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消防隊員還有兩個警察,我們開始從人群中撤離,你很難想象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這幢大樓下麵已經聚滿黑壓壓的人群,人們的目光都朝上看去……這番場景是令人揪心的,圍觀的人們麵對這個場景,似乎已經忘卻了生活中需要去完成和解決的所有事情,因為這恰好又是下班時間,青雲街停滿了車輛,道路應該已經被堵塞起來了。
我們已經上了電梯,從二十一層電梯口出來,另外的幾名消防隊員已經接著上樓去了。來到門口,警察掏出一把鑰匙在幾秒內就輕鬆地將門打開了,我想,在這一刻,我們仿佛像是置身於美國大片中的場景:我們按照警察的囑咐,在進門前脫下鞋子,赤著腳進了房間。除此之外,最需要的是要屏住呼吸,這是基本的常識,因為我們需要跟隨警察穿過大廳,走進女孩所在的房間。
生與死是我們一生所麵對的問題,從出生的那天開始,我們就在天空和大地之上享受著生的快樂和無常的變化,所以,我們從成長中不斷接受的教育之一,就是要熱愛生命,因為生命是短暫的。正因為生命是短暫的,所以,我們總是在有限的生命中竭盡全力去追索生命的意義。
生命的意義究竟在哪裏呢?又有多少人能尋找到生命的意義呢?這也正是我們此生迷離的原因之一。
真實遠遠超過了我們所想象的。她站在落地玻璃窗口,我知道這玻璃意味著什麼。盡管如此,開發商在落地玻璃裏麵築起了一道不鏽鋼欄杆,否則,站在玻璃前人是會發怵的,因為樓層太高了,何況還有很多人患恐高症。我也是這幢房屋的居者,所以,我基本上了解這房屋的結構以及這落地玻璃裏麵的圍欄。人是肉身做的,人發怵時,全身都會變得虛弱,所以,以肉身而誕生的生命,需要獲得某種精神的支撐點。
她的右腿跨在圍欄之上,玻璃窗口已敞開了……顯然,她的這個姿勢是想跨過圍欄,隻是她還未跳下去而已。生與死就在這圍欄上遊移,一旦她在刹那間縱身而去,你知道的,這個結局意味著什麼。近些年城市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它讓許多輕生者的目光尋找到了結束生命的高度。許多憂鬱症患者都是從高樓往下跳,他們以為尋找到了展開手臂飛翔中的高度,事實上卻是在一片虛無之中讓身體從高處往下墜落而已。
死,是容易的,就像右腿已經跨在圍欄上的女孩,隻要她縱身一躍,生命就結束了。我們已從後麵走過去,盡管腳步很輕,她還是發現了我們。她低聲說:“請別靠近我,別靠近我……否則,我就跳下去,跳下去……”女孩的聲音是冰冷而又戰栗的。這冰冷讓我想到了梅裏雪山下的明永冰川大峽穀……
那一年,我從瀾滄江進入了梅裏雪山腳下的明永大冰川。這是一座冰川凝固的峽穀,白茫茫的冰川伸展出無數堅硬的棱角,它們發出冰冷的旋律,仿佛在暗示人類:別靠近我。從古至今,其冰冷的姿態從未改變過。盡管如此,我們仍在這永恒的宣言之下傾聽到了冰川一隅,正在融化的水流聲。循著這水流聲而去,發現了一垂掛的冰淩正在慢慢地融化……那融化的水滴聲,宛如晶瑩剔透的眼淚,墜落而下順著低處的峽穀流去……明永冰川的大峽穀告訴我,任何冰冷的東西都會融化,隻要給予它們時間和變幻的溫度。
女孩說話的聲音是戰栗的,它在悄無聲息中暗示我:當一個人準備赴死時,發出的聲音是不穩定的,甚至是戰栗的,那說明死亡對於赴死者來說是可怕的。
王醫生站在後麵輕聲說道:“我是青雲街四號的王醫生,多年以前我就開了這家牙科診所。我的診所就在你窗口的對麵……我隻想告訴你,每天,我順著患者的牙床就能感受到生命的不易,如果沒有牙床,人就不可能咀嚼到世間的味道。如果你從這道窗口縱身一躍,生命分秒就化為煙塵,而世間的美景也就離你而去,看上去,你是多麼年輕啊……年輕意味著你有多麼潔白的牙齒,你還有多麼漫長的時間去咀嚼那些美味的食物……”
我似乎聽見了那女孩在大口地喘氣,趁機說道:“王醫生說得好極了。我從後麵看你的長發就知道你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為什麼不把腿從圍欄上放下來……我隻想告訴你,這個世界上無論發生了任何事情,與你的生命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
窗外,突然出現了消防隊員的身體,很顯然,他是從頂端下來的,一根粗大的繩子捆綁住了他,他的身體已經靠近了窗口……女孩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消防隊員伸手拉住了圍欄,女孩的腿收了回來。一個赴死者的場麵,終於改變,消防隊員鑽進了窗口,而女孩則噤住了哭聲撲進了王醫生的懷抱。王醫生正伸手拍著女孩的肩膀,安撫著她。
生與死的變幻,總是將毀滅和鮮紅兩種生命狀態展現,我和王醫生目睹了這場開始謝幕的現場戲劇。之後,我們想把這座舞台留給女孩和她的親人們,於是悄然地離開了。
我深信女孩已戰勝了生命中的一個魔鬼。你的內心是魔鬼與天使頻繁造訪的地方,與來曆不明的妖孽交流搏擊,之後再送走這些擾亂人間的魔鬼。首先得從內心開始。我深信女孩回到了人間,她在返回人間途中,自會尋找到她的世界。
因此,我想說,活下來終究是美好的。值得我們活下來的永遠是未知的明天,明天的明天,你不知道哪一朵花會為你綻放而凋亡;你不知道將走上哪條道路,遇上什麼人。這或許就是明天的美好,活下來的美好!
