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之戀(3 / 3)

靈魂算是什麼東西?它既不是物質生活,也不是層出不窮的精神結構……簡言之,它遠離實用性的物質生活,也走不進高高在上的精神領域。靈魂是卑微的,甚至隻是從我們遊絲般的氣息中飄忽過來的一個秘密使者,它的降臨,隻是為了讓我們移動腳步,在方寸間找到更遼闊的地域,去尋找我們身體上落下的那根毛發。它可能會落在冰冷的峽穀,凝固為冰淩,也有可能會隨風而逝,再無法回到我們身體上,當我們偶遇冰川、荒野、一間房屋時會感受到它的存在——這時候稱之為靈魂出竅!

你感覺到靈魂出竅了嗎?那一時辰,我感覺到了某種東西依附在我身體中,它使我觸到了雲上的某一朵雲絮……靈魂出竅以後,我不再追索女孩跳樓的答案,猶如一陣清風襲來……刹那間,我感覺到了世界的美好,這美好就是最好的答案。這美好的磁力希望能帶給那個女孩,讓她心生光明……不過,還是有人說話了,一個正在喝茶的三十多歲的女子大概是抬起頭來看到了那幢大樓……我就住在那幢樓上,女孩也住在那幢樓上,其實我們應該是近鄰。女人又說起了不久前女孩跳樓的事件……但令人欣慰的是女人突然將跳樓事件的話題迅速轉移,她說出了一個讓我震驚的現實:聽說曾經想跳樓的女孩報名到梅裏雪山腳下的一座鄉村小學義務教書去了。

噢,這個消息如果是真的那確實令人驚歎,其實,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都理所當然是一個巨大的驚歎號,人生總會為你而創造奇境,我的目光有些潮濕,王醫生聽了這個消息後目光也有些潮濕……當然啦,因為我們在那一天曆經了驚恐或奔跑,終於以全身心的灼熱,挽救了她。或許那就是愛,直到如今,我還記得在跟隨王醫生腳步的奔跑聲中,我們從內心上升的驚恐或灼熱,那似乎是一股突如其來的電流,湧遍了我們的全身。

那股突如其來的,湧遍全身的灼熱難道就是愛嗎?除了愛自己的親人朋友之外,我們還愛著這個世界,就像愛著盛開的花朵、清澈的溪流、蔚藍的宇宙……所以,我們有理由去繼續追索這個女孩的故事。王醫生對我說:“我相信這個消息是真實的,那個女孩肯定去了梅裏雪山腳下的村莊支教,我很想去看看她,如果你也有這個想法,我們尋找一個時間段去看看這個女孩好嗎?”

王醫生的想法,也正是我的想法……總之,我們都想到一塊兒去了。這正是令我激動的原因,我告訴王醫生,出發的時間由她定,我隨時都可以出發的,因為我的職業是自由寫作者。王醫生說,明天,她約了三個病人……那就後天出發吧!

很顯然,女孩的命運在催促我們出發。但今天,我還得去看看慈蘭阿婆,除了告訴她我和王醫生要外出幾天之外,我還想利用今天下午的時間,去聆聽阿婆講述緬北故事中的另一個片段。

來自緬北戰爭中的往事,已經成了九十多歲阿婆身體中史詩般的旋律,她的每一次追溯都將譜寫並演奏出史詩中的某一個片段。就像我們在一條河流的岸上行走著,每一個彎道都載著我們尋找到了不同旋律的水浪。

慈蘭開始護理自己的戀人,她首先遵聽醫生的吩咐將床鋪搬到了所護理的營帳,這時候,太陽移過了天穹中的一片灰暗,明亮的光束已經來到了營帳。她端來了溫熱水,這是護理不能下床的病人的第一個現實。她用溫熱的毛巾先是擦幹淨了他的臉,炮火已經在他臉上凝固了厚厚的汙垢,前額上到處是已經完全凝固了的血跡。

她忍住了淚水,讓淚水重新溢回眼眶底部。她知道,盡管他陷入了昏迷,但她的每一個行為都會影響他昏迷中的那個世界,她相信,他隻是睡著了而已。所以,她不能將悲傷絕望傳達給她的戀人。

用輕柔的動作擦幹淨了他的麵頰後,她似乎真實地感覺到他睡著了的模樣。現在,她重新換了一盆幹淨的水開始為他擦洗麵頰以下的部位。醫生反複告訴過她,對昏迷中的病人來說,用溫熱的毛巾每天擦洗他們的身體,會慢慢地激活他們沉睡的肢體語言,她由此銘記醫生的話語。

