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所講的是詞兒的解釋和情味兩方麵。關於詞兒,另外還有一個方麵值得注意,就是詞兒在句子中的用法,這普通叫詞性,是文法上的項目。我在前麵曾經講過,中國文字本身是一個個的方塊字,一個詞兒用作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有時候都可以的。譬如“上下”一個詞兒,就有各種不同的用法,這裏有幾句句子:“上下和睦”“上下其手”“張三李四成績不相上下”“上下房間都住滿了人”,這幾句句子裏都有“上下” 的詞兒,可是文法上的詞性各不相同。“上下”是兩個單字合成的詞兒尚且有這些變化,至於單字的詞兒變化更多了。這些變化,在普通的辭典裏是找不著的,你須得在讀文字的時候隨處留意。你已記得梅花蘭花的“花” 字了,如果在讀文字的時候碰到花錢的“花” 字,花言巧語的“花” 字,或是眼睛昏花的“花”字,都應該記牢,如果再碰到別的用法的“花”字,也應該記牢,因為這些都是“花” 字的用法。你如果隻知道梅花蘭花的“花”,不知道別的“花”,就不能算完全認識了“花”的一個詞兒。
關於詞兒,可說的方麵還不少,上麵所舉出的三項,就是詞兒的意義,情味,在句子中的用法,是比較重要的,學習的時候應該著眼在這些方麵。
以下要講到句子了。關於句子,第一所當著眼的是句子的樣式。自古以來用文字寫成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即就諸君所讀過的來說,也已很可觀了。這些文字,雖然各不相同,若就一句句的句子看來,我認為樣式是並不多的。我曾經有一個誌願,想把中國文字的句式來作歸納的統計,辦法是取比較可做依據的書,文言文的如“四書”“五經”,白話的如《紅樓夢》《水滸》,句句地圈斷,剪碎,按照形式相同的排比起來,譬如說“子曰”“曾子曰”“孟子曰”和“賈寶玉道”“林黛玉道”“武鬆道” 歸成一類,“不亦悅乎”“不亦樂乎”“不亦快哉” 歸成一類,“穆穆文王”“赫赫泰山”“區區這些禮物”歸成一類,“烹而食之”“顧而樂之”“垂涕泣而道之” 歸成一類,這樣歸納起來,據我推測,句子的種類是很有限的。確數不敢說,至多不會超過一百種的式樣。諸君如不信,不妨去試試。讀文字,聽談話,能夠留心句式,找出若幹有限的格式來,不但在理解上可以省卻力氣,而且在發表上也可以得到許多便利。諸君讀文言傳記,開端常會碰到“××,××人” 或“× ×者 × ×人也”吧,這是兩個式樣,如果有時候碰到“一丈,十尺”或“人者仁也” 不妨把它歸納起來當作一類的格式記在肚子裏。諸君和朋友談話,如果聽到“天會下雨吧”,“我要著皮鞋了”,就把它歸納起來當作一類格式來記住。
這樣把句子依了式樣來歸並,可以從繁複雜亂的文字裏看出簡單的方法來,在學習上是非常切實有用的。此外尚有一點要注意,句子的式樣是就句子獨立著的情形講的。一篇文字由一句句的句子結合而成,句子和句子的關係並不簡單。平常所認定的句子的式樣,和別的辭句連在一處的時候,也許可以把性質全然變更。譬如說“山高水長”這句句式和“桃紅柳綠” 咧,“日暖風和”咧,是同樣的。但如果就上麵加成分上去,改為“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的時候,情形就不同了。光是從“山高水長”看來,高的是山,長的是水,至於在“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裏麵,高的不是山,是先生之風,長的不是水,也是先生之風,意思是說“先生之風像山一般地高,水一般地長” 了。這種情形,日常語言裏也常可碰到,譬如,“今天天氣很好”,“我和你逛公園去吧”,這是兩句獨立完整的句子,如果連結起來,上一句就成了下一句的條件,資格不相等了。一句句子放在整篇的文字裏和上文下文可以有種種的關係,連接的式樣很多,方才所舉的隻不過一二個例子而已。讀文字的時候對於每一句句子不但要單獨的認識它,還要和上下文聯結了認識它,自己寫作文字的時候,對於每一句句子不但要單獨地看來通得過,還要合著上下文看來通得過。盡有一些人,在讀文字的時候,逐句懂得,而貫串起來倒不清楚,寫出文字來,逐句看去似乎沒有毛病,而連續下去卻莫名其妙,這都是未曾把句子和句子的關係弄明白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