我們的星球到底發生了什麼?人建造了高樓大廈以後,卻總是有人穿過晶體玻璃牆壁,朝著巨大的天穹縱身一躍。
這些年,朝天穹縱身一躍的有明星、庶民,據說,被憂鬱症籠罩的人群越來越多,他們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唯有縱身一躍,才會尋找到他們自認為飛翔輕盈的另一個世界。
女孩朝我們轉過身來的時候,相信所有在場的人都釋懷了。我們拯救了一個人,她是那麼年輕,就二十歲左右的年齡……這時候她的父母親趕來了,她的爺爺奶奶也趕來了……他們住在這座城市的另一個小區,他們為此趕來了。
警察做了筆錄,在做筆錄時,我們撤離了,不過,我記住了她的名字:果果。這是她父母叫出的名字,你能想象的,當她的父母,一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女,還有她的爺爺奶奶,一對近七十歲的老人趕到現場的場景,他們不僅呼喚著她的名字,還急切地將她擁在懷中,淚流滿麵……似乎隻有緊緊地伸手擁抱住她,才能感受到她在活著。
是的,活著,我們將以什麼樣的方式活著?我們又將以什麼樣的方式戰勝來自死亡的誘引?來到樓下後,一個住在同一幢樓的中年婦女走近我,對我耳語道:這個女孩是一個抑鬱症患者,我隻告訴你,別告訴別人啊,我知道你是作家,相信你可以幫助啟發她。我跟她母親是好朋友,是我打電話通知她父母的。她母親讓我平時多關照關照她……她本來考上了一所名校,後來卻因為患上抑鬱症退學了……這耳語聲道破了女孩果果的現實生活。我點點頭,我很感謝她對我的信任。看上去,她的目光也同樣充滿了焦慮,可以看得出來,她確實是女孩母親的好朋友。
高樓下的人群慢慢撤離了,警車、消防車都相繼撤離。
我想,所有站在高樓下的人,無論他們是什麼職業和身份,在下班的疲憊時速中他們都帶著愛與等待參與了這場事件。
再就是速度,這速度與每個在場的人有關,與王醫生腳穿高跟鞋的奔跑,與急速趕來的消防人員、警車有關,與那個從頂樓係著繩子下來,讓身體鑽進了窗戶的年輕的消防隊員有關……正是愛與速度阻止了這場悲劇的發生。
在人群中我竟然看到了慈蘭阿婆,她手撐拐杖,置身在人群中,當事件結束人群陸續撤離以後,她竟然還站在那個位置,仰起頭來……她的目光遊離著,朝天穹遊離,朝我們這個偉大的充滿了愛與速度的星球遊離時,我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
似乎好久沒有見到阿婆了,其實,隻是十天半月,但在我與阿婆之間,存在著某種無法割舍的敘事,它仿佛從人間散發出的旋律。我走上前,阿婆的眼眶是潮濕的,她問我,那女孩不會再跳了吧?我安慰阿婆,不會再跳了,我們回去吧!我伸手攙住了阿婆,王醫生出來了,她說有一個患者在等她,她就先走了。我陪阿婆沿外麵的台階回到她的宅院。
小花出現了,她站在宅院中……是啊,小花出現了,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小花姑娘了。小花是來告別的嗎?我感覺到了某種東西。小花走上來攙扶住阿婆坐了下來,就去給我們沏了一壺菊花茶,輕言慢語地說,這天氣太幹燥了,喝菊花可以潤肺驅火。我們三個人麵對麵地坐了下來,我感覺到小花有話要說……
小花開口說話了,她說,父親的病是肺癌,他不想化療,也不想在醫院治下去了。父親的理由很充分也很簡單,他不想在醫院裏花大筆的醫療費之後,最後還死在醫院裏。
父親惦記著村莊裏的山地,那一片按照不同節令變幻種植出來的玉米、土豆、蕎麥,比醫院裏的任何藥品都能寬慰他的心靈,讓他歡喜。而且父親相信,隻要走出這座醫院,他最少也能活幾十年……父親未到省城醫院時,對治愈自己的病還抱著另外一種希望,於是,他順從於家裏人的安排,進了省城最好的醫院。
現實並不像父親所期待的那樣樂觀,他從住進醫院病房的那一天開始,就感覺到渾身不舒服,再加上每天無止境的檢查、藥物治療,使他開始便秘,他一便秘就開始厭食。