身體是需要激活的,無論是昏迷還是清醒者的肉體。在某個階段,你們是否相信,清醒者的肉體處於昏迷狀態,而昏迷者的肉體生活卻在靜水下的波紋中悄無聲息地蕩漾著。

肉體同樣是另一種生活,它們同樣是矛盾的。

正是這矛盾使我們彼此呼喚著,無論是在陰霾滾動於天邊的地球邊緣,還是在城市的核心政治經濟商業中心,這矛盾使生命處在無法全部詮釋清楚的困頓之中。因此,當我聆聽著九十多歲的阿婆數落著緬北的病人時,我看到了她攤開了溫熱的毛巾擦洗著他的身體,而他首先是她的戀人,然後才是她的病人。

日複一日的陪伴,總是在擦洗幹淨他的身體後,她才開始與昏迷中的他對話。這時候,營帳中散發出微澀的來蘇味,還有太陽掠過綠色樹枝的味道。太陽的味道總是被我們忽略,隻有當你置身黑暗中時,你才會細細地呼吸著來自太陽的味道。

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真心地用呼吸感受到了太陽的味道?太陽照耀著土地莊稼,凡是在太陽下生長的植物都有健康挺拔的身形、妖嬈的風姿,這世上所有生命都離不開太陽的光澤,但又有多少人在浮光圖像中呼吸到了太陽的味道呢?而太陽真正的味道,就像語言一樣是無數謎底的謎底。

正是神秘的謎底使太陽奔湧而來,又以落日的形象,在不知不覺中謝幕。太陽隱退以後,月光星宿又開始照耀大地。如果按照人類的說法,太陽是男性的象征,那麼月光就是女性的象征了。層出不窮的隱喻總是將我們引向兩種不同的光芒……

慈蘭總是莊嚴地開始她與他的對話,她坐在床邊的竹椅上,這是把典型的緬北竹椅,已經有些歲月了。不知道它們是從哪裏來的,在她進入森林中的醫院之前,它們就已經存在了,包括這一座座綠色的營帳,在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她是後來者,命運是奇妙的,如果不是在翠湖邊的空襲中認識了他,或許她和哥哥就不會投身到緬北的戰場中來。直到如今,她沒有哥哥的任何消息,但她每天都似乎在為哥哥祈禱。

如果不認識他,她和哥哥的命運是另一種敘述……而此刻,他傷得很嚴重,就像醫生說的那樣危機四伏——她已經感受到了這種生命的危機,當她用熱毛巾為他擦洗身體時,她希望能用手觸撫到他肉體的感應區域,然而,許多次過去了,她的期待總是一次次被挫傷,因為他的身體就像石頭一樣盤桓著,冷漠地麵對著她灼熱的手心。

盡管如此,她與他的儀式開始了,當太陽的味道飄進綠色的營帳時,她開始說出了第一句話,這是一句問候的語言,就像清晨的鳥語是為了問候棲身的巢穴,召喚它的同類;就像細雨潤澤了幹枯的大地後,沉睡的萬物開始蘇醒了。

相信語言是濕潤的,因為它途經口腔——年輕的慈蘭開始使用語言了,她首先輕喚著他的名字,而追憶她和他的相遇是每天對話交流時務必重複的畫麵,她一次又一次將語言的魔力通過口腔的濕潤輸送到舌尖,是想通過這語言讓昏迷中的他感受到她的在場。她就在床邊,而他總是一動不動,她已經在之前就做好了準備,因為她深知讓一個腦部受傷的昏迷者醒來,是多麼漫長的一個過程。

潮濕而充滿愛的語言從內心抵達舌苔,再推送而出,這個過程是愛的溫柔憂傷的呼喚,她低聲呼喚著他的名字,並由此期待將他從另一個沉睡的世界中拉出來。回憶中有來自翠湖公園的柳絮下的長椅,他們曾坐在長椅上,風一吹動,綠色的垂柳就輕輕地拂過麵頰……出發之前,我必須將狗狗寄養在青雲街上的那家愛犬診所,之前,我已經跟甜甜交流過:甜甜趴在我的膝頭,這個動作是它最舒服的,也是我喜歡的。尤其是在天氣寒冷的日子裏,隻要甜甜趴在我的膝頭上,全身頓時就迅速地溫暖起來了。甜甜身形嬌小,但它卻是一隻非常通人性的小狗狗,因而,我跟它交流起來很愉快,它總是在很短的時間裏,就理解了我的語音,盡管甜甜不會說話,不僅甜甜不會說話,所有的狗狗都不會說話。

我告訴了甜甜要離開一段日子,因為家裏無人照顧它,會把它送到青雲街的寵物診所裏去寄養,那裏有很多的狗狗會成為它的新朋友。甜甜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它很想說話,我似乎已經聽見了它的聲音,我知道它已經同意了。

