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nt":"《倪煥之》中所描的,是五四前後到最近革命十餘年間中流社會知識階級思想行動變遷的徑路,其中重要的有革命的倪煥之、王樂山,有土豪劣紳的蔣士鑣,有不管閑事的金樹伯,有怯弱的空想家蔣冰如,女性則有小姐太太式的金佩璋與嶄新的密司殷。作者叫這許多人來在舞台上扮演十餘年來的世態人情,複於其旁放射各時期特有的彩光,於其背後懸上各時期特有的背景,於是十餘年來中國的教育界的狀況,鄉村都會的情形,家庭的風波,革命前後的動搖,遂如實在紙上現出,一切都逼真,一切都活躍有生氣。使我們讀了但覺得其中的人物都是舊識者,或竟是自己;其中的行動言語都是會聞到見到過的,或竟是自己的行動言語。\r
評價一篇小說,不該因了題材來定區別。因《倪煥之》中寫教育的事,說它是教育小說,原不妥當。至於因主人公倪煥之的革命見解不徹底,就說這小說無價值,更不妥當。作家所描寫的是事實,責任但在表現的確否。事實如此,有什麼話可說呢?作者似深知道了這些,在《倪煥之》中,通常的所謂事實的有價值與無價值,不會歧視,至少在筆端是不分高下的。試看,他描寫鄉村間的燈會的情況,用力不亞於描寫南京路上的慘案,和革命當時的盛況。倪煥之雖取著革命的題材,而不流於淺薄的宣傳的作物者,其故在此。\r
隻要與作者相識的,誰都知道他是一個中心熱烈而表麵冷靜默然寡言笑的人吧。中心熱烈,表麵冷靜,這貌似矛盾的二性格是文藝創作上重要素地,因為要熱烈才會有創作的動因,要冷靜才能看得清一切。《倪煥之》的成功,大半是作者性格使然,就是這性格的流露。“文如其人”,這句話原是對的。\r
關於《倪煥之》,茅盾君曾寫過長篇的評論,我的話也原可就此告結束了。不過,作者曾要求我指出作中的疵病,而且要求得很誠切。我為作者的虛心所動,於第一回閱讀時,在文字上也曾不客氣地貢獻過一二小意見,作者皆欣然承諾,在改排時修改過了。此外,茅盾君所指摘的各節也是我所同感的。這回就重排的清樣重讀,覺得尚有可商量的地方,率性提了出來,供作者和讀者的參考。\r
如前所說,文藝徹頭徹尾是表現的事。所謂表現者,意思就是要具體地描寫,一切抽象的敘述和疏說,是不但無益於表現而反足使表現的全體受害的。作者在作品中,隨處有可令人佩服的描寫,很收著表現的效果。隨舉數例來看:\r
煥之搶著鋪疊被褥。被褥新漿洗,帶著太陽光的甘味,嗅到時立刻想起為這些事辛勞的母親,當晚一定要寫封信給她。\r
在初明的昏黃的電燈光下,他們兩個各自把著一個酒壺,談了一陣,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話題當然脫不了近局,攻戰的情勢,民眾的向背,在敘述中間夾雜著議論地談說著。隨後煥之講到了在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漸趨興奮;雖然聲音並不高,卻個個字挾著活躍的力,像平靜的小溪澗中,噴溢著一股滾燙的沸泉。\r
前者寫遊子初到任地的光景,後者寫革命軍快到時黨人與其舊友在酒樓上談話的情形,都很具體地有生氣。諸如此類的例一拾即是。讀者可以隨處自己發見這類有效果的描寫。無論在作者的作品之中,無論在當代文壇上作品之中,《倪煥之》恐怕要推為描寫力最旺盛的一篇了吧。但如果許我吹毛求疵的話,則有數處仍流於空泛的疏說的。例如寫倪煥之感到幻滅了每日跑酒肆的時候:\r