醫院裏的每一種飯菜無論做得多麼色香味俱全,對於他來說比藥更難咀嚼下咽,再加上昂貴的醫藥費,終於使父親醒悟了,到省城醫院來治病,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他不能再熬下去了,他親眼看見同室的病人做了種種手術化療以後還是走了。他再也無法熬下去了,如果繼續便秘,繼續厭食,那麼等待他的無疑是死亡。於是,就在終於等來了主治醫生將為他安排做手術的時間裏,父親卻從醫院裏逃了出來。
小花和母親尋遍了醫院周圍大大小小的街巷,都沒有尋到父親的蹤影。正當她們要報警時,村裏的人來電話了,說父親搭長途客車回到了家,已經到山裏的土屋中守莊稼地去了。這就是現實,小花和母親再也無法說服父親回省城醫院做手術,父親已經住進了山地守莊稼的土坯房,並充滿信心地告訴她們,隻要離開醫院,他就不再便秘了,胃口兒也打開了,所以,他還能再活幾十年。
父親說著話,已經在土坯屋中煮好了一鑼鍋飯,米飯、臘肉和蔬菜瓜果的香味,確實使父親的胃口打開了……他坐在土坯屋外的石頭上手捧一隻大土碗吃著飯,小花似乎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看見過父親如此饑餓了。就這樣,她和母親商量了一下,同意了父親的選擇,並陪同他在山地的土坯屋中住了幾十天。父親確實重又活過來了,他每天扛著鋤頭到苞穀地裏去鋤草,根本看不出來之前在醫院便秘厭食,每天服很多藥,等待著主治醫生做手術的萎靡症狀。
小花說,父親是從醫院中逃出來的,他逃亡到了他過去勞動生活的地方,所以,小花相信父親能創造奇跡好好活下去。
小花曾在她的繡布中繡出了許多飛翔的大鳥和燕雀,這是她向往的意境。講完了父親的故事以後,輪到她講自己的故事了,她首先說非常對不起阿婆,因為父親住醫院,有很長時間沒有來照顧阿婆了。聽小花說話,我感覺到她的眼神在遊離著,我從她眼神中已經看到了另一個已經遊離出去的小花……阿婆很敏感,這個經曆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阿婆,同時也經曆了戰亂時期生與死的流亡,所以,即使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她雖然已經九十多歲了,但仍然能看穿小花意猶未盡的背後的選擇。於是,阿婆說道:“小花,阿婆雖然老了,但仍能感受到你想遠遊的夢想,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正手拎箱子在逃亡……所以,阿婆支持你的選擇,如果你想往外飛翔,就敞開翅膀飛走吧……”
小花睜大眼睛看著阿婆,她有些不敢相信剛才阿婆所說的一番話是真的。阿婆又說道:“小花,從第一次看見你在繡花布上,繡出一隻鳥兒飛翔的翅膀時,我就預感到了你不會在阿婆身邊待很長時間。你太年輕,你一定會走的,阿婆的這座院子太小了,你需要更大的天空去飛翔。”九十多歲的阿婆望著天空的藍,還有睜大了雙眼的小花,說出了她想說的話,這樣一來,小花就能輕鬆地離開了。正如阿婆所言,小花是要飛走的,她在繡布上繡出了內心的夢想,鳥兒的拍翅飛翔。
小花的走與她繡布上飛翔的鳥兒有淵源,這是命中的召喚。她繡布上的鳥兒飛到了帝都,飛到了另一個迷戀鳥兒的女人的牆壁,這個女人從繡布上發現了奇異的商機,想高薪聘用小花到北京,為小花開設了手繪坊……這個召喚,使小花熱血奔湧,電話打來的時刻,正是小花的父親正等待著主治醫生做手術的時間。小花對著手機低聲承諾道:“我一定會來的,請給我一段時間,因為我的父親即將做一個重要的手術,等手術做完後,我就會來北京的。”