在出發之前的早晨八點半,寵物診所就開門了,將甜甜送到診所後,我們開始了告別。它走到我麵前,搖晃著褐色的尾巴,好像是在告慰我,它在店裏一定會好好生活的。我伸出手將它抱起來,鼓勵它說要照顧好自己,跟新朋友們和諧相處。

我和王醫生又該出發了,這一次王醫生依然開著她的紫紅色轎車,我們導航了手機線路。現在的旅行,隻要有一台手機你就可以去到遙遠的地方。手機,不知道要讚美你還是要譴責你。你是一個問題,一個全球的問題,地球人手上的手機,帶領人們在網上購物聊天旅行,地球人已經越來越離不開手機,它將使錢包消失,隻要帶一台手機出發就可以消費;在未來的日子裏,它的功能會更全麵。

因此,手機的出世和多功能化已經全麵消解了原來古老傳統的風俗,在手機的籠罩下,讀紙質書的人越來越少了;在手機的籠罩下,人們的視力越來越差,在網上活動的時間越來越多,人們的身體越來越差。舉一個小例子,過去的人們都有逛街的習慣,他們要逛菜街子解決食物的問題,還要逛多種超市商店解決穿衣戴帽問題……所以,在沒有手機的日子裏,俗世者們的身體走在街巷,穿越整座城市。那時候的人們身體有多靈動啊,他們在行走中獲得了信息、快樂、偶遇、健康,就像飛行中的鳥兒獲得覓食的線路,用自己的飛行問候了千山萬水。

而此刻,我們手裏卻握著手機,它帶領我們尋找到了奔往梅裏雪山腳下的路線……當我們麵對手機的眾多問題時,卻不得不身陷其中。我們不可能拋下手機,因為手機中潛藏著我們的全部信息,裏邊有朋友圈,與世界交往的所有聯絡方式。

世界在變,以我們無法掌握的速度,我們隻是這變化中的一滴水,要麼幹枯,要麼順從大流彙入該去的地方。現在,我們是去該去的地方嗎?這個女孩與我們的關係其實是陌生的,那麼,我們為什麼要去尋找她呢?世人啊,你們一定很好奇,因為現實太忙碌了,王醫生要開診所,隻有開診所,她學到的臨床技術才能發揮,還有她一生對牙床的探索和研究才可能找到依據,最重要的是一個牙科醫生隻有解除病人的痛苦,才會尋找到生命的意義和價值感。

我也在忙碌,因為我是一個職業寫作者,沒有寫作是不行的。使用語言讓我尋找到了與這個世界融為一體的關係,就像農夫隻有在麵對土地時,他們才可能耕耘。

因為忙碌或生存,現代人越來越焦慮……而這個女孩,曾經想墜樓的女孩,她的腳重又回到了人間。我們在祝福她回到人間時,卻又要驅車千裏去尋找她的蹤跡……人生就是這麼奇妙,奇妙中我感覺到手機所導航的路線已經偏離了高速公路。王醫生笑了,她說,這正是她所設置的目的,她已經準備了遠離高速公路。她說,在一千多公裏的高速公路上開車太枯燥了,所以出城時她的車就已經偏離了主線。

王醫生驅車偏離了主道,她說:“或許這就是我所擬定的私奔線路……”除了奔向目的地之外,我也需要慢慢地了解王醫生。過去,我總以為王醫生是一個沿著規則行走的人,包括她的高跟鞋、頭上的蝴蝶結、旗袍、白大褂都是傳統的圖像,而現在,我該重新認識王醫生了。

我也同樣要重新認識自我——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呢?我很少回憶在遷徙到青雲街之前我的生活,這是因為麵對青雲街,過去的我已經消失了,無論我經曆了多少事,麵對青雲街,我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迷離和激蕩……或許是在青雲街上,我才真正用感官、視覺、心跳觸摸到了時間的流動……

王醫生將車停在路邊,我們打開車門,腳踩著土路,看到了梯級的莊稼地上幾頭水牛正在耕地的場景。農人吆喝著水牛犁田,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農耕圖像了,一群白鷺從蔚藍色的天空下拍著翅膀飛行。我們站在路邊,王醫生說,她小時候每天都能看到這樣的場景,那時候雖然窮,童年的成長很快樂。後來她就上學了,先在小鎮上學,從鄉村到小鎮的學校有幾十公裏,有時候會搭上一輛手扶拖拉機,全程步行,要走近兩小時,所以,每天早晨五點半就出發了……上初中時,就方便多了,可以住校。步行去學校在王醫生的記憶中是珍貴而美好的,之後,她的足跡從鄉村到小鎮,進而延伸到縣城,再到外省的醫學院……我們嚐試到了偏離高速公路的有趣性,田野丘陵打開了一道又一道窗口。王醫生說,田野鄉村是這個地球上最永恒的風景,是潤養現代人最好的人間天堂。當然城市也有天堂,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座天堂。

