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到下課,我就離開了。樓下是設計學院的展廳,我在那些鬼影憧憧的油畫前站了許久。角落裏有許多裝飾,也是作品。玻璃方柱中,鐵架枝丫破碎,尖銳地戳出來,電線雜亂糾纏,光盤排列如遙遠的群星,一種不規則的破壞力,全然不妥協,吸引了我。
順著山道往回走,學生們正趕著進學校來上課,我逆人流而下。新鮮如清晨葡萄的孩子們,談笑隨意。梧桐樹葉依然青翠欲滴,毒毒的日頭,我走在路上,汗水滾滾流出。我立在體育場的外圍,磚紅的塑膠跑道上,有人一圈一圈跑動,籃球架寂寥。我仿佛看見,鬱悶的我,在午後獨自帶著籃球,一次一次投籃的情景。我手指緊緊抓住黑鐵絲網,將身體都靠上去,鐵鏽的粉末沾上了我的袖口,大滴大滴的汗和大滴大滴的淚,通通湧了出來。
在我離開校園的時候,我不曾知道,我再也無法回來。我覺得同學們如此冷漠,可知在他們看來,我是背叛了他們——我鬧得最凶,結果,獨自奔去了更好的地方,棄而不顧。棄而不顧嗎?隻怕是欲顧無術吧,我倉皇逃離,不再是他們的戰友。原本以為,棄,才能顧,棄而後顧。在我遺棄這生活和校園的時刻,他們也遺棄了我。
我是沒有歸途和後路的啊。
米蘭·昆德拉多年流亡後,故鄉不再有歸屬感。張承誌說得對,人,永遠無法回到故鄉。昆德拉移民時,官員問他去哪裏,他說隨便,官員便給他一個地球儀,叫他自己挑。他轉了轉,說:“你還有沒有別的地球儀?”
小小的螞蟻在斑駁如油畫的梧桐樹皮上爬行,莽莽撞撞卻固執無比。熱熱的淚水流進我的衣領,流過我的心口。
我在放逐和流亡之後回來,卻決心,再度投奔出去。
我要去找另一個地球。
可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傷心,我哭得不能停。
我的校園生活和青春早就結束了,我卻此刻才知道。
同學少年都不賤
在校園裏,極易辨認老大的身影:他無論何時,都身背著相機。真的,我親眼所見,哪怕長途旅行,他也把相機放在膝蓋上,一步不離身。像古代的劍客一樣,劍在人在,劍亡人亡。我也老看見老大拍照,上躥下跳確定機位之後,下手很快,“啪啪啪”非常利索,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從背影看,老大和校園裏的男生們一樣,並無不同:平頭,穿牛仔褲,一件T恤,外麵一件格紋襯衫,扣子從來不係,走起來虎虎生風,甩開手腳,背挺得很直,步子邁得很大。隻有正麵看他,仔細看他,尤其是他笑的時候,端詳,才能窺出破綻:他的鼻梁眼角,已有細紋,一笑起來,堆積在一起,但是,老大笑起來,還是很青春的,尤其是他開懷大笑的時候。
老大不年輕了。所有知道他年齡的人都會被嚇一跳——他考上大學,已經二十七歲,和張藝謀當年上電影學院同齡。以前,我老聽老大這麼自勉,他詳細考證過,說起來頭頭是道。近來,漸已不提老謀子,開始提起李安四十歲拍電影的事情,“厚積薄發”,他說。我暗暗點頭,還有布努艾爾這樣二十多年遠在墨西哥,沒拍上電影的呢!
我親見他的筆記本上寫著這樣的話:“青春,不是數量,而是質量。”看完悄然合上,我怕驚動了什麼,小心翼翼的。
我想,老大和我這樣的小姑娘混在一起,想必有點鬱悶。我上學早,六歲上的學。初入校門,更是懵懂無知,天天追在果子哥後麵哭訴失戀的悲痛。果子哥總是酷酷地問我:“你今年多大?”我含著眼淚說“十九歲”。“十九歲你急什麼?老大都不著急,你急什麼?好好學電影,學好了專業,什麼都有了!”這經典的三句半,總是輕易就把我打發了。然後,果子哥低下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實話,我倒是擔心老大,他連個女朋友都不交,實在是……”後來,很後來,我把這樣的話轉述給老大,他跳起來叫:“靠!當年我跟他訴苦,說起沒有女朋友的事,他倒是說,‘好好學電影,學好了專業,什麼都有了……’”我們一起大笑不能止。
老大不是著急,不是著急女人和戀愛,他是焦慮,焦慮著青春短暫。有的時候,世間就是如此無稽,有人大把揮霍著青春,和爛男生死去活來一回兩回折騰,有人,極力想抓住青春,卻已經渺茫。青春是冰做的風鈴,聽見冰涼透亮的聲響,卻不知,正在迅速消融。
有一回,老大跟我說:“有時候,早上四點驚醒,坐在屋子裏怔懵,一想到前途茫茫,年紀不小了,真是睡不著,怎麼也睡不著。”
那時,隻因為節食才可能餓得睡不著的我,點頭聽著,卻在以後,每一回想起這話,都多一層體悟,多一點心酸,而變得在記憶裏深刻異常。
我老覺得老大,大而不老,因為他還有激情。他看《牯嶺街殺人事件》看到哭,將整個青春交付出去,那樣地大哭。有的老師說《牯嶺街》不好,說故事裏的衝突沒有理由,高潮部分做作,老大憤慨,傲然地跟我說:“我算明白了,他們那些人,隻能在電影裏看到技法,我看到的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