北京在召喚著她,當初,是省城在召喚著她——自從離開鄉村搭上手扶拖拉機到了小鎮,再到縣城乘上長途客車時,她的身體中就開始長出了一雙翅膀。終於來到了省城,而且是在翠湖邊的青雲街的一座古老的宅院工作,她對這裏是非常喜歡的。當她見到慈蘭阿婆的第一眼,心就已經安住在了這座宅院。如果沒有那幾個藝術學院的大學生來,發現了她的繡布,並將繡布寄到了北京的話,有可能小花姑娘在這座宅院生活工作的時間會長一些。
引力過來了,它趁著生命在疲憊的現實中前行時,開始了召喚……小花姑娘聽見了這召喚,她太累了,要麵對醫院昂貴的醫療費,還要麵對父親絕望無助的等待和掙紮。本來,所有人都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手術上,然而,父親卻自己解脫了身上的鏈條,在手術即將到來之前,他逃離了癌症病房。
引力過來了,那宏大的引力帶著父親正在奔逃,父親將奔向遠離高速公路的村莊,奔向層層遞增的海拔,奔向他的莊稼地。地球之上的引力,古老土地山脈的引力將父親重又帶回了老家,他要擺脫二十一世紀的癌細胞,擺脫醫療器具、煩瑣的檢查,他要擺脫便秘、厭食症……引力將小花的父親重又帶回了靜寂山岡,生長的苞穀地,遠離醫院高速公路的一座土坯屋……
引力同時也要將十八歲的小花姑娘載入北漂的隊伍中去,一代又一代在他們不同的青春輪回中北漂,因為它是一個國家的標誌,是來自國家版圖中最偉大的引力。就這樣,小花姑娘走出了庭院,拖著她簡易輕盈的箱子,帶著古老鄉村傳承給她的繡花手藝進入年輕的北漂隊伍中去,去實現她的夢想。
故事繼續著,以它的枝蔓重又回到了緬北。這一天,我和阿婆都親曆了兩種現實中的事件:跳樓的女孩將腿重又跨回原地,她轉過身以後,將接受父母爺爺奶奶的擁抱,當擁抱結束以後,她將重新開始生活;小花回來了,給我們描述父親的故事以後,她獲得了阿婆的理解和鼓勵,將去乘加速的高鐵前往那個陌生的令她身心遊蕩的神秘帝都。
小花走後,院子裏突然靜了下來,這似乎是我感受到的一種從未有過的安靜。我們又返回原來的位置坐下來,這不同場景的位置總是會不斷地輾轉反側,以顯示我們曾經曆盡過苦役的昨天,又會以此讓我們回到此刻。長久以來,我已經慢慢地熟悉了阿婆生活的這個環境,我以為目前最為重要的事情是要為阿婆重新找一個照顧她,並陪伴她的人。但阿婆認為不急,屋外就有小超市可以買到蔬菜、生活用品,幾個大學生晚上都會回來,住在這裏。但我還是想盡快為阿婆找一個年紀稍大的女子,這樣陪伴阿婆的時間會稍長一些。
阿婆同意我的想法,說隨緣吧!
坐在安靜的庭院中,我知道這安靜往往潛伏著一種巨大的引力,它將阿婆的內心重又召喚到了緬北的森林醫院中去,而我,永遠是坐在阿婆對麵的專心致誌的一位聆聽者。
這聆聽使我當然忘卻了現實中發生的所有事件。
地球的引力在現在和過去的時間中沉浮著,阿婆用她年輕的腳步重又將我帶回到了緬北。雨後的營帳,熱度雖然稍為減退了些,但空氣依舊沉悶不已。經她悉心護理之後的兩名傷員已經可以下地行走了,而且大腿中有子彈的戰士終於接受了手術,三顆子彈被順利取出。
三顆子彈從肉裏取了出來,這場手術是艱辛的——在缺乏麻醉藥的情況下,為了拯救戰士的生命,不得不進行手術,因為天氣太炎熱,如再不進行手術,戰士的腿就無法保住了。生命,來不及思前顧後,也沒有時間再商量。就這樣,往戰士的嘴裏塞了一塊毛巾,在沒有任何麻醉品的情況下要往一條大腿上切開三個子彈眼……本來,這場手術早就應該做的,但他們總在等待麻醉品和抗菌藥,稍為有點常識的人大概都會知道,這兩樣藥品都是戰爭中必不可少的。肉體遭遇到重創以後的生命,都無法離開這兩種藥品。
用於醫療的麻醉品,在進行手術之前注入人的肉體,為了使其肉體減少痛感,麻醉劑量須科學地使用,不多也不能少,當手術刀割開皮肉時,有了麻醉劑在血液中暢流,疼感消失了。
抗菌藥品的發明使得創口不再會因滋生細菌而潰爛,以致使人喪失生命。正因如此,麻醉劑和抗菌藥品在戰爭中顯得尤其珍貴,在炮火硝煙覆蓋下的前沿陣地,擁有這兩種藥品將拯救多少人的生命?而與此相反,如果缺乏這兩種藥品,又將有多少人死於劇痛和傷口的潰爛?