王醫生麵對田野鄉村時很抒情,我看到了另一個充滿詩意和抒情的王醫生。除了是一個穿白大褂的牙科醫生之外,王醫生內心有一個屬於她的天堂,而此刻,我們又上了車,車窗全部敞開,從鄉野間吹來的風,充滿植物莊稼地的香味……王醫生說:“你嗅到來自天堂的味道了嗎?”她的聲音剛落,一股難聞的味兒突然撲進了窗口,王醫生使勁地嗅了嗅說:“附近有一家養雞場,這是雞糞的味道……”

王醫生感慨而幽默地說:“那些喜歡喝雞湯的人並不知道,雞湯之所以那樣香,是因為雞糞很臭很臭……隻有土雞熬出的雞湯才香噴噴的,土雞們都是放養的……”王醫生的話剛說完,我們就看見了山坡上的一大群土雞,它們長著色彩斑斕的羽毛,正自由自在地在山坡覓食……我們偏離了高速公路,沿著城鄉公路行走,在當天的傍晚抵達了梅裏雪山腳下的鬆山村……這就是那個女孩支教的村莊。在之前,王醫生已經打聽清楚了女孩支教的村莊,這足以說明王醫生的縝密和細膩,她要像對待病人的牙床一樣認真地對待來自生活的問題。正是諸多的生活問題,讓我們的身心有探索思慮的機會,就像旅途,隻有當你途經了未知的路線,才會具體了解地理版圖中出現的海拔,包括在各種海拔中天氣的變幻無窮、動植物生長的環境等。

我們的車已經來到了鬆山村的小學……我和王醫生此刻都屏住了呼吸,不需要任何交流我們都能感受到各自的內心在想什麼。是的,生活,親愛的生活,因為你有著超越苦厄和恐怖的魔力,所以,你改變並扭轉了那個墜樓女孩身體中的魔性,將她牽引到了這座寂靜祥和的村莊。我深信,任何人來到這座村莊,無論是多麼焦躁不安的內心都會突然變得平靜起來……

這個時代流行康養,我們置身於這個地球,當然能感知到世界的諸多變化,無數的開發商已經在占據海拔最好的地域,建造適合人療養的屋宇。但我深信,一個人隻有找到自己的天堂,才會讓自己的身心真正地獲得歡愉療養。

女孩找到了她支教的村莊小學,我們則步她的足跡而來。這是一座沒有圍牆的小學校,我們看見了女孩——她正在簡陋的廚房中與另外三個青年圍坐在火塘邊吃飯,看見我們到來,他們都站了起來。

麵對他們的目光,我們的身體移步向前——我和王醫生終於找到了那個女孩,她叫果果,一個可以令人想起掛滿果樹的青蘋果的芳名。最重要的是一個將腿搭在二十三層樓上準備往空中飛越出去的女孩,她就在這裏,在一座鄉村的沒有圍牆的小學,做起了支教老師,這兩種現實太令人驚歎了。

果果認出了我們,她簡直變成了另外一個女孩,那個將腿跨在二十三層窗欄上的女孩,當時的形象是如此冷漠無情,她的心似乎變成了冰山,那時候她想從窗外飛出去,飛到人間最冰冷的地方去。而此刻,這個從火塘邊站起來的女孩又回到了溫暖的人間。

我們從內心祝福這個從冰川峽穀回到人間來的女孩,她的目光中帶著溫暖和驚喜,把我們帶到火塘邊坐下來。緊靠近她身邊坐下來,就嗅到了埋在火塘炭灰中土豆的味道……我認定這個女孩確實已經回到了人間,回到了有人間煙火的塵埃之上。

那一夜,她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在故事中她完全忽略了被我們所看見的那一幕,或許當她從二十三層高欄上抽回自己的大腿時,已經告別了往窗戶外飄飛到墜落的魔念,在那一刻,她就已經徹底斬斷了那一切。從而在回到人間後,將身體足踝落在了塵埃之上。在她短促的敘述中我們得知她是自願報名來支教的。在這裏支教她看上去很快樂也很安心……在這個名叫果果的女孩身上,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轉身,一場真正的涅槃。

我們獲得了安心,一場懸念在王醫生和我之間終於有了來自現實的結果,它撫慰著不久之前帶給我們的那場驚悚,撫慰從現實生活中產生的人生之傷痛。麵對這個叫果果的女孩對生命的覺醒,我們也同時對人生有了更多的感悟。

