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看到的,不是一直以來清清朗朗的明眸,而是帶著深深的厭惡與痛恨。
這樣的眼神,自皇上新政以來,蘇墨兒隻見過一次。那日鼇拜不經通報便推開了禦書房的門,向他稟告“湖州莊廷鑨明史案涉案八百人已盡數腰斬”。
而那時,皇上眸中厭憎不過一瞬,此刻卻用那深惡痛絕地眼神看著她,像看另人作嘔的物件。
蘇墨兒雖是奴才,終歸是人,會心痛。
可是難受,又如何。
蘇墨兒咬緊嘴唇不敢哭。已然做下,又何必委屈。
良久,玄燁捏著她下巴的手重重一用力,就在她痛得幾要驚呼出聲時,玄燁終於說話了,“有這麼忠心的奴才,朕自當好好聽諫。”
“謝……”
萬歲爺!
後麵的話玄燁聽不到了,因為,他,走了。
像丟下令人厭棄惡的東西,沒有半分留戀,頭也不回的走了。
院子裏傳來九公公尖銳的聲音,“萬歲爺擺駕永和宮。”
以往儀仗前行的腳步聲此時聽起來分外刺耳。
蘇墨兒跪在地上,咬著唇不敢動。直到那腳步聲盡數消失,身子一軟便癱在了地上。
她終是,將他推出去了。
這一生,都靠不近了。
她,終不負太後、太皇太後囑托。
蘇墨兒撿回衣服一件件攏回身,其中掉出一方明黃絹帕來。
蘇墨兒鼻子一澀,撿起來,草草束了發,沒命地往慈寧宮跑去。
夏盡秋至,一路秋風怯寒,吹散了落下來的淚,夜色下一切仿佛又那樣清明。
皇上用來恩賞的帕子沒有拿,她要趁夜送去。
皇上需要得在次日晨起時將帕子“落”在永和宮,方才彰顯雨露各宮,不偏不倚。不能誤了時辰。
到慈寧宮蘇墨兒便絹帕交給在門口值夜的九公公,囑他轉呈萬歲爺。
“姑娘,等等。”蘇墨兒正要走,九公公道,“姑娘等我呈了爺再走。”
宮裏人說話素來玲瓏,九公公之意蘇墨兒明了。他是希望萬歲爺看在她送帕的忠心不與她計較之前之事。
縱然明知和萬歲爺結下死扣,可是蘇墨兒仍心存僥幸。便點頭應是,候在正殿門口。
果然,聽得裏麵傳來萬歲爺一聲輕笑:“既是墨兒來了,便讓她進來伺候。”
蘇墨兒心中一鬆,眼裏溢出淚來。萬歲爺是原諒她了,太好了。
不稍時九公公便轉了出來,衝她笑道:“萬歲爺著姑娘進去伺候。”
蘇墨兒衝九公公微福身,輕聲道:“多謝九公公。”
九公公連忙著扶她起身,低聲道:“快進去吧。”
蘇墨兒心中一軟,深宮夜冷,九公公仍然還是十年前那個抹著鼻涕的小九。
蘇墨兒拭了眼角的水珠子,挺直了脊背,微躬著身子進了慈寧宮主殿。
然而進去之後她才知道原來萬歲爺並不曾原諒她。
昭貴妃窈窕的身姿坐在玄燁的腿上,取了一顆透紫的葡萄喂進他嘴裏。她甚至都瞧見了玄燁含住昭貴妃雪白的手指。
“奴才該死。”看見了不該看的,蘇墨兒立刻跪請罪,一顆心卻揪地疼痛,沉沉地喘不過氣。那抑住的腥甜止不住上溢。
“墨兒來了,替朕鋪床,今夜是朕晉妃大喜之日。伺候得合意了,朕自有賞。”
玄燁仍是那般清朗,帶著一分平日宮裏不曾見宮外常見的一副痞氣。
“是。”蘇墨兒領旨。甫一抬頭便看見爺順過了昭貴妃的唇,深深的吻了下去。
蘇墨兒垂頭躬身自爺身邊路過,好生鋪床。耳畔又響起昭貴妃嬌嫩的聲音:“萬歲爺,讓紫鈴鋪床便是。墨姑姑是爺身邊最緊著的人,何必……”
玄燁截過昭貴妃的話,輕笑:“正因墨兒是朕身邊的人,今夜才要她鋪床,方顯愛妃於朕之重。”
“多謝萬歲爺。”昭貴妃甜甜謝恩。
那一字一句似針,似劍,句句戳在蘇墨兒的心窩上。
那一夜蘇墨兒在正殿伺候一夜,聽了一夜昭貴妃的纏綿淺吟。
她本是心痛的,痛著痛著便又不痛了。
蘇墨兒非遏必隆之女,又有太後太皇太後口諭,本不該有些奢望。
奴才便該有奴才的本份,此生,萬歲爺安好,便是蘇墨兒安好。
次日,早朝,玄燁直接從永和宮去了太和殿議事。
臨出門的時候萬歲爺掃了蘇墨兒一眼:“今日閔鼎重攜世子李柏入宮,你且回去準備一下,少不了有一番口舌之鬥。”
蘇墨兒應是,躬身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