慈蘭所護理的那名戰士接受了無麻醉劑注入身體的手術……之前,當醫生與他交流時,曾暗示過他,沒有注入麻醉劑的手術是非常疼痛的,但如不做手術,他有可能會失去那條腿。年輕的戰士沒有任何猶豫地告訴醫生,他不害怕疼痛,隻要能留下那條腿,他能夠忍受任何疼痛。
他果然戰勝了劇烈的疼痛,三顆子彈在醫生的手術刀下離開了他的身體。不過,手術後,因為難以忍受的疼痛,他又昏迷了兩天,熬過最艱難的時光後重又醒來了。醒來後,他的傷口沒有發炎潰爛,恢複很快,他說還能上前線。休息了一段時間以後,他果真尋找前沿部隊去了。那名失去了右臂的戰士也同樣去尋找他的部隊了,他說還有一隻手臂,同樣可以參戰。
痊愈的兩個戰士走了以後,醫院組織了一支醫療隊將赴前沿陣地救護傷兵,慈蘭報名參加了。在臨走以前,她給母親捎去了一封信,簡單講述了她和哥哥以及李繼軍來到緬北的情況。她寫這封信最重要的內容,是重點講述了森林中的戰地醫院缺少麻醉劑和抗菌消炎藥品的現實。她懇請母親如果可能的話,幫助這所醫院盡快弄一些藥品來……在信中,她懷著疼痛悲傷的心情再次追憶了一遍,她護理的病人在沒有麻醉劑的情況下,開刀取出大腿中三顆子彈的場景……此番場景已經永遠銘刻在慈蘭的心中,她渴望著手寫的家信能通過遠征軍的運輸車隊送達母親的手中。而且,她有一個堅定的信念,隻要能收到這封信,那麼母親一定會傾盡全力給中國遠征軍的醫院搞到一批藥品。因為,在慈蘭的心中,母親是一個非常獨特而又善良勇敢的女人。
那封信被帶走以後,慈蘭的生活中又添加了一種新的等待。前段時間,因為看護兩個病人,她幾乎沒有任何空隙去想念與她置身在緬北戰場的哥哥慈歌和戀人李繼軍……往往是這樣的,當她每天全身心地從早到晚,將所有的時間投擲在對兩個傷員的精心護理中去時,她從早到晚看到的都是緬北營帳中的病人,每個病人都以個體不同程度的傷殘,等待著救治和痊愈。她每天都要為她手下的兩個傷兵擦洗身體,在缺少藥品的情況下,盡可能用人所能做的護理,減少傷病員的疼痛,陪他們說話,攙扶他們到林中小路上去散步。
她暫時忘卻了對哥哥慈歌和戀人李繼軍的思念,而當兩個病人離開以後,她的目光開始逾越叢林……這片叢林外就是煙火彈雨,她的心開始糾結,恰好,要組織一支醫療小分隊赴陣地救護傷員,她毫不猶豫地參加了。通過護理剛剛離開的傷病員,她看見了戰爭的殘酷與險惡。
醫療小分隊趁著炮火來到了戰後的陣地上,滿天彌漫的灰黑色煙霧告訴她,這裏才剛剛結束了一場戰爭。小分隊迅速撲向陣地,一座環形的熱帶山坡上,躺滿了黑乎乎的身體——借助於黃昏前夕最後的色彩,小分隊開始在躺在陣地上的身體中搜尋還有生命氣息者,這無疑是一項艱苦悲慟的任務。
很多人都再無生命氣息……小分隊的隊員們彎下腰來,他們雖然隻有六個人,卻帶著無限的慈悲以及對生命的敬畏和尊重,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有生命氣息的傷員。每個人都伸出手去撫摸躺在陣地上的戰士,並將手伸向他們的呼吸器官……慈蘭的手,那一雙纖弱的手,曾拎著箱子穿越了從上海到大西南的路線;也曾精心護理過她的兩個病人,為他們擦幹淨了身體上的血漬和汗水。而此刻,她伸出手去,是要在躺下的身體中尋找到氣息,哪怕是一絲絲微弱的氣息也會見證生命的存在。
在黃昏前夕最後的一抹餘暉中看上去,她的手指,很像風中拂動的冬天的蘆葦,它們以微顫的旋律去靠近從她身邊經過的一個個戰士,許多人都已經再無氣息。她會幫助他們合上眼瞼,拉整好衣服,這樣一來,她往往會觸到他們身體中被炮彈擊傷的地方,那止不住的血或者已經流幹的鮮血,使她仿佛觸到了地熱後的殘冰……她急切地想尋找到一點點氣息的溫度,哪怕有一絲微不足道的氣息也會使她的心頓然間為之遊蕩。