這一夜,我和王醫生睡在果果的宿舍中,她和另外一個執教老師拚床去睡了。在果果的單人木床上,我和王醫生都已經很困了,幾十個小時的長途驅車,使王醫生很快就睡著了。她的呼吸聲很舒緩,仿佛是一首催眠曲,我很快也合上了眼睛,進入了世間最為安心踏實的睡眠,一場真正無障礙的睡眠,一場自然醒的睡眠。

讓我們由此來談談睡眠吧!城市人的睡眠障礙越來越多,很多現代疾患都與睡眠障礙有關。在城市,能進入深度睡眠的人,大約隻有嬰兒了。小學生和中學生都被超負荷的家庭作業和諸多的校外補習班所控製,所以,隻有抱在懷中的嬰兒們擁有所謂的深度睡眠。由於我本身也是一個睡眠障礙者,所以我非常理解失眠的滋味。

城市人,為什麼會遇到許多睡眠的障礙呢?我想,第一是高樓大廈多,它擋住了從群山田野上蕩來的清風。風,清風帶來更多的氧含量。風,是空氣中的按摩器,促進睡眠。

第二,林立的建築收縮了我們的視野,將我們囿於其中,引發我們的不安和焦慮。學校、政府辦公大樓、銀行、醫院、超市……它們收納芸芸眾生的影子,倒映在建築中的影子演變著命運的交響曲。第三,互聯網所提供的信息幹擾,使我們的內心難以獲得安寧,我們喪失了安靜的能力,被信息織成的網籠罩……所有這一切構成了城市人睡眠的障礙術。

我和周圍很多人在一起時,總是會談到睡眠,就性別來說,女人更容易遇到睡眠的障礙。所以,有很多人死於長期無睡眠的生活狀態。在此情況下,人們不斷地研究睡眠,便開始以運動健身來助睡眠,同時也使用各種醫藥傳說中的民間調理術,改變睡眠的狀態。

而這一夜,我和王醫生都獲得了一場曾經夢想中的睡眠。也許是長途而來的疲憊,再就是看到果果後的安心,使我們頭剛落下不久,就開始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深度睡眠。

沒有依靠鬧鍾醒來,沒有在下半夜的夢中遇到邪妖邪後醒來……整個睡眠從未有過的純淨,很像又回到了一場生命中遙遠的嬰兒期的睡眠。

醒來時,微光中蕩來了萬物的芳菲,我們下了床:隻有在這一刻,我們才感覺到了真正的喜悅和安寧是怎麼一回事。走出土坯房間,便看到了果果蹲在幾十米之外的小河邊,正在用清泉洗臉。我們來到了小河邊,可以直接看到小河底部的一顆顆卵石及水草在漂動,能夠取用流動的河水洗臉,這種生活方式是不是真正的原生態?

而在小河的另一邊,令我們激動的場景出現了:從附近村莊步行來上學的孩子們已經陸陸續續地走過來,這是另一番來自地心引力的場景,在雲南梅裏雪山下的一座古老的村莊裏,孩子們背著書包,歡笑著走過來了。他們被日光沐浴過的臉看不到任何焦慮痛苦,二十一世紀通用的苦難特征在孩子們的臉上都找不到,反之,我們所看到的是人類生活中很久以前的一種自然麵貌,它們古樸、清新,並帶著這種真正的原生態歡喜而天真地前來迎接教育。

這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看到的新新人類的麵貌,是從古老的時間中保存並沿襲下來的最美好的麵貌,也是我所追求的接受教育的麵貌,他們過了小河中的木板橋並奔向了這座沒有圍牆的學校。

他們奔向了敞開的教室,一個男教師用一根木棒敲響了掛在學校中央的一棵巨大的柏樹上的銅鍾,他總共敲了七下,孩子們都蜂擁進了教室。我們很快就聽到了早讀的朗讀聲……果果早就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了,我們也不知道她是在哪一間教室中上課……

好了,王醫生與我會意一笑,在這滿足喜悅的微笑中,我們知道:果果已經不會再將腿跨在二十三層的高欄上了,想縱身墜樓的那個女孩,早已經擺脫了糾纏她內心的一場陰霾,她又一次回到了我們的人間。

我們決定要回去了,就在這一刻,我們看到了一輛北京吉普停到我們車旁邊,從車裏下來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夥子,他穿著一身藍色牛仔,向我們友好地點點頭後問我們,這座小學有沒有支教的老師,我們問他是不是來找人的,他說在找一個叫果果的支教老師。看上去他的目光是急切的,也是很期待的,當王醫生告訴他果果就在這座學校執教時,他的臉上有了笑容。