這就皈依到酒的座下來。酒,歡快的人因了它更增歡快,尋常的人因了它得到消遣;而瑣悶的人也可以因了它接近安慰與奮興的道路。\r
這種文字,我以為是等於蛇足的東西,不十分會有表現的效果的。最甚的是第二十章。這章述五四後思想界的大勢,幾乎全是抽象的疏說,覺得於全體甚不調和。不知作者以為何如?\r
我的指摘隻是我個人的僻見,即使作者和讀者都承認,也隻是表現的技巧上的小問題。至於《倪煥之》,是決不會因此減損其價值的。《倪煥之》實不愧茅盾君所稱的“扛鼎”的工作。\r
致文學青年\r
××君:\r
承你認我為朋友,屢次以所寫的詩與小說見示,這回又以終身職業的方向和我商量。我雖愛好文學,但自慚於文學毫無研究,對於你屢次寄來的寫作,除於業務餘暇披讀,遇有意見時複你數行外,並不曾有什麼貢獻你過,你有時有信來,我也不能一一作複。可是這次卻似乎非複你不可了。\r
你來書說:“此次暑假在××中學畢業後,擬不升學,專心研究文學,靠文學生活。”壯哉此誌!但我以為你的預定的方針大有須商量的地方。如果許我老實不客氣地說,這是一種青年的空想,是所謂“一相情願”的事。你懷抱著如此壯誌,對於我這話也許會感到頭上澆冷水似的不快吧,但你既認我為朋友,把終身方向和我商量,我不能違了自己的良心,把要說的話藏匿起來,別用恭維的口吻來向你敷衍,討好一時。\r
你愛好文學,有誌寫作,這是好的。你的趣味,至少比一般紈絝子弟的學漂亮,打牌,抽煙,嫖妓等等的趣味要好得多,文學實不曾害了你。你說高中畢業後擬不再升大學,隻要你畢業後,肯降身去就別的職業,而又有職業可就,我也讚成。現在的大學教育,本身空虛得很。學費,膳費,書籍費,戀愛費(這是我近來新從某大學生口中聽到的名辭),等等耗費很大,不升大學,也就罷了,人這東西,本來不必一定要手執大學文憑的。愛好文學,有誌寫作,不升大學,我都覺得沒有什麼不可,惟對於你的想靠文學生活的方針,卻大大地不以為然。靠文學生活,換句話說,就是賣字吃飯。(從來曾有人靠書法吃飯的叫做“賣大字”,現在賣文為活的人可以說是“賣小字”的。)賣字吃飯的職業(除鈔胥外)古來未曾有過。因文字上有與眾不同的技倆,因而得官或被任為幕府或清客之類的事例,原很多很多,但直接靠文學過活的職業家,在從前卻難找出例子來。杜甫、李白不曾直接賣過詩,左思作賦,洛陽紙貴,當時洛陽的紙店老板也許得了好處,左思自己是半文不曾到手的。至於近代,似乎有靠文學吃飯的人了。可是按之實際,這樣職業者極少極少,且最初都別有職業,生活資糧都靠職業維持,文學生活隻是副業之一而已。這種人一壁從事職業,或在學校教書,或入書店、報館為編輯人,一壁則鑽研文學,翻譯或寫作。他們時常發表,等到在文學方麵因了稿費或版稅可以維持生活了,這才辭去職業,來專門從事文學。舉例說罷,魯迅氏最初教書,後來一壁教書一壁在教育部做事,數年前才脫去其他職務,他的創作,大半在教書與做事時成就的。周作人氏至今還在教書。再說外國,俄國高爾基經過各種勞苦的生涯,他做過製圖所的徒弟,做過船上的仆歐,做過肩販者,挑夫柴霍甫做過多年的醫生,易卜生做過七年的藥鋪夥計,威爾斯以前是新聞記者。從青年就以文學家自命想掛起賣字招牌來維持生活的人,文學史中差不多找不出一個。\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