終於,她的手停住了,從指尖中飄忽過來的氣息,是屬於戰爭的,是在那座生與死的疆場熔煉生的一絲氣息……她出手托起了他的頭頸,天突然間黑下來了,她想看清他的臉,但光線太暗了。是的,光線太暗了,但她已經用力托起了他的頭頸。
還有生命氣息的戰士哪怕生命如何垂危,也被小分隊發現後護送到了森林中的醫院。那天晚上已經到了下半夜,小分隊終於把傷病員送到了營帳的病床上,醫生們連夜開始搶救病人,小分隊隊員們則做短暫的休息,天亮以後,她們將接受新的護理工作。
盡管黑夜漫長,曙光總是會降臨的。過去的一夜,充滿了前沿陣地的血腥味,充滿了死亡和生存者的求救——在躺滿了身體的陣地土壕溝中,更多的戰士走了,再沒生命氣息留下來。隻有幾個戰士的氣息仍在天穹之下微弱地彌漫著。
慈蘭好像剛躺下去,天就亮了。曙光總能讓人感受到希望的存在,哪怕多麼垂危的氣息,隻要遇到了光亮,希望又回來了。我們的故事就是依倚於這一絲絲來自生命的氣息,繼續延伸出去的。
故事,我們的故事在今天盡管已經碎片化,但碎片中倒映著又一代新新人類的影子。在青雲街我經常看見一個少年在遛狗,他十六或十七歲,總是穿著白色、藍色的旅遊鞋,夏天穿一件白色短衫,冬天穿藍色的羽絨服——這兩種色彩讓我想起星際的旅遊者。他純粹中國式少年的臉龐,眼眶清澈得像史前的藍色海洋。他手牽一根粗獷的狗繩,他的愛犬叫可可,是來自日本的秋田犬。在一次遛狗中,我牽著我纖巧玲瓏的蝴蝶犬甜甜與他的狗相遇了……可可迎接甜甜的表情很生動,目光深情溫柔,甜甜走上去羞澀地仰起頭來看身材高大的可可。從那以後,隻要它們相遇,我就感覺到它們示愛的表情。
少年也很喜歡甜甜,總是會彎下身伸手撫摸著甜甜的小身體。兩隻狗一大一小,充滿了戲劇性,但看上去又非常和諧美麗。它們站在一起時,總是相互嗅著親吻著彼此的眼睛、皮毛、屁眼等。它們似乎嗅身體時就能分辨彼此的性別,當然啦,可可是公子,甜甜是公主,所以,它們相互吸引,這是正常的啦。
那一天,我並沒有帶甜甜出來,卻遇到了少年,遠遠的,我就看見了少年與狗的影子。我有些興奮,就在這時,有一對老人遠遠地就警告著少年:“小夥子,請你拉著狗離我們遠一些,遠一些,這條路不是讓狗走的。”少年並沒有走開,他說道:“伯伯,地球很大,凡是生命都是可以居住行走的,你知道嗎?狗是最通人性的,它是人類的好朋友嘛。”
伯伯在不遠處叫道:“我不管這些,我們就是不喜歡狗,它們不可能成為我的朋友。”從哪一個角度看上去少年都顯得有些無奈。少年沒有再說下去,他拉著狗背過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我目視著少年的背影,心裏有些憂傷。我從心裏讚同少年的觀點,地球很大,偌大的地球敞開懷抱,接納著每一個生靈。狗們來到了城市鄉村,融入了家庭生活,這充分顯示了人與狗是可以生活在同一屋簷之下的,既然如此,在人類行走的通道上,也應該友好寬容地讓狗們行走。
當然,那一對老人,很可能與狗沒有來自現實生活中的緣分,所以,我們也要理解他們的抗拒。
不得不目送少年牽著狗繩的影子遠去,他輕盈的腳步仿佛踩雲而去,但我又分明能感覺到他年輕成長中的氣息……他已離去,影子從青雲街刹那間就消失了。再將目光收回,目送著那一對老人,他們手牽手正在往前走……我有些感動,他們的年齡應該接近七十歲了,卻仍能牽著手往前走,這也是我們這個星球讓眼眶潮濕的一道風景。
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我在青雲街上看到了兩道不同色彩、美學、觀念、生活態度的風景,正是它們的背離和存在,使人類的糾纏不清變得如此美好。在那個牽著狗繩而去的少年身上,我看到了他對一條狗的摯愛和尊重,因為對一條愛犬的愛,使他發出了不一樣的聲音,在這年輕的聲音裏,他的內心無疑充滿了為另一種生靈申訴的愛;而對於那對牽手的老人來說,他們為我們帶來的風景移動著歲月的痕跡,他們固守愛意,並以他們衰竭蒼茫的年輪防備著外來者,或許,那條少年的愛犬對於他們來說,就是外來者……對他們來說,除了人之外,所有外來者都有潛在的對人的生命之威脅……盡管他們相濡以沫,已經白頭到老,但他們還是拒絕少年的那隻愛犬。我想多了,事情也許並沒有如此複雜,這對老人隻是害怕狗罷了,何況少年的秋田犬體形如此高大,對於他們來說,當然具有危險性了。他們並不知道,秋田犬的性格:沉著溫順、感覺敏銳、勇敢、忠誠,並且有很豐富的情感。
