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教育雜談(10)(1 / 3)

絕對的東西是“言語道斷”的,無法立名,不得已隻好權用比較近似的名稱來代替。所用的名稱是相對的,二元的,而其所寄托的內容是一元的,絕對的,張冠李戴,好比汽水瓶裏裝了醋,很是名實不符。恐怕人執名誤義弄出真方假藥的毛病來,於是隻好自己說了,自己再來否定。

“中”是個絕對的觀念。叫作“中”,原是權用的名稱。名稱是相對的,於是隻好用否定的字來限製解釋。“中”在根本上不是“偏”“倚”“過”“不及”等的對辭,世人誤解作折衷調和固然錯了,朱子解作“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也未徹底。“中”不是“偏”,亦不是“不偏”;不是“倚”,亦不是“不倚”;不是“過”,亦不是“不過”;不是“不及”,亦不是“非不及”。龍樹《中論》雲:“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名為假名,亦是中道義。”“中”“空”“假”是圓融一致的。這是他們有名的“三諦圓融”的教理。

同樣,“無”亦不是“有”的對辭,徹底地說,“無”是應該並“無”而“無”之的。莊子就已有“無無”的話了。儒家釋“中”,老子說“無”,都隻否定一麵,確不及佛家的雙方否定“是非雙遣”來得徹底。

在究竟的絕對的上說,好像沉默勝過雄辯的樣子,否定的力大於肯定。“中”與“無”是同義而異名的東西,可是在字麵上看來,“無”字比“中”字要勝得多。因為“無”字本身已是否定的,不像“中”字的再須別用“不”“非”“無”等否定辭來作限製的解釋了。老在學說上比儒痛快,也許就在直接用了這否定性質的“無”字。神秀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所以不及惠能的“菩提本非樹,明鏡亦無台。原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者,不是因為神秀是肯定,而惠能卻以否定出之的緣故嗎?

否定!否定!否定之義大矣哉!我說到這裏不覺記起易卜生的話來了,曰:“一切或無”;又不覺記起尼采的話來了,曰“善惡的彼岸”。寧可被人消我牽強附會,我想,這樣說:“一切”就是“無”。“一切或無”,是否完一邊的見解;“善惡的彼岸”,是“是非雙遣”。前者近於儒老的表出法,後者近於佛家的表出法。

讀《清明前後》

不見茅盾氏已九年了。勝利以後,消息傳來,說他的近作劇本《清明前後》在重慶上演,轟動一時,而十月十六日中央廣播電台也設特別節目來介紹這劇本,說內容有毒素,叫看過的人自己反省一下,不要受愚,沒有看過的不要去看。我被這些消息引起了趣味,縱不能親眼看到舞台上的演出,至少想把劇本讀一下。這期望抱得許久。等到上海版發行,就去買來,花了半日工夫把它一氣讀完。故事並不複雜。本年清明前後,重慶發生了一件於國家不大名譽的事件,就是所謂黃金案。作者就以這哄動山城的事件為背景,來描寫若幹人物的行動。據他在《後記》中自己說明,是把當時某一天報上的新聞剪下來排列成一個記錄,然後依據了這記錄來動筆的。其中有青年失蹤或被捕的事,有災民湧到重慶來的事,工廠將倒閉的情形,小公務人員因挪用公款,買黃金投機被罰辦的情形,一般薪水階級因物價上漲而掙紮受苦的情形,高利貸盛行的情形,聞人要人在各方麵活躍的情形,官界商界互相勾結的情形。作者把這許多形形色色的事件寫成一部劇本,將主題放在工業的現狀與出路上麵,叫工業家林永清夫婦做了劇中的男女主人公,暴露出本年清明前後重慶的政治經濟及社會民生各方麵的狀況。如果說這劇本有毒素的話,那麼就在暴露一點上,此外似乎並沒有什麼。

劇本的主題是工業的現狀與出路。而作者對於出路,隻在末幕用寥寥幾句話表出,認為“政治不民主,工業就沒有出路”,其全部氣力,倒傾注於現狀的描寫上。更新鐵工廠主總經理林永清,於“八一三”戰時依照政府國策辛辛苦苦把全部工廠設備與工人搬到重慶,經營了許多年,結果落了虧空,借重利債款至二千萬元之多。為要苟延工廠的命脈,不惜犧牲了平生潔白的工業誌願,竟想向某財閥借一筆新借款來試作黃金投機,結果偷雞不著蝕了一把米。這裏所表現的是金融資本壓倒實業資本的情形。中國有金融資本家而沒有實業資本家,工業的不能繁榮,關鍵全在於此。戰前這樣,戰時越加這樣。中國資本家不肯讓資本呆在一處,他們有時雖也將資金投在實業機關中,但隻是借款,不願作為股本。他們寧願買黃金、外彙、公債、地產、貨物或熱門股票,因為這些東西日日有市麵,可以獲利了就脫手,把資金卷而懷之,不像工廠中的機器、設備、原料、製品與未成品等,脫手不易,搬動困難。用十萬萬元的資金來辦工廠,可以有出品,可以養活幾百個職工,然而他們不肯這樣做。他們寧願保持流動資金,借此來盤放做買賣,一間寫字間,一隻電話,用幾個親戚和人辦理業務,無罷工的威脅,政府無從向他們收捐稅,多麼自由、幹脆。他們的放款都是高利短期,六個月一比,或三個月一比。在戰時甚至一日一比,即所謂“幾角錢過夜”的就是。工業界為了要發展事業,需要流動資金是必然的。為了求得流動資金之故,辦工業者不得不分心於人事關係上,不得不屈伏於擁資者的苛刻條件。結果把全部工廠的管理權交到金融資本家手中去。金融資本家在中國一向是經濟界的驕子。此中情形,作者看得很明白,過去的作品如《子夜》中所寫的是戰時的狀況。比較起來,後者酷虐的情形愈明顯愈加凶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