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順著她的視線側過身,就見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於夕陽中踏步而來,器宇軒昂,身量挺拔,風姿華貴,微攏著折扇儀態萬千。
他一進門院門自行閉了,門裏門外站了藍服隨侍,身後跟的是那位換了常服仍夾頭縮腦的九公公。
她望著他,他也望著她。
一身雲色壓紋小袖衣並一襲長裙,蕩水紋的裙擺堪堪遮住了腳麵。長長的發辮不再梳成發髻,結了長粗長的發辮垂在胸前,上麵綴著點點桂花。
不同與宮裏的裝束,這樣的裝扮讓她瞧著越發精致玲瓏,輕靈出塵。
玄燁眸光蹙了蹙,她發間似不曾有一絲旁的發飾,銀簪也不曾有。
府城的太監早跪了一地,李柏抬手躬身:“李柏參見皇上。”
蘇墨兒方才回過神來,連忙跪下:“民女蘇墨兒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
玄燁頓足細望,那烏墨的發頂,再也不曾有那枚素銀簪。
跪了許久,躬著身子許久,玄燁卻不曾叫起。九公公上前輕語,玄燁方才醒過神來:“不在宮裏,不必見外了。都起吧。”
蘇墨兒起身,久不曾跪,膝下竟有些打彎,身子往前一蹌便被一隻手給握住了胳膊。
蘇墨兒慌忙退開一步,站穩了步子,微一福身:“民女失禮,皇上恕罪。”
半禮,不偏不倚,規規矩矩跟那個在宮中的姑姑素來無二。身體記念的動作早已入了骨血,再了忘卻不得。一如有些人一旦入了心,再也去不掉。
玄燁收回手,笑道:“適才墨兒不是說要煮桂花茶麼,朕可來得巧。”
蘇墨兒忙道:“皇上稍待,這就煮茶。”
李柏將手裏的板栗放入蘇墨兒手中:“找盤子將栗子置了,我來煮茶便是。”
蘇墨兒抬眸望他,見他眼底染著憂色,心下有些歉疚,她竟是讓他擔心了。
“好。”蘇墨兒望著他,彎了彎眸子,接過板栗,“我去裝盤子。”
她衝玄燁福了福身,旋即轉身往廚房而去。即在轉身之時,一滴淚落在唇角,既苦微澀。
很久很久以前,他說讓她等幾天。她竟然信的,可是這一等就是幾年。
等到吳三桂死,三藩平定,等到溫僖貴妃薨歿,等到京城如今般繁盛,
等到……
她在篦間看見了梳落的白發。
蘇墨兒一走,李柏臉色便冷了幾分:“皇上光臨寒舍有何貴幹?”
九公公立刻揮手退開了廊下所有太監,隻餘他們兩人敘話。
“朕要帶她回去。”玄燁望著他,“墨兒是我的,從小就是。”
李柏冷笑:“是你親自將她推到我身邊。”
“三藩不定朝廷不穩,溫僖不死後宮不安。朕隻是想給她一個安穩的家,朕隻是不想她再為朕自戕流血。”
“沈館安穩,沒有算計,沒有朝廷後宮。沈館是她的家。在這裏,她不必時時謀算,可盡情歡笑,心情流淚。”
玄燁望著他冷笑:“沈館尚不是你家,又如何能為她家?!沈館與世無爭,是朕給的安寧,你可知此處夜裏多少守備?日常五十!吳三桂隕命那年增了兩百。如果不是朕,你這顆腦袋都不知道掉了幾回了。”
“三藩已定,不日便是你報父仇為朝鮮之日。朕之朝堂,你之朝堂,朕之後宮,你之後宮。你要墨兒跟著你回去朝鮮,跟著你再經曆一次後宮之爭,朝堂之爭麼?”
李柏臉色蒼白,幾年平和竟洗去了初來京時的恨與仇。
除卻每日特定進宮定省,為慈寧宮束瓶,餘時便在沈館同墨兒煮茶吟詩,談天說地。
相處日久,他讀她愈濃。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醫術煮茶無一不會,針線玲瓏,最不會吟詩卻也誦得出詩句出處。
圖海說降王輔臣,消息傳來時,蘇墨兒便對他言道:“天下馬上太平了。”
果真不過一年多,久戰不一的三藩這戰便平定了。
當時他說:“墨兒若是男子必是軍師良將。”
蘇墨兒望著那蒼茫的天際,側顏的寂寞,他至今刻骨銘心。她說:“我若是男子,哪怕是扛槍運馬也要上戰場的。”
為大清江山,哪怕流一滴血,她也不枉此生了。
分明弱女子卻包藏男兒心。
每每望著她,他每心思開闊些,笑意淡鬱些。她是極讓人舒坦之人,縱然她分明不愛他,可是卻讓他舒適,言談得體,舉止有度,不親不疏,恰到好處。不鬱時她會寬慰,歡喜時她能陪笑。
她是個極好的伴。
她讓他淡忘了仇恨,但,仇恨,隻能淡忘,卻並非會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