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就是這個樣子。他不像我,對看不下去的事情,多是轉身走開。不願同流合汙也就罷了,他非要鬧一鬧、罵一罵,甚至拔出拳頭,打上一打。用他的話說:“搞一搞!”昨天,我和學校裏一個清正不阿的老師聊天,她非常惋惜地說:“像你這樣有個性,像老大這樣有血性的學生,現在是少嘍!”當然,也隻有她這麼感歎,別的老師,隻怕覺得,我們都是不知好歹的大麻煩呢!我們惺惺相惜,不涉男女之情,說起來,更像是兄弟或者同誌,拍案而呼,擊腕而酒,肝膽相照。
老大要是喝起酒來,就會擺龍門陣。我們兩個人總是從講電影開始,到講電影結束。要是有別人,我們就開始擺當年的英勇事跡。大多事情,我們倆是一起經曆的,禍也是一起闖的。比如大二一起鬧學,把一個教授給攆走了。現在想來,那個教授也算是無辜,他是撞上槍口了:那時候班上對係裏的教學不滿已經到了頂點,火山一噴即發。我和老大充當的是農民起義領袖的角色。我們真是胡來,但是我一點也不後悔。我並不是說,胡鬧就是青春,就是激情,就可貴,但是,有些東西,畢竟比爭著趕著拍著吹著捧著,抹殺自己,混同渾濁,要有正氣,要大氣。我可以說是沒有社會閱曆,不懂人情世故,老大可不是,所以我覺得他比我更可貴。青春不是年輕,我親見我的同齡人,有的,從來沒有青春過,他們一早就腐朽了。
除了一起經曆的,老大有兩樁事跡,我沒趕上,是事後聽說的。一樁是上課跟老師動了手。那是學校裏著名的一個色狼老師。道貌岸然,還是教研組長。老大去旁聽英語課(他英語不好,沒念過高中),被此人嗬斥,叫老大滾出去。老大一把卡住他的脖子,從後排一直逼到講台,口稱“老色狼”,將他一推,揚長而去。後來這人去上告,也並沒怎麼處理。
老大身上沒什麼學生氣,我也沒有。反過來說,我們的書生氣多麼固執,竟然在這樣的社會,學不會睜眼閉眼,討好賣乖,竟然要去爭是非曲直。老大老說,他是無產階級,工人出身。他沒讀過高中,十年工人,硬是壓不下,去考了大學。
這是我佩服老大的地方。十年的消磨,有多少人還能記得自己當初的夢想?有多少人能克服生活的慣性,熟悉的力量,一走了之?老大寫工廠,寫小人物,筆法細膩寫實,寫得很好,是有體會的。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是有一點理想和浪漫的,說起來,他們那種浪漫更能使我感動,雖然已然老土(八十年代的浪漫,多是造作,青春也多麻木)。這種東西,老大身上有。他跟我說當年去鄉下教過一年書,說起在江邊遊泳,說起當年看《圍城》時的感動,在上戲聽餘秋雨講戲劇的激動,餘秋雨說:“執意品嚐人生的況味。”老大說:“這是他作文的理想。”
在電影學院,我聽過賈樟柯的座談。他說道,在地下的人們,如何對抗漫長歲月的消磨,保存住心裏美好的東西,飽滿的,不使之破碎。如今,或許他需要麵對的已不再是消磨,可是我們需要麵對——也許,一生都需要麵對。這是一場戰爭,肉眼看不見,但不可避免。
我在南京的時候,和老大合作過一回。說起來有意思,我們這麼鐵,卻很難合作,是因為走的路子,實在不一樣。那一回是老大要拍一個DV短片,我幫忙寫過台詞,做過幫手,在裏麵串過小角色(演一個媒婆)。故事的靈感來自一個空間:我們係的二樓(如今樓已不在)上去,三樓是個平台,隻有一段垂直的鐵梯可以攀緣。故事裏,女生最後爬上梯子,赫然看見男人為她養的花,全在平台上,許多盆,於是明白了他的心意。
這一幕,在老大眼中,一人在梯上,一人在台上,要卡一個大全景。我們隻有一台借來的DV,怎麼卡住?夕陽西下,光線正在漸漸消失。老大呼喝著搬來三張桌子,他高高地站在上麵,極力伸長手臂,要去卡住一個兩人在一個畫麵的全景,就像要去夠什麼——那些即將消失的、珍貴的,不能重現的東西。
我站在他背後,被炎夏溽暑所蒸烤。老大汗如雨下,臉上卻灼灼閃光,夕陽,反射的亮光。我心裏,那種感動,鮮明一如昨日。
青春和清純
一不留神,轉台的時候看了一陣子《藝術人生》。我不太喜歡這類號稱要把每個上節目的人都煽下眼淚來的訪談節目,也不太喜歡基本上所有的電視節目。我家電視大概就是一顯示器,放碟專用。收聽天氣預報,我爸用收音機。我不太喜歡全能的東西,就像不喜歡也不相信完美的人。
越喜歡電影,就越討厭電視。用小屏幕看大屏幕,我不得不,真是憋屈。電視和電影在我看來,該是死仇。最無聊的東西,就是電視電影。好比散文詩,有散文的拖遝,有詩的濫情,結合的全是不良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