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教育雜談(10)(2 / 3)

劇本中有一個特點,每幕於登場人物的姓名下都附有一段詳細敘述,好像一篇小傳。作者在《後記》中說:“正像人家把散文分行寫了便以為是詩一樣,我把小說的對話部分加強了便亦自以為是劇本了。而‘說明’之多,亦充分指出了我之沒有辦法。”作者寫小說是老手,寫劇本還是初試,本劇是他的處女作。他這句話是老老實實的自白,並非自謙之詞。他自嫌“說明”太多,替每個登場人物敘述身世,當然也是“說明”之一種。我覺得對於讀者,這種小傳式的敘述大有用處,我於閱讀時曾得到許多幫助。那素性剛強而有決斷的女主人公趙自芳,怎樣會變成胸襟狹仄、敏感而神經質的人;精明強幹的林永清,怎樣會銷損誌氣,落到誘惑的陷阱中去;一向老實謹慎的李維勤,怎樣會在某種誘惑之下去冒險,走錯了路;他的妻唐文君,素性容易和人親近,怎樣在殘酷的磨折之下變成了孤僻畏葸而憂鬱的性格;富有熱情的黃夢英,怎樣會把熱情潛藏起來,用笑聲來發揮玩世的態度,睥睨一切:小傳中都有理由可尋。環境決定性格,看了劇中幾個好人在目前的現實環境之中被轉變的情形,真堪浩歎。

劇中對話句句經過錘煉,無一句草率。有幾處似乎因為錘煉得太過度,反使讀者不易理會,至少上演時會叫觀眾聽了不懂。例如第四幕中嚴幹臣宅宴會時,黃夢英把本可贏錢的一副紙牌丟棄了,反自認為輸與財閥金淡庵,跑出客廳來與其所尊敬的陳克明教授(黃夢英的愛人喬張之師)談話裏有一段道:(刪去動作與表情的說明)

黃:噯,陳教授,有一句古老話,賭錢的時候,一個人會 露出本相來。您覺得這句話怎樣……也許您有點兒詫異吧,剛才那副牌明明是我贏的,幹麼我反倒自認為輸了?

陳:有一點。然而程度上還不及那個方科長。

黃:哦,怎麼,那個——方科長之類猜到了該是我贏的牌麼?

陳:不是猜到。您把您的牌給我看的時候,他就站在我背後。可是夢英,我記得也還有一句古老話:不義之財,取之不傷廉。

黃:那麼,陳先生,照您看來,我這一手,難道有什麼深刻的意義麼?……沒有。好玩兒罷了。

這幾行是容易看懂聽懂的,沒有什麼。試再看下麵:

陳:夢英!你不應當對我這樣不坦白?……夢英!我好像到了一個陰森森的山穀,夕陽的最後一抹紅光還留在最高的山峰上,可是烏黑的雲陣也從四麵八方圍攏來了!……我有預感,一個可怕的大風暴,就要封鎖了那山穀,我好像已經聽見了呼呼的風聲,隆隆的雷響!……我還想起了不多幾天前我得的一個夢:從汪洋大海,萬頃碧波中,飛出來了一條龍,對,一條龍,飛到半空,忽然跌下,掉在泥潭裏,不能翻身,蚊子蒼蠅都來嘲笑它,泥鰍也來戲弄它,而它呢,除非一天天變小,變得跟泥鰍一般,就隻有犧牲了性命。夢英!我當真替它擔心!

黃:陳先生,您那個夢,不能成為事實!——您自然也不會不了解,有一種人,自己沒有病!倒是天天在那裏發愁,看見了真有病的人反以為沒關係。另外有一種人可巧完全相反。——他不擔心自己。因為自己的健康如何,他知道的更清楚些。

陳:可是,您也不要忘記那句格言:旁觀者清。

黃:教授,您是一位很現實的人,請您忘記了什麼龍,——對,龍是困在泥潭中,可是,隻要它還沒變小,還有一口氣,龍之所以為龍,也還不可知呢。陳教授,讓我請您記起一個人!一個青年,大眼睛的青年,血氣太旺,心太好的一個年青人!

陳:啊!喬張!有了下落麼?三天四天前有人告訴我——可是,夢英,您沒有得到惡劣的消息吧?

黃:不太壞,也不太好。要是隻從一邊兒想啊,甚至可以說,有這麼七分希望。然而,喬張要是知道了如何取得這七分的希望,他一定要不理我了。

陳:〔指室內〕是不是他——

黃:當然他這妄想,擱在心裏,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可是為了喬張,倒給他一個正麵表示的機會。剛才他對我說,下落,已經打聽到了,辦法,也不是沒有,不過,萬事俱全,單要一樣藥引子——

陳:哼,乘機要挾,太無恥了!

黃:陳教授,你沒有聽見過說竟想用龍肉來做藥引子吧。即使是困在泥潭裏的一條龍嗬!陳教授,您現在也許要說,即使像剛才那副牌這樣的不義之財,我幹脆一腳踢開,也是十二分應該的吧?

這段對話非常含蓄,富有暗示性,細心的讀者可以從這裏麵得到種種的事情,黃夢英為了營救失蹤或被捕的喬張,怎樣在交際場中廝混,虛與委蛇,金淡庵追逐她至怎樣程度,而陳克明教授怎樣愛護期待她,怎樣替她擔心,作者都用譬喻來表達。錘煉之工,真可佩服。但在舞台上演出時,一般並未讀過登場人物的小傳的觀眾,聽了這些暗示性譬喻式的對話,是否能懂得其所以然,就大大地是一個疑問了。我以為,這部劇本,是一部好的讀物,猶之乎一部好的小說。觀眾在看劇以前,最好先把劇本閱讀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