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中”字在佛教的典籍裏比儒書用得更多。我們隻要略翻佛乘,就隨處可見到“中”字。天台宗的所謂“空”“假”“中”三諦,法相於教相判釋上以中道為最後之佛說,所謂第三時教,就是中道,都用著“中”字。至於龍樹的《中論》,那是專論“中”字的書了。“中”是甚麼?世人往往以妥協調和為“中”,這大錯特錯。“中”決不是打對折的意思,決不是微溫的態度,決不是任何數目、程度或方向的中央部分。“中”的觀念,非把它作為一元的,非把它提高到絕對的地位,竟是無法解釋的東西。\r
“中”是具否定的性質的,“未”“不”“空”等都與“中”相近似。“中”的解釋,至少要乞靈於這類的否定辭。換句話說,“中”就是“無”。以下試就典籍來略加論證。\r
先就《中庸》說,《中庸》謂“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所謂“未”,已是否定的了。朱子把“中”解作“不偏不倚,無過不及”,這和《洪範》的“無偏無黨”“無黨無偏”“無反無側”幾乎是同樣的話,也都用著否定辭。孔子稱舜“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讚之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又《中庸》用“誠”字來說明“中”字,而同時說:“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試看,“中”字與否定辭的關係何等密切啊!\r
不但《中庸》如此,《論語》亦然。“時中”二字見於《易》孔子是“聖之時”者,又是主張中庸的,當然是能體得中道的人了。而他說:“予欲無言。”子貢問:“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他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這和說了幾千卷的經的釋迦,自謂“一字不說”,幾乎是同樣的風光了。至於《論語》中所載的堯舜禹相傳的心法“允執其中”,表麵上雖沒有否定語氣,但實則和“無”是同義語,是一觀念的兩麵。世間種種的名相,原為分別起見,對它而有的,既“中”了,就除此以外別無所有,也就等於“無”,當然用不著再立別的名稱了。\r
老子是“無”字的創說者。他在《道德經》裏反複說“無”,“無”就是他的根本思想,但也偶然有“中”字出現。如雲“多言數窮,不如守中”,“守中”就是沉默,就是不說,就是“無”。老子的所謂“無”不是什麼都沒有,乃是什麼都沒有。他說:“無為而無不為”。“無”就是“自然”之意,隨順自然,不妄用己見,雖為等於不為。前麵所說的孔子的“予欲無言”和釋迦的所謂“一字不說”,都是和老子的“無”同樣意味的話。《中庸》開端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率性”就是自然。自然了,就無為而無不為。老子說:“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中庸》也說:“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可謂一鼻孔出氣的說法了。\r
就以上所舉的例證來看,說“中”就是“無”,“無”就是“中”,似乎已不是牽強附會的事了吧。“中”的有否定性,到佛乘上更明白,“中”的否定性也因佛家的說法才更徹底更明顯。\r
龍樹《中論》反複論“中”,他在“中”字上加了“八不”二字,叫做“八不中道”。所謂“八不”者,乃“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去”。這是兩邊否定,所謂“是非雙遣”,比之於儒的“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和老的“不言之教”“無為”之但否定一邊者,不是更徹底了嗎?不但《中論》如此,凡是佛典上的究竟語,無不帶徹底的否定口氣。佛家口裏隻有“否”,沒有“是”,所謂“離四句,絕百非”。如《維摩詰經觀阿閦佛品》,維摩詰述其觀如來的風光雲:“不一相,不異相,不自相,不他相,非無相,非取相,……不此,不彼,不以此,不以彼,……無晦無明,無名無相,無強無弱,非淨非穢,不在方不離方,非有為非無為,無示無說,不施不慳,不戒不犯,不忍不恚,不進不怠,不定不亂,不智不愚,不誠不欺,不來不去,不出不入,一切言語道斷。”滿紙但見“非”“不”“無”等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橫也不是,豎也不是,所謂真理者畢竟隻是個“無所得”的“空”的東西。\r
“中”是否定的,“中”就是“無”。為什麼根本原理的“中”是否定的,而不是肯定的呢?推原其故,實不能不歸咎於我們人類的言語的粗笨。言語原是我們所自豪的大發明,人類的所以自詡為萬物之靈,最重要的一種資格就是能造言語。可是這人類所自命為了不得的巧妙的言語,在究竟原理上竟是個無靈的東西。\r
言語原是一種符號,人類為了要達到傳授思想感情的目的,不得不用言語來作手段。但像有人自己招供“難以言語形容”的樣子,這所用的手段往往不能達預定的目的;不,有時還會因了手段拋荒目的。大概世間所謂爭論者,就是從言語的不完全而生的無謂的把戲。言語的功用在分別,分別是相對的。如說大,就有中、小或非大來作它的對辭;說草,就有木、花或非草來作它的對辭。至於絕對的東西,無論如何不是言語所能表示的。把生物與無生物包括了名之為物;試問:再把物與非物包括了,名之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