當然也有更多的人喜歡翩翩少年的那隻秋田犬,我早已發現它的回頭率非常高,好多次,我都看見了走在青雲街上的少女少男遠遠地看見這隻秋田犬,都會迎著它而上,與它嬉戲,並掏出手機與它合影。所有這一切,都在告訴人類,我們在城市養狗,一定要拉好狗繩,因為狗是人類的朋友,我們愛狗,也要讓狗去愛人類。在兩者之間,隻要控製好細節,就能夠使人與狗和諧相處。好了,牽著狗的少年消失了,牽手漫步的一對老人也消失了,仿佛充滿矛盾的一個問題消失了……
看見一個女人用手機視頻對話,先不停地笑。看看地又看看天,先是用漢語,後來改用洱海流域的土著語。後來終於不看視頻了,在雨後瘋長的綠草地繞著圓圈說話,聯通手機的耳機插在耳邊,兩隻手臂因語言而前後擺動。看得出來,來自手機中的語音讓她興奮不已。她穿著時髦,整個身體陷在輕柔的裙擺中,仿佛整塊綠草坪都讓她自由表演。無任何拘束,看不見人。啊,手機,來自地心引力的小魔杖,使社會自然習性將疾行於更深的沙漠。當人們的雙手不再編織,眼眶中沒有母語,耳邊沒有鳥鳴,溪流不再阻礙想象力,二十一世紀的沙漠文化和眾生,將隨同晝伏夜出的時間,不斷地被小鬼大鬼中的視頻所奴役。包括我自己,都是這沙漠化的時間中的低級奴仆。盡管如此,遠穹看上去好藍,我禁不住這來自希望的召喚,心甘情願地想迷失於世界的盡頭。
盡頭意味著什麼?盡頭是看不見的,即使你認為自己已經走遍了全世界,其實,你仍然沒有走到盡頭,死亡降臨也非盡頭。或許,盡頭就是一本書的結束,一場戀愛的終止,一個人旅行的目的地而已。在此情況下,我們追尋盡頭,隻是為了讓生命繼續下去,找到踐行理想,並迷離於夢境的理由之一。
三個大學生似乎早就忘卻了被前模特騙的現實,他們找到了新的女模特。生活是一場騙局嗎?三個藝術學院的大學生需要將繪畫進行下去,他們在被騙以後並沒有走到盡頭,畫筆依舊握在手中,對人體的執迷需要他們忘卻一場騙局,於是,新的女模特來到了青雲街阿婆家的庭院。他們又開始了繪畫,這是人生必須接受的騙局,而且他們對前模特所施展的騙局並沒有多少憎惡感。反之,他們為她的騙局假設了好幾種理由:或許她的妹妹真的患上了白血病,急需這筆費用?或許她遇到了別的麻煩事需要這筆費用?或許……總之,在假設中人性的寬容使三個大學生漸漸地寬恕了這場騙局,從而也就漸忘了這場不大不小的騙局。
在屋裏,三個大學生又開始專注地凝視著女模特裸露的脊背,看樣子他們今天要畫脊背。由於需要足夠的光線,他們共用的一間畫室的窗戶是全麵敞開的,光束慢慢地湧進了窗戶,這光束是變幻的,我站在窗口看到了女模特裸露的脊背。阿婆走過來了,她讚許地點點頭,暗示我到石榴樹下再去聽她的故事。
對於裸露的人體,阿婆深有感觸,在她的眼神中我仿佛又看見了在緬北的戰場。無論是在前沿陣地還是森林裏的救護營帳中,她目睹並觸摸到了被戰爭炮火彈雨所摧殘的一具具肉體——那些黑乎乎的肉體,已經支離破碎,你不知道他們中誰還有遊絲般的氣息;而當她將存有氣息的身體遷架在肩上時,她正在幫助他們往光明的生之旅途走去。
於是,年輕的慈蘭在營帳中開始麵對這些身體遭遇重創的傷兵。那一天,當曙光降臨時,她掠開營帳開始了護理員的工作,而當一縷微弱的曙色輝映著病床上的傷兵時,她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戰栗感從眼眶開始彌漫全身,她伸出手驚愕地撫摸著他的前額。她不相信是他,然而,眼眸下躺在床上的傷兵確實是他。
