好說話,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也沒有什麼不喜歡的。無論她說什麼,踏歌都能跟上她的話題,甚至是她的專攻醫學,踏歌也可以與她暢談。而踏歌自己則隻是自嘲“略懂一二”。當然,踏歌口裏的“略懂一二”,對常人來說,便是“極好”了。
這一方麵也見踏歌才華四溢,博采眾長;另一方麵,卻令晨曦心疼:他被雕琢成一塊璞玉,完美無瑕,卻並不是出自本心。
這,或許可以說是踏歌的悲劇吧。
可是晨曦還是不肯死心,推著輪椅時,一反往日的沉悶,會不停地追問,“真的沒有自己喜歡的嗎,你吹簫很好啊。”她是多麼希望,“吹簫”會是他的興趣,即使是不愉快時的發泄也可以啊。
踏歌正低首撫著手中晶瑩碧綠的長簫,聞言輕笑,“那是因為,我以前練武時的武器,就是它啊,”隨手輕轉手中的長簫,略顯無奈略顯傷感,聲音有些縹緲虛無,似是自言自語,“現在雖然不再習武,卻放不開了。”
踏歌確實不再習武了,但他以前的武功底子卻還是存在的,並且不弱。
晨曦既知踏歌武功尚存,又豈會輕易被蒙騙?雖然不相信踏歌的說辭,晨曦眸底幹澀之際,還是忍不住乘著性子想象,以前的踏歌,該是何等的風華無雙啊!
幾乎可以看到,風沙滾滾如浪中,白衣少年紫金玉冠束著飛揚的烏發,年輕柔和的眉眼橫掃,手中玉簫清潤,在圍攻下依然優雅自如。立如芝蘭玉樹,笑似朗月入懷。清潤的身姿翻飛、矯若遊龍。如同閑庭信步、雨中賞荷。
估計,“踏歌”之名,便是由此而來吧。
踏歌微偏頭,看向庭院中的風光無限。眼角的餘光卻瞥見晨曦正看著他,目光縹緲中帶著柔意,透著追憶透著賞識,隱隱綽綽如同亮起來萬盞燈火。
一個初次相識的人,即使是“一見鍾情”,也不會有這種神色啊!這分明、分明是一份塵封了許久的愛慕……
這幾乎不可能是晨曦會出現的表情啊!
踏歌胸腔被那份震撼的熟悉感充斥,手一顫,玉簫差點落地,又被他飛袍廣袖接住。
他忙斂神收心,調和體內慌亂的氣息,強自笑著,“晨曦,你又在出神了。”
晨曦被他的話拉回來,卻也隻是無聲的笑笑,沒說什麼。
有時候,當某種感情在人們內心紮根生長時,畏縮的人們總是選擇忽視。
因為害怕未知,因為懷疑信念,因為不敢冒險,往往不願深思。
總是想著,“就這樣吧”,“不要探險”,於是不肯坦誠相對。
當感情的枝蔓隨著相知飛速生長,人們隻會無措,去欺騙自己的內心。
所以,當踏歌平靜好自己的情緒,去告訴晨曦,“我要你治好若然的病,作為向南野王掩飾你的行蹤的報答”,他依然風度翩翩,沒有一絲為難。
晴天無雲,萬裏風光美好。安雅清爽的湖石畔,兩個人背著風,靜謐地享受溫馨的氣氛。直到踏歌突然出聲打破晨曦唇角的淡揚。
隻有晨曦當時靠在輪椅前,聞言身子重重的一顫,唇角瞬間僵住。烏亮的瞳眸細細掃過踏歌掩飾的很好的麵龐,然後低頭注視著自己細長的指節,輕輕“嗯”了一聲。
雖是答應,卻還是有著賭氣的意味。
既然你要我救他,我就救好了。
你不把這次機會用在自己身上,我自然也沒有立場反對了。
晨曦和踏歌進了踏歌居住的庭院,沒想到遇到兩個人,兩個本來不會出現在這裏的人。
竹簾外微風如訴,音合與若然背著身子,去欣賞小池裏養的水仙已冒出白色花骨朵。
“紙老虎”與“硬石頭”在門前挺立如柱,旁邊有侍女小心服侍,低斂的眉眼恭敬萬分。
聽到門前推輪子的聲音,眾人齊齊回頭,向這邊看來。
若然確實美的光豔奪目、攝人心魄,不過晨曦的注意力卻放在了踏歌溫潤的嗓音上,“兩位有心遊園,興致不錯呀。”
音合表情冷冷的,隨意地掃過踏歌身後的晨曦,點頭,“你回來了。”
若然負手而立,他的表情就諱莫如深了。纖睫半掀,其下黑色的瞳孔幽沉深邃,照的皮膚更加蒼白。毫無血色的薄唇淡揚,勉強算是笑吧,“隻有你才有好本事,把院子布置的如此雅致。”
若然說得不錯,這院子,本就是為踏歌留著的。平日裏雜草叢生,荒蕪一片無人理會,偏偏踏歌每次住進來後,都能讓園中的花花草草瞬間生氣活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