我和王醫生都已經感覺到某種戲劇的場景就要開始了。

我們決定再稍留片刻時間,等到這個男子與果果見上麵再走。我和王醫生對於果果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深為關注,或許是我們目睹了那一天令人驚悚的全部場景,這場景在人的生命旅程中是一扇灰暗的窗戶,所以,我們都期待著通往這扇窗戶外的風景會飄來藍色的雲朵。

開北京吉普車來的青年男子無疑在這個上午,給我們帶來了另外一種懸念,首先,他是為果果而來的,這已經是懸念的開始了。

自從我們介入果果的事件以後,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開始了對於果果命運的另一種介入、等待和觀望。這充分說明,人是孤獨的個體,但一旦置入了社會的關係之中,人的命運就必然會同其他人的存在聯係在一起。

青年男子站在教室外的那片籃球場上,他低下頭點燃了一根香煙,隨後便看到一束煙霧,但煙霧很快就消失了。這是一個充滿等待的場景:男子很快就吸完了那支香煙,他又掏出火機點燃了第二支,接下來是第三支……我們能感受到他焦灼和期待的心情,從此場景推理,青年男子應該是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果果了。

我們以不同的心情在等待上午最後一節課下課,在這個國家地理版圖中遙遠的區境,距離千米外就是洶湧不息的瀾滄江,安靜時會聆聽到江水奔流的波濤聲聲。仰起頭來就能看見神奇的梅裏雪山,隱約可見山頂的積雪。在這樣一個區境,遠離著現代化的城市大廈,能感覺到心跳的速度也就是一片綠色灌木叢被吹動的速度,也是一群灰色的兀鷲在天空中飛行的速度。

置身這片區境,我們會情不自禁地放下許多沉重的東西。首先,銀行、醫院從我們的世界中消失了。銀行是管理集體和個人財富的地方,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布滿了各種銀行的分理處,銀行是為人的欲望服務的,是蓄勢待發的人類生活中累積鈔票的地方。而醫院,則是我們麵對生與死的長廊。

現在,下課鈴聲響了,上午的最後一節課已經結束了。

孩子們就像蜜蜂般飛出巢外,他們是快樂的,伸出手臂仿佛即刻就想飛翔,當空中蕩漾著他們的笑語歡聲時,老師們也相繼走了出來。站在籃球場上的青年男子看上去已經在人群中發現了他要尋找的人,今天的果果將長發梳了馬尾巴,手中抱著厚厚的一摞作業本,就在她到宿舍去之後,青年男子離開籃球場已經來到了她的宿舍門口……之後的世界我們就看不到了,我建議王醫生撤離。該撤離了,牆壁已經擋住了男子與果果見麵的那個世界。我們的撤離意味著我們要保持與這個世界的尺度感,隻有人與世界的尺度和神秘會穿越時空。於是,我們離開了梅裏雪山腳下的這座鄉村小學,將車開上鄉村公路,碧藍色的瀾滄江像一匹柔軟的絲綢般突然躍入眼簾,一群灰黑色的兀鷲盤旋在江岸的大峽穀上空。

以一輛紫紅色轎車的速度行馳,在那天午夜我們安全地抵達省城昆明。之後,我們回到了青雲街,我回到家用鑰匙剛打開門,就想起了寄養在寵物診所的甜甜,盡管家裏缺少了甜甜,每一間房間裏卻都彌漫著它身上的那種味道。

我那脆弱的睡眠又來到了城市……但將度過後半夜去迎接新的一天。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在果果執教的鄉村小學的土坯屋中的那一夜睡眠是多麼珍貴,它有可能創造了我個人睡眠曆史中最有質量的一場深度睡眠。

新的故事又將等待我去敘述。講故事的人是我,而演變故事者是他們。在我們與他們之間,有時候就像外星人和地球人之間的關係。然而,外星人,我們更多的隻是聽說而已,除了地球上的人類繁殖術外,難道真的有外星人的蹤跡嗎?

在我們和他們之間,也就是黑暗與陽光的關係?黑暗,來自緬北悶熱的黑暗是尤為漫長的,在戰事不斷的充滿硝煙的黑暗中,慈蘭的手指不斷地伸向擔架床上尚未醒來的李繼軍的肢體,她力圖用手指間的按摩疏通昏迷不醒者的神經細胞。夜色浮現時,除了手術室有燈光外,所有營帳幾乎都借助於月光來照明。