他不可能是別人,他就是慈蘭初戀中的那個男人。因此,她是不會認錯的,她怎麼會認錯他呢?在翠湖邊的柳蔭之下他們離得那麼近,那是世界上最近的距離,不需要穿越高山大河,他們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曾伸出手去撫摸他的前額,他額上有一道傷疤,他告訴她說這傷疤是小時候爬樹時被擦傷的。現在,她又看見了這道傷疤,憑著這道傷疤,她認出了他就是李繼軍。
當然,不僅僅是這道傷疤,她首先確定他就是昨天黃昏在前沿陣地上,她感受到有生命氣息的那個人,正是她將他攙扶而起。而此刻,他成了她的病人,她就是他的護理者。
他已處於昏迷狀態,醫生來了並告誡她,他是獨立營的營長,正是他帶領一個營堅守陣地,擊退了日軍的一次次圍攻……他的傷情很嚴重,主要是顱內被擊毀出血,需要特殊的護理,並每天與他對話。醫生並不知道她是他的戀人,反複叮囑要用愛去喚醒他,否則他的生命就有潛在的危險……愛,她完全徹底地愛他,在心碎以後愛著他……當她發現將被她護理的病人就是她的戀人時,她所麵對的將是他的昏迷,而且醫生說如果他就此昏迷下去,等待他的有可能是漫長的昏迷。醫學所能救助他的都已經盡力了,現在,他的昏迷期需要她的聲音。醫生把他交給了她,不僅僅是她在陣地上發現了他的生命跡象,更為重要的是她曾經喚醒過一個昏迷的戰士。
醫生說:“你有護理的經驗,而且你的聲音具有特質,能進入昏迷者的耳根之下,就像風,春風會將枯萎的樹喚醒,讓它們再次萌發出幼芽……現在,全依賴你的聲音去喚醒他了,在戰場上他是一個年輕的指揮官,也是一位勇士……現在,他躺下了,慈蘭,相信你會喚醒他……”
醫生走了……醫生讓她搬到昏迷者的營帳住下,讓她二十四小時護理他。除了他,再沒有別的病人,他是她唯一的病人。是的,在不久前,她用較短的時間就喚醒了另一個病人……不過,他的病情太嚴重了,她很清楚要喚醒他意味著什麼。
你曾經喚醒過別人嗎?當然,我們參與了那場女孩墜樓案的事件,阻止了女孩跳樓,還是應該回到此刻,女孩後來怎麼樣了?當然,這是我想知道的現實,如果想知道答案,隻要到青雲街四號,就會有答案了。
答案就在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我相信,女孩墜樓是近期青雲街的大事件,既然是事件就會有後續的答案。於是,我已經來到了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有幾個人在聊天喝茶——從風中拂來了他們的語音,他們談論網上購物、夏季的泥石流、全球的大小地震、滴滴打車失聯的少女……但沒有一個人談論不久前在青雲街跳樓的女孩的後續情況。我隻好默默地祝願她,擺脫掉身上的某種桎梏,同時要擺脫陰鬱,祈願陽光能照亮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王醫生上樓來了,她來到我身邊的竹椅上坐下來說,兒子終於中考完了,這是她所期待的日子。她仿佛很鬆弛,第一次看見她的身心如此鬆弛。兒子終於中考完了!她重複道。到了她私奔的時間了,我問她,跟誰去私奔啊,王醫生今天很迷幻地自語道:“為什麼非要跟人去私奔呢?難道我們就不能跟隨一道雲彩、一束月光去私奔嗎?”
待王醫生從迷幻中走出來後,我就問了下那個女孩的情況,王醫生搖搖頭說,不要去尋找答案,隻有當我們作為目擊者的所有人忘記女孩墜樓的事件時,她才可能真正地從陰鬱中走出來。王醫生的話突然使我開竅,是靈魂出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