用月光來照明,除了能在黑暗中降低日軍飛機空中的巡視偵察之外,同時還減輕了蚊蟲借助於燈光的入侵。夜晚,有燈光就會誘引熱帶雨林中繁衍力很強的蚊蟲,它們會循著燈光前來尋找有肉體的生命。這一群群無所不在的大蚊蟲,當黃昏以後就會嗅著氣味而來……人類的氣味本就是肉體的味道,原本的肉體氣味大都是相似的,但經過了靈魂的熔煉術以後,每個人的肉體之味就蛻變了,純粹的肉體之味也許會腐爛,但經過熔煉以後,肉體就有了飛翔的希望。

這希望使慈蘭在夜色籠罩下伸出的手指,仿佛弓弦用溫柔之心演奏著對一個人的愛和呼喚。

相信他終究會醒來的,這信念成了她最為堅定的希望。

所以,她沒有時間悲傷,所有的時光對於她來說,都是屬於他的。從早到晚除了幫他用溫水擦洗身體,再就是用手指一遍遍地按摩他的身體,這兩件事情總是在之前做,之後,才是用心靈呼喚他。她的心時時刻刻附著在他昏迷的時間中,每天她都會尋找到新的話題召喚他。

那天,她在森林中看到了一隻受傷的小鳥,那隻小鳥好像是從樹枝上落下來的,它睡在樹下麵厚重的腐殖葉上,如果她沒看見它,這隻鳥會有兩種結局。通過自身療傷再次飛起來,長出翅膀的翼體們隻有站立並拍擊翅膀飛行於空中後,才能尋找到它們生命的存在。再就是氣息奄奄以後的死亡,這隻鳥看上去實際上離死亡已經很近了。倘若來一場暴風雨,死神有可能就會帶走它。

然而,它遇到了慈蘭,當慈蘭蹲下去用雙手將它捧起來時,已經感受到了它還有少許的生命跡象,這就是鳥體散發出來的很微弱的體溫。這體溫告訴了慈蘭:一隻鳥還活著。所以,她要將這隻鳥兒帶回去,她一定要將這隻鳥兒帶回去。

於是,她用雙手捧著這隻鳥回到了營帳後,再去醫務室要了一個裝針水的藥盒,采了些綠色葉子鋪在小紙盒中,就這樣為受傷的小鳥築造了一個小小的療傷所。自此以後,她除了護理昏迷的戀人外,同時也要細心地護理這隻小鳥。

母親竟然搭上中國遠征軍的運輸車來到了緬北,最後又艱難地在戰火中一路輾轉來到了慈蘭所在的醫院。母親出現在慈蘭麵前時,她正在用雙手捧著那隻小鳥與昏迷中的戀人對話。

她告訴他說,她將森林中這隻受傷的小鳥帶回來了,她認真描述著看見這隻小鳥時的心情和場景,她說:“一隻非常柔軟的小鳥就躺在腐殖葉上麵,它的羽毛綠色中有紅藍白,一隻非常乖巧的小鳥兒,它肯定是病了或者是受傷了,因此才落在了腐殖葉床上。”

她說:“我一伸手它就來到了我手掌心,能感覺到一種非常奇妙而又微弱的體溫。哦,你該醒來了吧,看見這隻小鳥了吧,我今天喂了它三顆小米,我還用酒精幫它擦了下傷口,它的兩隻小翅膀都受傷了,不知道是怎麼受傷的……我猜想是在彌漫著炮火的天空中飛行時受傷的。戰爭真是糟透了,不知道戰爭何日能結束。我希望你聽見我的聲音後能盡快地醒過來。哦,母親來過信,她正在準備藥品,她或許會親自送藥品到緬北,希望能與我們在緬北相遇。”

她的話音剛落下,院長就帶著母親走了進來,院長驚喜地告訴慈蘭說:“你的母親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為緬北的這座戰地醫院艱難中籌備了這麼多急需藥品,並且從昆明長途跋涉送到了緬北,再送到了我們這座隱蔽在森林中的醫院。這批藥品非常珍貴,它的到來,定能救活許多受傷的戰士並能減輕他們肉體的痛苦。”

慈蘭抬起頭來,在緬北炫亮的一束光線中看見了母親,好幾天的陰雨綿長終於結束了,仿佛結束了一個沉鬱的心結。太陽在那一天終於又露麵了。慈蘭抬起頭來,剛才她還在溫柔地與他交流著,盡管他始終是昏迷的,但她總能聽見他的聲音。而此刻,母親突然出現了。

四十多歲的母親出現在緬北的戰地醫院,這對於慈蘭完全是奇跡的降臨。在她給母親寫下那封求助醫藥的信以後,她期待著母親能幫助醫院籌備到藥品,但她卻從來也沒有想到過母親會出現在緬北,出現在這座駐紮在森林中的戰地醫院。

她已經變得堅強,麵對母親的意外降臨,她沒有撲上前去:因為戰爭可以曆練一個女人的內心。尤其是她所置身的這座布滿了綠色營帳的醫院,每天都在發生生與死的故事,重生或死亡都會讓人置身於涅槃中,它曆練著我們的柔軟和悲憫,使內心更加堅定。

現在的我,非常羨慕慈蘭與母親在緬北的相遇:當我們為空氣、飲水、中學生的叛逆而焦慮時,在另一個世界裏,這對母女已經相逢在緬北的戰地醫院中。盡管森林之外飄忽著炮火的煙塵,但母女倆卻有一個非常堅定的信念,那就是要竭盡個人的全部力量,救助受傷的戰士,她們沒有時間絕望和焦慮,因為時時刻刻都會有人躺下去再也無法醒過來。

現在的我,看到了慈蘭和母親在營帳外散步的林中小路,在那一刻,她們有了一個相對舒緩的時間,相比我們現時代的憂患焦慮,慈蘭和她母親所置身的時代,是對生與死的赴約之後的從容淡定,如果沒有這種精神,她們就不會置身此地。兩個身影在銀色的月光下漫步,母親噓了一口氣,因為她終於完成了女兒慈蘭的囑托,很順利安全地將所需藥品送到了慈蘭所在的醫院。

慈蘭也噓了一口氣,當她給母親寫信時,就知道自己給母親出了一道非常大的難題。信已經捎出去了,她的內心卻開始充滿了不安。這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因為信已經隨同天上的白雲飄忽而去了。人這一生,就是在不停地解決生命中的問題,每一個或大或小的問題都在考驗我們的心智和毅力,每一個問題都與我們的世界觀緊密相關。當問題降臨時,有些人逃跑了,繞開了問題的實質;有些人留下來了,是為了將問題解決。

包括慈蘭與母親所置身的戰亂背景,同樣也是人類解決問題的方式,戰爭一旦爆發,武器就有了用途,所有的人類武器都是為戰爭而製造的。在短暫的漫步中,母親對未來是充滿信心的,由於周轉數日,母親說話的聲音略帶沙啞,但她仍堅定地對女兒說:“戰爭終有一天會結束的。我們都要好好活著,我沒有時間去看你哥哥了,我要趕回去,診所還有病人在等我。你要耐心做護理工作,我相信,他很快就會醒來的。”這些充滿了信念的話語,確實在那天晚上給了慈蘭以力量和寬慰。

在黑暗中,母親又要走了,她要乘著夜幕搭乘一輛中國遠征軍的運輸車回昆明。慈蘭走上前擁抱了一下母親,她沒有悲傷,因為,她相信,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的。這信念是母親給予她的,當她擁抱母親時,她感覺到了母親身體的灼熱和不舍,但告別終究是要鬆手的。

是母親先鬆了手,這就是解決問題的方式。告別是生命的場景之一,我們相聚又告別,生命的過程苦澀而又迷離,相逢的喜悅總是很短暫的。她將母親送到從森林到山坡下的那片平地上,車子就停在那裏。母親上了車,在夜色中,車子消失了。慈蘭順著山坡小路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擁有了如此大的膽量。這條小路很寂靜,幾乎沒有任何聲音相伴,因為悶熱,所以連風聲都沒有。

她急促地往前走,想盡快回到營帳,回到他的身邊,也許心有牽念,就會忽略獨自一個人穿越林中小路的驚恐。這時候,她甚至也忘卻了剛剛與母親的告別。因為那個陷入昏迷中的生命,才是現實中的焦點,才是問題的最大核心。雖然在悶熱中聽不到一絲兒風聲,卻可以傾聽到她腳下發出的聲音,這行走是如此急促,她將奔向他,用最快的速度奔向他。

在這夜幕下,他仿佛已經成了全世界問題的聚焦點,他就是一切,不僅代表他自身的生命,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緬北戰場中的一個令人悲傷的場景;他就是一切,在這無限悶熱的夜幕之下使她忘卻了作為一個青春女子的恐懼,超越了她花樣年華的恐怖;他就是一切,她恨不得用盡此生的力量將他從昏迷中盡快喚醒,讓他睜開雙眼,看見她的存在,看到那隻小鳥和窗外白雲藍天的存在。

她終於又回到了他身邊,他依舊昏迷著,她坐在他床邊,伸手撫摸著他的麵頰,盡管,現實中的他一動不動,毫無感應,而她卻總能感受到他的麵頰嘴唇在動……她俯下身,輕輕擁抱了一下他,並將麵頰貼在他臉上,她沒有眼淚,因為她的潛意識在盡力地排斥眼淚,她認為眼淚是不吉利的,她不能讓昏迷中的他感受到她的眼淚。